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月就到了七夕,玄武大街有庙会,早早便支起了灯市,近年长安夜禁渐松,当日在黄昏之后也热闹,多的是有情人结伴出游。
李赢早几日便派人递了信过来,要萧沁瓷七夕出去同游,李涿也早早约了她,萧沁瓷两边为难,索性都不答应。
到了七夕那日,却还是有礼物送来,李涿的礼物来得光明正大,另一个木盒却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萧沁瓷的妆台上。
都是一对磨喝乐。
萧沁瓷盯着面前两对磨喝乐半晌,不由嗤笑一声,虽则太子素来看不上他的弟弟,但他们倒也不愧是亲兄弟,连礼物都送得一样。
都是仿着人的相貌做的,乍一瞧面容都还有些相似,只是两对放在一起比较精致程度略有高低,细节上也有些不同。左边那对更为精致,女子手中握一枝牡丹,右边那个握着的却是一支糖葫芦。
糖葫芦……
倒提醒萧沁瓷想起一桩旧事。
萧沁瓷最开始惧怕李赢,就是因着一串糖葫芦。
应是许多年的事了,那时端阳情窦初开,在上元灯会拉了萧瑜出门,萧沁瓷可不管那么多,只顾着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姐身后,又缠着萧瑜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但端阳一见到她便有些不开心,她是今上唯一的嫡公主,骄纵惯了,年少时又极以自我为中心,要一切都围着她转,约莫是看见萧瑜分心照顾她妹妹冷落了她而不平,便也缠着萧瑜要吃糖葫芦,还非得是她亲自去买的,旁人买的都不要。萧瑜无奈,只好去了。
萧瑜走后端阳便立即变了副脸,先是哄骗萧沁瓷说糖葫芦上有小虫,帮她把小虫赶走,骗过来后就把她的糖葫芦吃掉了。
吃完第一个萧沁瓷就让她把糖葫芦还给她,结果端阳不肯,当着她的面继续吃,萧沁瓷眼一眨,泪珠就滚了出来。
李赢就是在这时候过来的。
他那时也尚年少,但入朝辅政已久,已有了储君尊崇煊赫的气势,令人望之生惧。
“怎么回事?”他嗓音也冷。
萧沁瓷认出他是太子,她因着某些原因对他存了几分亲近之心,以为李赢是会向着她的,当下便哭着去牵了李赢衣袖,说姐姐抢了她的糖葫芦,不肯还。
李赢对娇气爱哭的小姑娘没什么怜惜之情,把衣袖从她掌心抽出,又看了一眼被妹妹吃掉大半的糖葫芦,不仅没有安慰她,反而冷冰冰地说:“不许哭了。”
他气势太盛,语调也太冷,立时便把萧沁瓷吓住了。
萧沁瓷呆怔半晌,仰脸看他时眼眶微红,脸色雪白。
蓦地,原本蓄在她眼底的泪又含不住似的滚落,只是在冷脸的李赢面前萧沁瓷也只敢小声抽泣:“我讨厌你……”
那日回去之后李赢罚了端阳抄书,说她无端欺负稚子。
端阳道:“欺负她好玩啊,你不知道,阿瑜的妹妹就是个小哭包,跟了我们一路,走累了要哭,阿瑜不给她买东西也要哭,没看到杂耍还哭,那小哭包哭起来可有意思了。”
李赢半晌无言。想起那小姑娘仰脸起来问他:“真的有虫子吗?”
那姑娘也不知为何,似乎笃定李赢会为她作主,满心满眼都是无来由的依赖和信任。
而李赢根本没有心软。
发现被骗后又伤心又绝望的样子,最后还抽抽噎噎地说讨厌他,是挺好玩的。
他不肯承认欺负小姑娘真的有一种别样的乐趣,尤其是沉稳冷淡的储君,便厉声训斥端阳:“你欺负一个小姑娘倒还威风起来了,回去抄书,抄一百遍。”
端阳犯了嘀咕:“你不也是把她欺负哭了嘛。”到底没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去抄书了。
这桩事萧沁瓷记了很久,倒不是因着李赢,而是后来李涿听说了这件事,亲自买了许多糖葫芦来摆满了萧沁瓷的院子,又说了许多李赢如何冷酷无情的话。
李涿对这位兄长的不满由来已久,但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只有在萧沁瓷面前,他才会状似“无意”地提起李赢又处置了一个皇帝的新欢,或是杖毙了身边的宫人,连前朝重臣也被他动辄斥骂,言语中都是对这位太子的敬畏。
也让萧沁瓷日复一日地加深对他的恐惧。
直到如今。
李涿送了这个拿着糖葫芦的磨喝乐来,是想暗示什么?
