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同样是在南山,几个贵女约着夜间出行,要去后山看流星雨,结果旁的人都回来了,萧沁瓷却不见踪影。
当夜出动了千牛卫,将后山都翻了个遍,后来萧沁瓷被太子背回来,前后因由已被翻来覆去问过许多遍,如今萧瑜才知她还隐瞒了诸多细节。
去岁南山,月挂林稍。
萧沁瓷迷路已久,连手中提灯也被风吹灭。
自从和旁人走散之后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天色越来越黑,林间树枝在暗夜中被扭曲成可怖形态,风声呜咽着擦过树叶,有如凄凄鬼哭。
入夜之后山中寒凉,萧沁瓷觉得冷了,紧紧拢着衣袖。
她隐约听到野兽嘶叫的异动。
萧沁瓷勉强镇定,借着林中投下的月光辨清前路。她根据星宿的位置辨明方位,找到行宫所在的南方,又捡了根粗壮树枝探路。
走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她没看见熟悉的灯火景象,反而隐隐觉得身后似有异动。
萧沁瓷大着胆子回头,只能看见林影婆娑。
是错觉吗?
她正想继续走,却听见林叶深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她僵在原地,紧紧握着手中粗枝。
但那其实没什么用。她不似她阿姐自幼习武,真要以命相搏她也不够野兽来上两爪,可能跑快点还有用。
片刻后,林子里隐约现出个黑影。
萧沁瓷原本就紧张至极,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被吓得拔腿就跑。
身后有风,那东西也紧紧跟着她。
“啊——”萧沁瓷慌不择路,被脚下藤条绊了一下,滚了一圈。
再抬头是有个人三两步从坡上跳下来,眉眼冷淡,还有被压抑下去的焦躁。
“萧沁瓷,跑什么?”太子很生气。
萧沁瓷险些被吓了个魂飞魄散。
说不清是猛兽更让人害怕还是太子。
她气没喘匀,眼泪迅速沾湿长睫,又不敢回嘴,只好委屈道:“我害怕,我以为是有狼。”
她又有点埋怨,既然是太子,看见她跑的时候怎么不叫住她呢?分明只要出个声就能让她停下。
萧沁瓷把这场无妄之灾都归因于太子。
太子蹲下来打量她,口中道:“要是有狼你死得更快。”
他认真说:“这里的野兽是才从猎场赶来的,都饿了几日。你要是再叫得大声些,就能把它们都引来了。”
萧沁瓷立时闭嘴,但眼泪和哽咽一时停不下来,在静夜里格外凄惨幽怨,听了让人渗得慌。
李赢皱眉:“谁让你乱跑的。”果不其然,开口就是训斥。
“我没乱跑……”萧沁瓷理亏,又有点理直气壮,“我就是迷路了……”
“迷路?既然知道自己不认识路,出来还不带侍卫和婢女,不是乱跑是什么?”
李赢今日话有点多,训斥意味也格外重。
但他其实和萧沁瓷不熟。
他们一共就说过两句话,一句是“萧娘子喜欢牡丹?那送你”;
还有一句是:“你不会骑马?”李赢坐在马上,背对天光,脸上神色模糊不清,“孤可以教你。”
萧沁瓷偷偷看他,觉得他没有立场训斥自己。
太子出现在这里也很奇怪。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她生硬地转变话题。
“路过。”太子殿下淡淡道。
“——哦,”萧沁瓷不相信,但又不想自作多情,只好说,“那殿下能带臣女回去吗?”
李赢盯她一会儿,问:“你还能走?”
