有救了!
* * * *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许是久了,这些气味像是粘在鼻腔,再恶心也能够习惯。
赵如意窝在李伽莲怀里,哼着出声也透着无力感,“好臭,本殿想沐浴。”
这话说出来,惹得抱住她的圣僧抬起嘴角,苍白的面孔尽是宠溺,还有深深的愧疚。
“忍忍。”
忍到何时?
谁也不知道。
在场残存的四个人从来都没发现,死亡是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这里遍地死尸,他们的亲人、下属、兄弟……
死亡就在他们身边。可是被困在这里不知多少个时辰,饥饿像头怪兽贪婪吞噬着他们。
若非李伽莲与李冉已决意赴死,赵墨与赵如意身怀天家矜持,恐怕饿到极致的人会化身为兽,直接撕咬在场的尸体。
但他们不是兽,是人。
赵墨、李冉已经奄奄一息,都倒在地上,眼睛也合上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唯一能确认的两个人也没了力气。
赵如意全身无力,眼前隐隐却见到姹紫嫣红的画面。
那是什么?
哦,是花。
是长公主府的花园。
她缩了缩,在熟悉的怀抱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开始喃喃念道:“你知不知道,本殿不喜欢莲花。”
李伽莲愕住,随即只应了声。
可怀中的女人又说:“因为你,本殿才种了莲花。”
“真麻烦,要养在水里,还不能种在土里。”
“但是,每次本殿见到莲花,就会想起你。”
“伽莲,你是第一个让本殿这么做的男人。”
李伽莲将头贴紧她,闭上眼,笑中透着凄然。
眼前花团紧簇的画面陡然一转,脚步白莲绽放,一道白色身影由远走近,朝她伸出手来。
不需要思索,她的身体与生俱来不会拒绝他。手,轻轻放上去,然后被握住。
然后他牵着她,缓缓往前走,周围陡然变化。这次,他们站在简朴的屋内。
“娘,这是如意,我的妻子。”他牵着她,噙着笑向妇人介绍。
尔后,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其乐融融吃着饭。
好像……也不赖,可是那不是她想要的。
赵如意看着眼前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呓语:“本殿还是想当皇帝,可惜当不成了。伽莲,死了也好。”
李伽莲眼中噙着泪。
“反正本殿骗过你,你也恨本殿,死了……起码能死在一块。”
“如意,你不恨贫僧?”
“当然恨,”眼前的一家三口那么温馨,好像是她从未设想过的人生,赵如意已陷入半昏半醒之间,只是按着脑中所想,直接说道:“但本殿又开心,还好是你。”
李伽莲的泪顺着眼眶落下。
“死在你手上,比死在任何人手里都要好。伽莲,直到现在,本殿才发现,这辈子本、我……我赵如意最爱……你。”
这就是赵如意的爱,充满算计,染着血与欲望。
“如意……”
李伽莲死死抱住她,除了呢喃她的名字,却什么也做不了。泪已经流满面,这辈子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着,也悲痛着。
“勿近愚痴人,应与智者交,尊敬有德者,是为最吉祥……”沙哑的声音哽咽念起经文,回荡在充满血气的空间,“依此行持得,无往而不胜,一切处得福,是为最吉祥。”
念至最后一句,李伽莲的喉咙已然发不出声。
赵如意下意识攀紧他,“你……念什么?”
“吉祥经。”现在说多一个字,他的喉咙都像被刀割,但他仍是开口解释:“贫僧……我答应过你,要为你诵读《吉祥经》,祈求你一世如意吉祥。”
哦,是当年她差点嫁去番邦前,他说过的话。
“如意,这一世,我没办法给你如意吉祥,只能盼望下一世……”他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中,哑着声道:“下一世,你要吉祥如意。”
如意,他的如意。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这场骗局害死了这么多人,哪怕临死前,他也应该为这些枉死者诵读往生咒,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如意。
“下一世……我才不信这些,不过,”赵如意虚弱地笑了笑,“要真有下一世,我……我愿意与你试……”
试什么?后面的话渐渐消了音。李伽莲知道,他们的大限到了。
他抱紧心爱的人,缓缓合上眼。
就在意识陷入黑暗前,李伽莲隐隐听到一声“轰隆”的巨响。
是地狱之门打开的声音吗?