萧沁瓷摇头,将那拿着糖葫芦的磨喝乐扔进匣子,眼前铜镜映出她冷淡幽深的眼,被昏光打磨得模糊。
糖葫芦算什么,萧沁瓷早就过了为一串糖葫芦伤心哭泣的年纪了。
凤泉、甘露二宫自前朝时起便是帝王巡幸之所,今上尤其偏爱九嶷山温泉,每年七八月的时候,皇帝耐不住太极宫的暑热,总要携宠妃美人去九嶷山避暑,又为了以示恩宠,朝中五品以上的大半官员及其家眷也会一同随行。
太子早年会留在朝中监政,近两年随着朝上逐渐只闻太子,不闻帝王的声音变大,太子似乎有意放权,便也随圣驾至九嶷山。
这已是萧沁瓷第二次跟着来了,马车渐至青山,萧沁瓷记性好,还记得头次来时也是这条路,窗外都是旧景,想起去岁在甘露宫的种种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因着英国公府地位超然,马车也紧跟在皇子公主们的车架之后,萧瑜去了前面端阳公主的车架陪她说话,车中就剩了她和王夫人,王夫人严厉,萧沁瓷一向有些怕她,便掀了帘子同骑马随行的萧随瑛说话。
“就快到了。”萧随瑛道。
萧沁瓷应了一声,目光却穿过重重华盖,一眼就望见最前方立马扬鞭的李赢。
银线走游龙,他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听闻前两年太子去了军中历练,掌过刀兵、历了杀伐,锐气便如出鞘利剑,天光下有直刺人心的锋利,险些让人不能直视。
萧沁瓷不过一眼就收回目光。
入了行宫,路上又生出意外。
温泉行宫因在山上,凉爽宜人,又有温泉滋养,这个时节难得一见的花果竟还在行宫中盛放。山上林木茂盛,便易滋生蛇虫,不知是宫人未曾清理干净,还是清理过后有漏网之鱼,花丛里忽然窜了条长蛇出来。
“啊——有蛇!”一位贵女发出惊叫。
这一下便有如火引,一寸寸燎过,陡然混乱起来。
那位贵女离萧沁瓷极近,萧沁瓷耳边炸起一声惊叫,还未站定就被裹挟进这一场混乱。
她也怕蛇,瞬时被骇得面色发白,抓着婢女的手想急急避开,但贵女们慌成一团,四散而开,侍卫多有掣肘。
萧沁瓷没瞧见蛇虫的位置,那蛇却已经迅疾的贴地滑来。
她避之不及,连连后退几步,脚下一滑,便要摔下去。
一只手揽住了萧沁瓷。
三步之外是萧瑜拔下头上发簪将那条长虫钉死在地上。
落在她腰间那只手带着熟悉的力度,她曾被那双手握过很多次腰,也被翻来覆去地揉弄过,透过薄薄的衣裙便让她被应激似的烫到,几乎是下意识地轻颤。
萧沁瓷堪堪被稳住,余光瞥见李涿匆匆过来,面上半是焦急半是惊愕。
目光再往下,扶着她腰的是半截眼熟银衫。
“哥哥——”萧沁瓷像是被吓住,握着那半截衣袖便抱了过去。
她唤的哥哥萧随瑛还在银衫之后,他慢了一步,便眼睁睁看着太子先去扶了幼妹,又看着幼妹环过太子手臂嵌进他怀里。
再有几步,李涿随着萧沁瓷的动作僵在原地。
众目睽睽之下,萧沁瓷当着她未婚夫的面,投入了另一个男子的怀抱。
萧随瑛心中突突一跳, 不曾忽略是太子先他一步主动去扶的萧沁瓷。
“阿瓷,你没事吧?”他上前,不着痕迹地把萧沁瓷从李赢怀中接过来, 掌心捏了一把冷汗。
太子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自然而然地放了手。
萧随瑛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似乎也才发现自己抱错了人,惊慌之下便松开手,小声道了谢,便被上前来的李涿嘘寒问暖。
她勉强站着,过了片刻才忍着不适道:“我好像脚扭伤了。”
李赢眼一抬,萧沁瓷特意别开脸去,没看他。
李涿一惊,就要蹲下身去查看她的情况:“哪只脚扭伤了?严重吗?疼不疼?……”
“有些疼, ”萧沁瓷抿着粉白的唇, 面上没甚血色,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慌乱中缓过神来, “走不动。”