其实萧沁瓷并没有受伤,便点点头:“臣女没有大碍。”
李赢没有追问的意思,扫过她狼狈模样,就从她跟前起身,甚至都不准备搀扶她一下,直接道:“跟上。”
很是冷酷。
萧沁瓷揪断了手边的草叶。
李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像是半点不关心她能不能跟上。
萧沁瓷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前走,边走边拍去裙上的浮灰。
他也根本不关心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自顾自地拨开树枝、拂开草叶,它们在李赢走过之后往往会回弹到萧沁瓷身上。
萧沁瓷敢怒不敢言。
太子很凶。
李赢腿长,又不会刻意放慢脚步迁就她,被落下似乎是必然的事。
萧沁瓷支撑了一会儿,却觉得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仍是在林子里打转。
双腿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冷酷、自私、恶劣、蛮横、不温柔、不体贴……萧沁瓷每走一步就数一个李赢的缺点,不知不觉越走越慢。
“你在嘀咕什么?”李赢忽然回头,便发现她已经落下很远。
萧沁瓷被吓了一跳:“没、没有。”
“走快点。”李赢看着他们之间能隔好几个人的距离,眉目更沉了些。
“我走不动了……”萧沁瓷小声说。
在李赢出现之前她就已经转了很久,软底鞋受不了这种磋磨,萧沁瓷现在已经感受到每走一步就是钻心的疼。
“走不动也得走。”李赢半点不为所动。
萧沁瓷眼底又氤氲着雾气。
“山里有狼,孤不会等你,”李赢道,“你走不动就留下来喂狼。”
“殿下——”萧沁瓷吓得立即蹭过来,带着哭腔说:“我能走……”
李赢却没有放过她,问:“你方才在孤背后嘀咕什么?”
他耳聪目明,把萧沁瓷小声嘀咕的话都听得清楚。
萧沁瓷一僵:“没说什么。”
李赢挑眉,慢慢复述了一遍:“冷酷、自私……”他看着萧沁瓷脸色由红转白,道,“孤看,你还是留下喂狼吧。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好像就看到附近有狼群,你葬身狼腹,孤也不会被人说记仇欺负一个小姑娘。”
像是附和李赢的话,他话音刚落山中就隐约传来几声吼叫,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野兽。
萧沁瓷骇得脸色苍白。
李赢说完就作势要走,但又故意给萧沁瓷留了反应时间。
果然,萧沁瓷吓得死死攥住他的衣袖,生怕自己被丢下:“你别丢下我,殿下,我害怕,你别丢下我……”
他心情好极了。
李赢看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小姑娘,她似乎真的被他方才的话吓到了,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恨不能整个人贴上来,他手臂轻轻一动,她就抱得更紧。
软的,热的,娇气得能被他抱在怀里。
李赢盯着她,好整以暇道:“你要我不丢下你,孤凭什么要带着你这个拖后腿的?还要被你骂?”
“你就在这里喂狼吧,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一定会被连皮带骨一起嚼碎。”李赢恐吓她,知道她经不起吓。
萧沁瓷果然被吓得一激灵,哭得更加厉害,但她还记着太子方才的话,哭声会引来饿狼,所以连声音都不敢大,只能哽咽着道歉:“殿下,殿下,臣女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原谅我,我不要在这里喂狼,我害怕……”
“口头上的道歉,太没诚意了,”李赢看着她,无动于衷,“孤从来不救不相干的人,你想让孤带你走,你觉得自己是我什么人,敢这样要求?”
萧沁瓷不是不聪明,李赢话音刚落她就听明白了。
她犹豫着放开手,又在风声鬼咽后攥紧,试探性地说:“我是……六殿下的未婚妻?”
她也能叫李赢一声“太子哥哥”的。
“那您也算是我的兄长了……”萧沁瓷甚至换了敬称。
“兄长?”李赢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字眼。
萧沁瓷点头。
李赢看她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便故意说:“孤可不会对妹妹这样。”
他话音刚落便掐着萧沁瓷的脸狠狠吻了上去。
如今的每一刻都是偷来的。
李赢肖想已久,因此力道越发凶猛,他是沉甸甸覆下来的阴影,凿到最深处,似乎真要像他说的那样,把萧沁瓷连皮带骨一起嚼下去。
萧沁瓷从来没有历过这样的事,在他凶狠时全无反抗的余地,结束时也已经全然迷蒙。
李赢眼神幽暗,一字一句地说:“旁人的未婚妻,同孤有什么关系?”
