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韧叩首:“臣,叩谢圣人天恩。”
萧沁瓷看着王韧退出殿外,想起去岁冬日他们在武英阁的对话,那时修典已近尾声,王韧负责最后的校对。
他在漫长的安静后忽然问:“娘娘,你还在练魏碑吗?”
萧沁瓷一顿,答:“没有,女子或许更适合小楷。”
她的字迹时常出现在递往门下的黄麻纸上,百官都不陌生,王韧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小楷也好。”王韧手一抖,慢慢说,“漂亮,圆润,凡事贵在坚持。”
王韧一生自认没有什么值得称赞之处,他是个蠢笨的人,科举数十年不中,为官也处处树敌,唯有坚持二字铭刻于心,恰如他的名字。
萧沁瓷想起来这些年他的挑剔、刻薄,朝上攻讦属他最为犀利。
最终萧沁瓷道:“多谢先生指导。”
王韧致仕的事让朝臣人人自危,似乎又想起了天子曾说过的那句“皇后只有一个,臣子却随时能换”。
于是在明成十二年春,在皇后的谏言下,天子罕见的下令开设恩科,选拔学子填补因正典明晰后空出的那些职位。朝臣们从皇帝的举动中嗅出腥风血雨,今次恩科明面上的理由是要为朝廷选拔人才,但同样也是在警告朝臣。
朝堂上看清楚皇后的地位无可动摇,便又开始另辟蹊径。
萧沁瓷居后位九年,始终一无所出。
这是她的硬伤。早年还好,此类言论掩盖在指责萧沁瓷插手朝政的声音之下,但近些年朝上抨击皇后无子的声音在变大,中宫无子居然还独占天子宠爱,可见善妒。
皇后无德,便该废黜。纵然帝后情深,那也该采选良家子入宫为皇帝延绵子嗣才是。
东宫未立,国本便有动摇之危。事涉国本,逼得皇帝也不得不重视。
他们没有商议过此事。皇帝知晓萧沁瓷的想法,她不愿早早从宗室子中选出合适的孩子培养,她还那样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若是东宫早立,之后难免会积威积势,这对她不利。
况且皇帝也正值盛年,还没有到需要确立储位的时候。
他同样在朝上驳斥了几个上书要他或广开后宫或早立储君的御史。
“朕尚在壮年,诸位便要求早立东宫,以免国祚不稳,”皇帝微微眯眼,语气清淡,“是在咒朕早死吗?”
“看来朕该给储君腾位子了。”
话语并不尖锐,却骇得百官纷纷白了脸,跪下请罪。
皇帝即位之初杀过的旧臣不少,只是近些年来行事温和不少,几乎快要让人忘记他当初是如何弑君夺位的。
朝臣们要他择立宗室子,恰恰是戳在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上。
百官退了一步,但都等着看皇后在这事上的反应。
而萧沁瓷在这事上不发一言,她照常来往于两仪殿和千秋殿,出自她手的政令愈发清楚明朗,便连朝臣也不得不承认皇后在这上面的天赋,短短数年就能精进至此。
然而朝堂上暗流涌动,后宫却安静得过分,让朝臣们窥见或许帝后之间也不是全无缝隙的。
因为皇帝近日都独自歇在两仪殿,不再往皇后的千秋殿去了,白日里两人倒是都在一处,但据说也没有往日的亲近。
百官一时乘胜追击,誓要让帝后之间滋生嫌隙。
但这其实是桩巧合。
三月里倒了一场春寒,皇帝不知怎地,素来强健的身体反而感了风寒,他怕染给萧沁瓷,因此这几日都独自歇在两仪殿。
枕侧空置,让他怪不适应的,每夜翻来覆去都睡不好。
这晚他惯常处理完政事,皇帝才喝过一副药,陆奉御说药效足,见效快,他略躺一会儿便觉身上捂出了汗,吩咐宫人打热水来净身。
进来的却是个宫女,声音刻意放得柔媚。
御前有女官,但近身伺候的事皇帝只用内侍,萧沁瓷脸皮薄,多年也未改,他同萧沁瓷夜间安寝时甚至连内侍都要退到门外。
皇帝眼也未抬,冷声道:“把人拖下去。”
梁安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自己管教不严,竟让御前有人起了这等心思,事情要是传到皇后那里,他这个总管的位置就别想坐安稳了。
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是怎么了?”木屐声由远及近,宫人相继请安,萧沁瓷正从外头进来,看着内侍把人拖下去。
皇后问话内侍不敢不答,又不敢答,只好支支吾吾着说不分明,含糊道:“这宫人伺候不力,被陛下发落了……”
萧沁瓷看见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宫女,身段袅娜,脖颈在烛光中一片雪白。
皇帝听见了声音,已转过屏风来,见萧沁瓷正好撞上这一幕,还停下来问话,便皱了眉:“愣着干什么,别污了皇后的眼。”
萧沁瓷目光一转,木屐在青砖上踏出回响,道:“瞧着眼熟,应该是臣妾挑出来的人吧,怎么就伺候不力了?”