他注定要下地狱,但赵如意呢?她篡位夺权、玩弄权术,理应也走地狱之路。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伽莲发现,自己仍不舍得她受苦。
神佛若有灵,请保佑她入轮回、得善果,至于所有的罪孽,他愿独力承担,永生永世在苦海沉沦。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 半醒未醒之际,他隐隐知道这是山茶花的香味。
地狱……是这么温暖的味道吗?
李伽莲缓缓抬起眸,映入眼帘是洁白的床帐, 然后旁边有人在说话。
“醒了吗?公子?”
他还没死?
李伽莲吃力转过眸,身体仍残存无力感, 但他真真切切感觉到, 自己还活着。
他没死。那……他的如意?
还有,是谁救了他们?
李伽莲挣扎着爬起身, 旁边站着的侍女微笑道:“公子您别急, 我家主人吩咐了, 您若是醒, 请您到前厅一叙。”
“这儿是哪?你家主人是谁?”
“这儿是江北刺史府, 至于我家主人, 您待会见到便知。”
李伽莲还想问,但对方只比了个请的手势,他心中纵有再多疑虑, 却也依言起身。
其实不难猜,能够从落迦山救出他们的, 也就只有江北刺史许知弦。但他们真的能精准地找到山道方向吗?
义父……
李伽莲不相信李猛会透露消息,更加不相信,凭许知弦他们能够让李猛松口。
所以,到底是谁?
侍女引着他到前厅门口,便让他自行进去。李伽莲一进门, 就发现里头早已站着两道身影。
“如意!”他惊喜喊道,快步走向绯红的身影。
赵如意深深看着他。
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在一起, 这一幕刺痛了对面的男人。
赵墨别过脸,冷哼一声。
他们都没死, 李伽莲正想问赵如意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前方传来脚步声。
几道身影从后堂走出,在场三人反应各异。李伽莲是惊讶,赵墨是窘迫,而赵如意……她咬紧下唇,别过脸。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有四个人,有两个李伽莲都认识,是许知弦和李猛 ,而另外一男一女……
女人长得极美,她挽起发髻,浑身并无奢华的饰品,但那鹅黄长裙用料能看出极好,光是走动的身姿便已充满贵气,令人目不转睛。她搀扶的黑衣男人剑眉星目,不怒自威。
他们是……
李伽莲不由得看向自己牵住的女人,难掩愕色。
黑衣男人面色苍白,透着不正常的病气,但他冷眼逡巡这三人,不等李伽莲反应过来,旁边两个早已跪下。
他是第一次见到,赵如意与赵墨双膝跪地,态度无比恭敬谦卑。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黑衣男人冷笑,却看向旁边的女人:“看看,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女儿、好儿子。”
女人摇了摇头,温言道:“别气了,先坐下吧。”
她走上前,却没有理会跪在地下的两人,直接来到李伽莲面前,凝视着他,“你就是琳琅的儿子?一转眼,也这么大了。”
眼前这张面孔与他心爱的女人有几分相似,却有着岁月的痕迹。她与赵如意是两种不同的美,如果说赵如意是火,热情、危险,那她就是水,温柔且包容万物。
李伽莲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
“你……是乔皇后?”
“大胆!”跪在地上的赵墨喝道:“谁准你这般无礼?”
乔楚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弯起嘴角,笑得如沐春风,“你叫伽莲?”
李伽莲双手合掌,行了个佛礼:“是,贫僧是叫伽莲。”
他行为举止仍是出家人作风,乔楚眼底掠过讶异,这回她看的人却是李猛。后者直接嚷道:“他是和尚没错,但和尚也是男人,也要跟女人成亲的。”
李猛几个箭步上前,搂过李伽莲,显摆似的说:“同样都干儿子,我这儿子可比你那儿子强多了,绝对配得上你家的小妖女!”