话是对着萧随瑛说的。
李赢冷眼看着,听萧随瑛和李涿两人关心萧沁瓷的伤,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应对之策, 忽地开口:“孤让人送软轿来。”
两人立时噤声。
最后还是萧随瑛若无其事地先开口:“多谢殿下。”
他面色如常, 仿佛半点没有注意到李赢对萧沁瓷不同寻常的关注。
李赢负手, 眼扫过萧沁瓷, 又说:“再让陆奉御来给萧娘子看一看吧, 萧娘子今日受惊了。”
言辞是他一贯的冷淡,但他说出类似安抚萧沁瓷这话已足够叫人心生疑虑, 况且他此刻待在这里的时间也长了一些。
萧随瑛“不经意”地挪了两步,恰恰挡在萧沁瓷之前。
李赢没说什么, 最后看过一眼便先行离去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萧沁瓷住的还是去年的旧屋,明华阁。陆奉御奉命来看过,说是不严重,开了些外敷的伤药。
李涿担心萧沁瓷,一直跟着,陆奉御看过之后她就委婉提及要李涿离开。
她还记着李赢的话,也记着李涿跟着她来时太子幽冷的目光,看她那一眼暗含警告。
他说过的,不许萧沁瓷和李涿有往来。
听了萧沁瓷的话,李涿眼神有一瞬阴晦,恰好王夫人也开口:“殿下在此处确实不妥,既然阿瓷已经没事了,殿下也不必担心。随瑛,你送殿下出去吧。”
李涿眼波重又变得温柔:“阿瓷,那你好好养伤。”
萧随瑛送他出去,一路无言,萧随瑛心里揣着事,终于在李涿开口让他不必相送时下了决断。
“殿下,今日之事是意外,阿瓷慌乱之下错认了人也是情理之中,还请你不要介怀。”
同为男子,萧随瑛自然清楚男人的通病,萧沁瓷在未婚夫面前同旁的男子有了牵扯,对满心爱慕她的李涿来说当然刺目,遑论那个男子还是他的兄长。
萧随瑛没有错过当时李涿倏然冷下去的神情,竟还隐隐透出嫉恨。
但不管是太子,还是萧沁瓷,萧随瑛都不希望他生出介怀,前者他不能介怀,而后者是萧随瑛妹妹,他也不能让李涿介怀,索性把这根刺挑开。
李涿一愣,先露出一个苦笑,随即又坦然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况且,当时的情形,我也庆幸大哥救了阿瓷。”
他话语自然,萧随瑛听不出异样。
沉默片刻,便客气地送走李涿,自己站在廊下深思是否是想得太多,反而弄巧成拙。
萧瑜从廊后转出来,她不知何时到的,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正着。
“你同他说那些做什么?”萧瑜不喜欢萧随瑛的做法。
她远不如萧随瑛心思细腻,当时心神又都放在了长蛇上,根本没注意几步之外的暗潮涌动,或者注意了也不在意。
在她看来,萧沁瓷意外摔倒有人及时扶住她是好事,至于认错了人,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还值得萧随瑛特意拿出来说。
“你这样说,他岂不是更要放在心上了。”萧瑜看了一眼李涿离开的方向。这位五殿下看着是温柔敦厚、无欲无求,可天家无蠢货,萧瑜不喜欢他的面具。
萧随瑛摇摇头,道:“你不明白,有些事说开了还好,要是天长地久地堵在心里,就会变成刺。”
萧瑜移开眼,她确实不明白,只是觉得男人真是麻烦。
明华阁里,萧沁瓷不知外头的言语往来。
萧沁瓷脚踝红肿,她向来忍不了痛,婢女给她上药,痛呼便要从她嗓子里泄出来,但又因着一旁王夫人冷淡的面容而只能细细卡在喉咙里。
她母亲没来,留在府中陪着她父亲,只拜托了王夫人好好看顾她,王夫人是冷淡严厉的性子,待萧瑜都没有多少温情,对这个侄女也就谈不上什么悉心照顾。
此刻听着萧沁瓷细得有如莺啼的嗓音便皱起眉,道:“忍着。”