他恨萧沁瓷是旁人的未婚妻。
前两日来行宫,萧沁瓷下马车时被李涿扶了一下,他远远看着。
有那么一瞬,李赢希望萧沁瓷叫的是自己,揽着她的也是自己。
他手在袖中握紧。
到底还记得萧沁瓷是他弟弟的未婚妻。
“孤只救自己的未来妻子。”他说,“你还要孤救你吗?”
后来太子背了她回去, 她还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萧沁瓷并不想将此间种种细细道来,否则以萧瑜的敏锐,还会问出许多她无法招架的问题。
她在萧瑜面前, 总会有被看透的错觉。可她不在意会被萧瑜看透。
“阿姐还想知道什么呢?”萧沁瓷道,“此事已成定局, 无转圜余地,我亦无法左右殿下心思,你问的这些,并无什么用处。”
萧沁瓷慢慢说,似有冷嘲:“我能违逆太子的意思吗?”
这话有些耳熟。
电光火石间,萧瑜想起也是如今日这般情形,萧沁瓷说她“不能反抗”。
那时她以为她说的是李涿。
若是太子,她确实没有反抗余地, 就算是英国公知晓此事, 也没有办法。
“还有多少人知道?”萧瑜问。
萧沁瓷摇头,又淡然说:“李涿撞见过, 是太子殿下故意的。”
“他什么反应?”
“沉默以对,然后去寻了三哥哥来试探太子的反应。”
她们在褪去姐妹情深的表象后一问一答堪称平静到冷酷,彼此都没有太大的情绪, 迅速应对才是应该做的。
萧瑜皱眉:“萧随瑛知道了?”
“没有, 只是怀疑。”
萧瑜缓缓眯眼, 思及刚到行宫那日的兵荒马乱, 萧随瑛的怀疑从那时开始冒头。
她没有问出那句已知答案的“你是故意的?”。
“你同李涿有婚约。”
萧沁瓷道:“太子说他会处理。”
“你信他的话?”萧瑜眉眼凌厉, “他能给你带来什么?英国公府已是富贵至极,你不必高嫁。你曾是他弟弟的未婚妻, 他还能许你正妃之位?”
萧沁瓷平静以对:“那是他应该关心的。”
萧瑜沉默。她看待周围的人事都简单,因为没有什么能让她费心的, 唯独萧沁瓷是纯然的黑色,同样简单,要看透却很难。
她看着萧沁瓷长大,这个妹妹从小就喜欢跟在她身后,一声一声叫她“阿姐”,十年如一日的天真纯稚。
萧瑜离家去北境那一年,萧沁瓷送她走,掏空了所有积蓄。
英国公震怒,萧沁瓷给她写信,轻描淡写地说英国公生气不了多长时日,萧瑜会打胜仗,会从北境凯旋,她会是人人称颂的大将军。末了又添上一句,大伯到现在都不知道阿姐去了哪里,等你回来自己告诉他哦。
萧瑜回来之后英国公拿着鞭子要给她上家法,萧沁瓷帮她挨了一鞭,在床上休养半旬,导致萧淮每天见到他大哥都要阴阳怪气一番,朝上也针锋相对,引得旁人猜测英国公府是否要兄弟阋墙。
萧沁瓷和她远比任何人都亲近,所以萧瑜也比旁人都更了解她。
她惯会用天真纯稚的外表矫饰自己的目的,但有时又会失去耐心懒得掩饰。
萧瑜对她从来没有什么办法。
良久之后,萧瑜慢慢说:“我不喜欢李涿。父亲昏庸,兄长强势,他注定不会有大作为,但他姓李,生来就尊崇至极。日后只要他老老实实,你们也可安稳度日。你嫁他,并不算委屈。”
“要看是和什么比。”萧沁瓷简短道。
“我不知你有那样大的志向。”
萧沁瓷抬眼,道:“阿姐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是我不够了解你。”
“不,”萧沁瓷道,“阿姐是为了我好。”
萧瑜同她的父母一样,对她没有什么要求,觉得她嫁个简单的、英国公府能压得住的人家便好,他们从前对李涿不甚满意,相处之后又觉得他温柔简单的性子未尝不好。
储位已定,他没有野心才是好事。
但那不是萧沁瓷想要的。
“但我不愿意。”她说,“阿姐,你要我过平庸安稳的生活,何尝不是在驯化我?”