“义父!”李伽莲不明所以看向他。李猛知道他想问什么,“没错,山道怎么挖是我告诉他们的。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可是最后一任燕云令主。”
他伸出大拇指指向乔楚。
李伽莲怔了怔。燕云令主的传闻,他也听过。当年设立燕云堂时,中兴皇帝李瑢曾以燕云密令号令燕云堂,后面这信物代代由李氏皇帝亲传,到了端朝覆灭,这东西也没了踪影。
他只从李猛口中听说过,燕云密令已经回收到燕云十二骑手里,没想到……赵如意的母后竟然是最后一任令主。
“够了,”黑衣男人说完这句,又重重咳嗽起来。见状,乔楚忙上前替他顺背,跪在底下的两人情急地喊道:“父皇!”
黑衣男人,正是乔楚的丈夫赵春芳,大周的开国皇帝永泰帝。
“你身体不好,别动气了。”乔楚眉头轻蹙,但赵春芳怒视底下的两人,喝道:“我当初将皇位交给你,你怎么答应我的,现在为何会落到这个地步?你回答我,赵墨!”
赵墨颤着声,“父皇……”
“还有你,赵如意!”赵春芳责问赵如意:“我知道你心野,可我从来没想到,你竟敢篡位,还敢暗中替换了氓山的消息,你当真以为我与你母后不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
赵如意咬紧下唇,倔强的姿态让赵春芳更气,“这回,若不是许知弦报信报得及时,你以为你们还有命跪在这里吗?”
“父皇,是儿臣的错。”年轻的天子低下头。
在场都是聪明人,不用详细解释,他们几个都已经能猜出事情的经过。许知弦报信给了在氓山的赵春芳和乔楚,他们及时赶到江北,找到李猛,又说服李猛说出山道所在,江北军哪能及时凿开山体,在生死之际将他们救了出来。
约莫是因为动气,赵春芳忽然急促地咳起来,乔楚扶着他,忍不住露出责备的目光:“你们知道的,你父皇在氓山养病,太医说一日都离不那里的药泉。前几日接到江北急报,他不顾太医劝阻离开氓山。你们又知不知道,太医说这样会折损他的寿命!”
赵墨与赵如意瞳孔一震,尤其是赵如意,她愕然望向自己的父亲:“父皇您怎么能枉顾自己的身体?”
“那不然呢?”赵春芳眼底腾升怒意,浑身散发出来的寒意令在场众人心中敬畏。他指着他俩,冷笑:“看着你们姐弟相残,或者死在外人手里?”
这话说得李猛不乐意了,“话说清楚点,是你家小妖女先要我儿子的命。”
话音刚落,还一脸病容的永泰帝做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旁边红柱上悬挂的剑鞘里抽出剑,直接架在李伽莲脖子上。
这些发生得太过突然,回过神时,李猛也伸手扣住他的喉咙。
“父皇!”
赵春芳盯着随时随地能被自己杀死的后辈,仿佛李猛的威胁也不存在,冷声说道:“当年你父亲在江北意图弑君复国,如今轮到了你。就算你无意于皇位,但是你要知道,你存在这世上一天,就会有无数人打着李太子的名义复国。”
剑尖几欲刺入皮肉,李伽莲想起,这位大周的开国皇帝曾有过战神之名。当年,是这个男人从河东起兵,一路杀至神都,结束了他的先辈两百多年的统治。
如今,他眼中真真切切闪现杀意。
李伽莲坦然合上眼,“贫僧知道,所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春芳!”李猛刚喊了句,余光扫过一道绯红身影迅速扑来,只见赵如意攀住自己父皇的手,急促地说:“父皇,不要杀他!”
赵春芳斜眼瞥过自己的女儿,不带任何温情,“给我一个不杀他的理由。否则,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拉他垫背也不亏。”
扣住他喉咙的李猛瞳孔微缩。
他不是在开玩意,他可以瞬间了结赵春芳,但是赵春芳在死之前绝对会抹了李伽莲的脖子。
闻言,赵如意脸色发白,这一刻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住的,是那年夏日在公主府里,白衣僧人目光温柔似水,说道:“如意,你是我此生唯一,也最重要的人。”
无需犹豫,她所能想到最好的理由,也是唯一一个——
“父皇,他是我此生最爱的男人。你要杀了他,是想让我恨您一辈子吗!”