皇帝淡淡道:“端来的水太冷。”
这理由甚是不走心,萧沁瓷睨他一眼,道:“陛下的坏脾气又犯了。”
那宫女只是起了心思,声音放得柔媚些,顷刻间就被发落了,此时骇得面色发白,又是怕又是悔,却丝毫不敢分辨:“是奴婢疏忽……”
“小错而已,”萧沁瓷轻描淡写地说,“去重新换盆热水来吧。”
皇帝皱了皱眉,在人前默认了萧沁瓷的处置。
萧沁瓷到了榻前,脚边是仍冒热气的一盆水。
她在榻上坐下,双脚一踢,木屐便落了下来,足尖在水面上点了点,道:“这水也不冷么。”
皇帝让人把那盆热水撤下去。
他看萧沁瓷只着木屐便皱起了眉,她常年手足冰凉,似这般从千秋殿只着木屐过来,必定会更冷,过去握了她足,果然摸到满手冰凉。
“你该穿好鞋袜的。”他道。
“外面下雨了。”萧沁瓷踩在他手上,道,“我脚冷。”
知道冷还不好好穿鞋,皇帝拿她没办法,摸着她脚一时半会暖不起来,便说:“去榻上盖好。”
“不,”萧沁瓷吐字很轻,足尖慢慢蹭在他掌心,“就这样,你帮我暖。”
他体温很高,掌心潮热,方才萧沁瓷足尖在水面轻点过后沾上的水珠一并融在他掌心。
变得黏腻。
那宫女换了盆新的热水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皇帝半跪着为皇后暖足。
萧沁瓷冷淡一瞥,她霎时低头,不敢多看。
水重新放在她脚边。
萧沁瓷抬眼,这才看清那宫人一张芙蓉面,确实人比花娇。
“下去吧。”萧沁瓷道。
宫人如蒙大赦,镇定着退出去了。
“烫。”萧沁瓷踩了踩水,双足没入又迅速抽离。
皇帝同样伸手试了水温,无奈道:“哪里烫了?”
清水悠悠荡荡,水珠沿壁滚落,热气缭绕上她湿淋淋的一双足。
“我觉得烫。”萧沁瓷慢条斯理地说。
她足尖踩在了皇帝膝头,慢慢蹭着他衣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迹。
“湿了。”萧沁瓷眯着眼,看他膝上水迹。
第115章 番外6
“湿了, ”萧沁瓷眯眼瞧着,状似天真无辜的问,白玉似的双足却还在不安分地动, “怎么办?”
皇帝喉结滚动,没让她瞧见, 但暗哑的声音藏不住:“那就换一身。”
萧沁瓷双足还冰凉,被皇帝按着没入水中。他慢慢潦水起来,一寸寸挨过。
他滚烫的手指甚至能直接圈过萧沁瓷脚踝,握了满掌,热水挤进缝隙里,又麻又痒。
她任由他摸着。
“怎么过来了?”皇帝问。
萧沁瓷在淋漓的水声中答:“想见你。”她问,“你好些了吗?”
萧沁瓷就有这样的本事,几个字就让他情难自已。
药效似乎又发作起来, 皇帝浑身都热, 出了一身汗。
“嗯。”他从喉头挤出一个字。
那热度却从他身上渡到了萧沁瓷身上,她受着那点滚烫, 道:“我看着还有些热。”萧沁瓷问,“今晚的药喝了吗?”