世间对女子的要求很多,要相夫教子、要贞静柔顺,她已被驯化至此。
萧瑜不想被驯化,因此被打为离经叛道,而萧沁瓷一直被称赞乖巧听话,是因为她择定了一条和萧瑜截然不同的路。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枉然。
萧瑜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日影渐渐西斜,有婢女打起帘子进来,细言细语地说:“娘子,六殿下来了。”
萧瑜一顿,望向萧沁瓷。
“——我去见他。”萧沁瓷仍是平静,波澜不惊。
愧疚吗?
萧沁瓷看见短短几日功夫,李涿便有了憔悴模样。
不,她不会愧疚。她不曾亏欠李涿,更没有对不起他,李涿即便要恨,也该恨他自己无用、恨他兄长强夺。
那些同萧沁瓷没有关系。
萧沁瓷低眉:“殿下。”
李涿面容憔悴,欲言又止。
萧沁瓷避开他的注视,垂下头去,恍然让他觉得萧沁瓷定然也是委屈的、不情愿的。
“阿瓷,你跟我走吧。”他突兀道,“我们去陇西,去我外祖家。”
沈氏是关陇世家,盘踞在地方,世代都是豪强大族。他们在地方甚至还有自己的私兵,李涿回了关陇,太子一时倒真的鞭长莫及。
世家和皇权的争斗近年来在太子主政之下已有日渐矛盾的倾向,这种情况下,李涿说出这种话,不可谓不天真。
萧沁瓷摇头,轻声说:“殿下,你知道这是不行的,我的父母家人还在长安,沈淑妃也在太极宫中,你一走了之,要置他们于何地呢?”
李涿咬牙:“太子不敢动他们,” 他急促道,像是觉得还有说服萧沁瓷的余地,“我母妃位居四夫人,出身尊贵,英国公手握兵权,同样权势不低,太子不敢动他们的。”
他面上带了点哀求:“阿瓷,跟我走吧,我们离开长安。你我原本就有婚约,我们回去陇西,再让外祖寻个理由上书父皇让你我在陇西成亲,只要成了亲、成亲——”
“成亲就能避过吗?”萧沁瓷问,轻声提醒他,“敬懿皇后也曾是高宗的贵妃啊。”
李涿目露绝望。
他毫无办法。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但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早该想到的,即便重来一次,李赢还是会喜欢她,他要同李赢相争,退让是没有用的。
萧沁瓷的目光已然告诉了他,他唯一能选择的那条路,那条前世他没有走过的路。
在萧沁瓷的暗示里,他曾经错过很多次机会,两辈子都在李赢这个名字下输得一败涂地。
“阿瓷。”
萧沁瓷先看见李赢,他身影轻易遮了艳阳,便让那自他背后投射的日光异常刺眼。
萧沁瓷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李赢便已经过来了。
明华阁附近住的皆是女眷,李涿来寻她时不好久留,便将她约到附近的园中,守在入口的宫人不敢阻拦太子。
李涿已经转身,握紧了拳。太子难得面上有隐约笑意,言语温和。他旁若无人地过来,道:“日头这样晒,怎么在外面?”
七月的日光猛烈,萧沁瓷体凉,看着仍是清爽,但双颊不可避免的浮出一点红。
“殿下。”萧沁瓷嘴唇动了动,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又在行礼之后先去看李涿脸色。
李涿没有冲动,甚至连愤怒都敛得干干净净,同李赢有相似的平静。不管他是强装出来的镇定,还是真的收敛起情绪,总归是不愿意在李赢面前落了下风。
他们原本就是亲兄弟,境遇却有千差万别。
就如此刻,李涿对萧沁瓷从来以礼相待,李赢却能拿出帕子直接就替萧沁瓷擦着鬓边薄汗。
萧沁瓷躲了一下,瞥见李涿脸色已经变得冷白,日光下有如坚冰。
“殿下,不必了。”萧沁瓷顿了顿,问,“您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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