所有人都看着她。李伽莲睁开眼,目光隐隐藏着激动。
赵春芳挑了挑眉,“你爱他?你不是想要当女皇帝吗?如果说,我让你选,你要是愿意放弃争皇位,我就放过他,你愿意吗?”
李伽莲凝视着她,她一脸犹豫,俨然不知道该怎么选。
不过,也够了。
微微勾起笑,李伽莲温柔说道:“不用选了。如意,本来我就没想活,只是答应过我,不要让任何人清算苇绡教剩下那些教众。他们不过都是些贫苦百姓,迫于生计才入教,复国那些梦想离他们太远了,放过他们吧。”
如果是赵如意,他相信,她会有办法保住那些人的。
说罢,他又对李猛说:“义父,谢谢你,自贫僧出生以来,多次让你费心了。”
其实他相信,说到底李猛虽不愿不顾他的请求,可又不舍得他葬山落迦山所以才将山道位置告诉了乔楚。否则,凭燕云十二骑之首的能力,又岂会听从赵家人的话?
所以,一切都够了。
赵如意看得出他真心求死,脑里顿时轰地一声,攀紧赵春芳的手,颤着声道:“不要!”
赵春芳注视她,显而易见在等待她的答案。
“我……我选他!”
此话一出,连赵墨都死死瞪住赵如意的后背。
现场顿时陷入奇异的静默中,唯有赵春芳又问她:“不后悔?”
“不后悔,”赵如意定定看着李伽莲:“您是知道的,女儿决定的事绝不后悔。”
“好。”
寒光一闪,竟是赵春芳收回剑,他并不喜,也不怒,只是平静地对李伽莲说:“既然我的女儿选了你,那我不杀你。编造宝藏的计划我知道,也相信你并不想复国。但是,你跟如意在一起,余生就不要再踏入神都,天南地北随你们去哪。”
这是要放逐他俩?
乔楚张口欲言,然而又看着女儿,只是垂眸走上前扶起她,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样的结果,怕已是赵春芳最大的宽容。
李猛收回手,直接撞了撞义子的肩膀,“听他的吧,以后呀,你们也不用再管那些苇绡教复国玩意儿,专心云游四海,早点生些小娃娃出来给我玩,不是挺好的吗?”
李伽莲怔怔凝视赵如意,这些话好像都在脑中有了画面,他不禁勾起嘴角,上前从乔楚手里牵过赵如意的手。
兜兜转转,他还是牵住了她。
* * * *
雨打落在屋檐,密密麻麻滴落池塘,富有节奏感的滴答声只让人更加困顿。
一只手伸过来捋过披散在脸颊的长发,然后便是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她,比春日还要缠绵。
“起床了,娘子。”
赵如意微微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夫君俊美的面孔。习惯性勾住他的颈,将醒未醒之间带着迷蒙,她自是不知,这样婀娜的小女儿情态,惹得对方目光更加温柔。
“不起,困。”
这样江南的春太没劲了,成天地下雨,每天起来都是烟雨蒙蒙的景致。去年深秋他俩从江北离开,各自拜别父母后,开始了云游天下的闲散日子。
为了过个暖冬,他们特地赶来江南,在依山傍水的地方置了个宅子。江南的冬不若北方肃寒,像极披着雪纱的少女,轻轻扇着风。前长公主素来吃不得苦,在这样的地方舒舒服服待过整个冬天。
雪消冰融,转眼间,江南迎来绵绵不断的春雨。
最初,从房里望出去,山间水色都笼罩在烟雨中,这美景举世难寻。但看久便腻了,反倒是赵如意讨厌起这不能让她出门的雨。
不过,这样下着雨的时光,也有极好打发的事。
见夫君正要说她,她主动倾上前,献上自己的唇。很快,她的夫君眉眼浸满笑意,主动加深这个吻。
窗外烟雨蒙蒙,窗内自然旖旎缱绻。等到云雨方歇,赵如意懒懒被对方搂在怀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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