皇帝极快地瞥她一眼,敛住心神, 照旧是惜字如金:“嗯。”
她眼神轻缓, 就此收了话头。萧沁瓷双腿又细又白, 掩在衣裙下时半点窥不出, 被他以手丈量才能知道那是如何的温香软玉。
她双脚渐渐热起来了, 脚踝以下一圈红,萧沁瓷撩着衣裙, 踩着水上去,道:“我腿疼。”
皇帝攥着那抹盈润的白, 问:“哪里疼?”
“哪儿都疼,”萧沁瓷音泛娇,半真半假地说着,“走过来有些远。”
谎话。千秋殿到两仪殿并不远,萧沁瓷每日总会来回,哪里今夜走这短短一段路就觉得累了。
“帮我揉一揉……”她尾音轻了,蹭着皇帝的掌心过去,重新搭上了皇帝膝头。
他在萧沁瓷的话语里生出燥意,那被她足尖踩过的地方更湿。
他拿起软布将她双足裹进去,一点一点慢慢拭过,哑声说:“朕先帮你擦干。”
萧沁瓷足尖轻点,慢慢滑进去,半月弧的凹度嵌进硬物,从足心爬上来细密的痒意。
“擦得干净吗?”她轻声问。
皇帝不语。他克制地隐忍,但都做了无用功,萧沁瓷太过熟悉,知道怎么让他一点就着。
他额上跳了汗珠。
萧沁瓷把自己陷进了潮热地,在那浪潮漫过磐石时缓声催促:“快点。”
他还没擦干净,就要细致地帮她揉腿。皇帝在她的催促里揉过雪白足弓,又揉过她腿上软肉。
他在天长地久的熟悉中同样明了萧沁瓷喜欢怎样的力道。
那点痒从脚背到小腿,绵绵攀上膝头,绕过双膝蜿蜒至脊背,最后停留在后颈。
渐渐变得刺激。
萧沁瓷细白的颈后仰,盈着薄汗。
他们都不出声了。
殿里只闻细密的喘,压不住。
萧沁瓷重新洗过,褪了外裳滑进被,懒懒打了个哈欠。
皇帝也换了身衣,俯身下来帮她紧好被角,道:“朕去外间。”
“你不陪我睡么?”萧沁瓷半阖着眼,方才的水光还没散干净,瞧着有些倦。
“风寒还没好,”他克制地擦过萧沁瓷额角,“怕过给你。”
“你不在,”萧沁瓷扯着他袖,“我睡不好。”
他身体还没凉下去,心又变得滚烫,但他还是强硬着道:“别闹。”
萧沁瓷没放手,轻轻说:“一起睡而已,怎么会过给我?”她顿了一顿,道,“还是说,你想做什么?”
她眼一抬,便多了欲说还休的意味,春情余波还湿漉漉的缀在她眼底。
萧沁瓷的固执是外软内硬,很少改变心意,皇帝对此再清楚不过。
他叹口气,到底是没逆过她的意思,抱着她睡了。
病去如抽丝,皇帝这场病缠绵了几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连日来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夜烟消云散,两个人都难得睡了好觉。
翌日皇帝起身时枕侧已早早的冷了下去,萧沁瓷去了前殿,叫人把药温着,皇帝一醒就端上来。
皇帝喝着药,想起来昨日那桩事,把梁安叫来,让他把那宫女从御前调走。
梁安闻言一顿,斟酌着道:“娘娘已经把人调到南苑去了。”
皇帝一怔,继而失笑。
只是桩小事,萧沁瓷没放在心上,但这小事背后蕴含的意味却不得不让她重视。
她想起搬到行宫之后就很久没有消息的太后。萧沁瓷进宫之前太后连同仅剩的几位太妃便都被迁了宫,彼此互不相扰,她忙着平衡前朝和后宫的事,也压根没有想起过。此时思绪陡转便觉从前那些往事都恍如隔世了,再想起来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心上会蒙上一层阴翳。
萧沁瓷入宫就是源于太后无子,需要固宠,如今她也会陷入这样的尴尬境地。
当年太后离宫时说有朝一日萧沁瓷会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似乎正在应验。
或许是因为曾经的往事,萧沁瓷厌恶孩子。她恐惧于任何可能会使自己变成工具的事,她觉得孩子只会是在她身体里敲骨吸髓的怪物,会耗尽她的骨血。
这是她能主动选择的事。
借着这个机会萧沁瓷又着手准备重新安排六局的女官,放了一批宫人出宫,后宫空寂下来。朝臣还以为这是皇后地位动摇的表现,纷纷上书要求采选。
之前叫嚣着废后最厉害的褚御史,如今又开始频繁上书要皇帝广开后宫,指责皇后独占后宫近十年却一无所出,倘若皇后贤德,便该主动为皇帝纳妃,而皇后无德,便不配再居后位。又说帝后情深,也可将旁人的子嗣记在皇后名下,这样皇后也不至于为人诟病。
皇帝没看他写得天花乱坠的折子,问:“听闻褚御史对夫人情深意重,自年少时携手便不离不弃,传为一段佳话?”