王夫人一直觉得萧沁瓷被养得娇气了,她日后还得随李涿去封地做王妃,这种性子要做天家的儿媳着实有些勉强了。
“不许哭。”
萧沁瓷被王夫人训斥,原本就忍着痛,此刻又添了委屈,眼尾都渐渐染上红。
“忍什么,”萧瑜进来,看见萧沁瓷强忍着一声不吭,忍不住拧眉道,“痛就叫出来,这有什么好忍的。”
萧随瑛也压了眉:“阿瑜。”
或许萧瑜没那个意思,但总是堵了王夫人的话。她们母女二人俱是冷淡强硬的个性,处事之道又天差地别,一开口就像是在吵架。
萧随瑛也了解自己阿娘,在旁温言了几句,把王夫人和萧瑜都送走,回过头再面对这个妹妹却生出几分踟蹰。
“阿瓷,今日……”
太子将萧沁瓷揽在怀中那幕被他翻来覆去地仔细想过,仍是觉得有些不对。
今上昏聩平庸,太子早立,在朝上说一不二,内帏之中也不曾听闻有荒唐之举。
早两年因为太子去了北境巡边,婚事就此耽搁,但自去岁起,皇后便时常邀各家贵女入宫,听闻也有流水似的画像送进东宫让太子阅揽,但太子妃的人选却始终不曾定下来。
宫里倒是有传闻说皇后有意让英国公的嫡长女萧瑜做太子妃,萧随瑛知道这则传闻并非是毫无依据,至少在从前,皇后确实是有意让阿瑜入主东宫,言语间也曾有过试探。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便不再提了。
似乎连带着东宫的婚事也冷了下来。
为什么?萧随瑛今日才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储君的心意没有人能左右,便连帝后也无法强硬让他立妃,也不曾听说过东宫有什么得宠的美人,萧随瑛以为,似太子这样的人,心中只有权势朝政,美色不过可有可无。
“哥哥,怎么了?”萧沁瓷仰脸看他,眼中全然纯澈。
话头梗在萧随瑛喉间,到底是没有吐露出来。
萧沁瓷生得好看是他一直知道的事,但太极宫中不缺美人,今上重美色,环肥燕瘦应有尽有,太子什么美人没见过,又怎么会去觊觎弟弟的未婚妻。
虽则太子同李涿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兄夺弟妻,放在何处都是丑闻,储君不会让自己沾上这种污点。
是错觉吧,他竟然会觉得李赢对萧沁瓷似有所不同。
想到此处,萧随瑛便摇摇头:“你好好休息。”
萧沁瓷乖乖应下。
萧随瑛便再次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萧沁瓷同太子,根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更是不曾说过话,这样的两个人,绝无可能。
萧沁瓷脚上的伤并无大碍,养了一夜已有所好转。
翌日皇后在鸾凤台设宴邀请,贵女们尽数前往,萧沁瓷也去了。
皇后出身范陵卢氏,是极温柔的长相,眉眼间依稀同李赢生得相似,只是淡了李赢那种冷酷凌厉,变得明艳温柔。
萧沁瓷不敢细看皇后长相,但她却是曾仔细描摹过李赢面容,免不了暗叹皇后那样和善的性子,李赢却没有学到半分。
“萧四娘子,”她正出神,座上皇后却忽然唤她,“听闻你昨日受了惊讶,人也伤了,可有大碍?”
萧沁瓷从席上出来,恭谨回:“臣女并无大碍,多谢娘娘关心。”
她藏在袖里的手微微掐紧,在皇后面前天然生出心虚。
皇后微微一笑:“无碍便好。”又吩咐女官对她多加照应。
天色将暝,鸾凤台燃起明灯,皇后未免她们玩得不自在,早早便离开了,剩下的贵女们三三两两要玩投壶双陆,苏晴叫了萧沁瓷一起,说要玩藏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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