褚御史出身贫寒,早年苦读,家中全靠夫人辛苦支撑,因此累坏了身子。后来他高中,又平步青云,朝中有高官想与他结亲,被他断然拒绝。
是以都说他情深意重,传为佳话。
见褚御史应了,皇帝又问:“听说你府上二子三女,俱是妾室所出,如此也能称情深意重吗?”
褚御史正色,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的夫人贤良,自是不愿臣为难,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这是在拐弯抹角地骂萧沁瓷善妒无德了。
皇帝不疾不徐说:“褚御史多年来为朕分忧解难,劳苦功高,既然夫人如此贤良,那朕也该赏一赏她。”他略微思索了一番,“就封褚夫人为郡君,再赏明珠一斛……褚夫人这样操劳,想来伺候的下人也不够尽心尽力,再赐夫人几个仆从,让他们好好伺候。”
褚御史被生生气晕了。
回到家中后看到皇帝赐下来的几个“仆从”,又生生晕了一次。
端阳听闻此事后还跑到萧府趴墙头看过热闹,萧府与褚家一墙之隔,那边褚御史青着脸要把人打发得远远的,被皇帝赐下的人不轻不重地堵回去:“我等是陛下所赐,褚大人想抗旨不成?”
端阳听墙角听得津津有味,末了还点评一番她皇兄赐下的那几个人,笑了好几日,直到萧瑜受不了把她请走。
她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拉着萧瑜的手,道:“我就跟你说过,我皇兄这个人,骨子里坏着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做的事,旁人反对也没用。”
萧沁瓷反而是最后知道这件事的。
这几日朝上陡然沉寂下来,都害怕皇帝心血来潮也给自家夫人赏赐一番。
这些年来皇帝手段日益温和,倒让人忘记他行事是个不择手段的了,连弑君夺位的骂名他都能担,区区给臣下的夫人送几个面首算什么。
偏偏天子所赐,打不得骂不得,连撵得远远的都不能,还只能日日看着他们在自己夫人身边嘘寒问暖,都说男子爱俏贪鲜,女子也不遑多让,听说前头褚夫人还处处拘谨,如今也能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人了。
萧沁瓷在空闲时给他剥着橘子,道:“陛下这主意,也当真想得出来。”
皇帝不置可否,看她慢慢把橘瓣上的白络撕干净。
“朕也是男子,如何能不知道他们的想法,”皇帝道,“许多东西不过是拿出来约束旁人的,换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了了。”
御史们不怕罢官丢爵,自认是在为国尽心,说不准还做着青史留名的美梦,皇帝不想成全他们,倒可以让他们换一种方式“青史留名”。
萧沁瓷递了一半橘子给他,皇帝不喜欢吃橘子,勉为其难地接过来吃了。
那橘子有点酸,萧沁瓷吃完后用湿帕子拭手,皇帝看着她,接过帕子替她擦着。
是一贯的耐心细致。
“你——”萧沁瓷突兀道,只说了一个字又戛然而止。
“怎么了?”皇帝握着她手缓缓收拢,像是将冷玉藏于掌心,也像是一并将她的犹疑、踟蹰、担忧都一并握了进去。
他全都知晓。
萧沁瓷亦看着他,最终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皇帝没再问,只是将她揽进怀中,轻吻了一下萧沁瓷额角,低声道:“别担心。”
他已这样熟悉萧沁瓷,她的心思幽深但并非无迹可寻,在亲近的人面前萧沁瓷其实是个很好读懂的姑娘,如今她也这样渐渐敞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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