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衣袖间盈满梅花香气,皇帝一时不知自己嗅到的梅香是枝上的还是她的袖中香。
“玉真夫人不在观中清修,来太后这里做什么?”皇帝没有叫起,漠然道。
太后方才才和皇帝剑拔弩张,转脸又浑不在意皇帝冷然的态度:“修行也非一日之功,眼见着便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哀家想着阿瓷一人在观中必定清苦,便叫她来永安殿陪哀家说说话。”
“是这样么?”皇帝顿了顿,说,“玉真夫人?”
除了两年前那一晚,皇帝都是唤她萧娘子,玉真夫人的称呼一出让萧沁瓷不由自主颤了颤,不知是想起了剑尖抵在颈上的锋锐还是乍然从冰天雪地进到温暖如春的室内的应激之举。
“是。”萧沁瓷跪在地上,便抱不住梅花,她顺从地埋下头去,没入红梅之中,并不直视天颜。
重紫纱衣流水似的滑落,如重云堆叠,将她笼在其中。从前皇帝几次见她,萧沁瓷都是最不起眼的鸦青道袍、桃木乌冠,可她今日不仅换了裙帔,连头上所戴也换成了莲花金冠,又是同前日不同的仙姿瑰逸了。
皇帝忽觉心浮气躁,他按捺住心头燥意,道:“玉真夫人,起来吧。”
萧沁瓷抱着梅枝起身,红梅娇弱,那两枝梅花经了方才那番折腾花瓣已有些零落,簌簌从萧沁瓷的衣间飘落在地。
太后眼风一动,流珠姑姑便悄无声息地唤了人来给萧沁瓷看座。
“这梅花是在何处采的?”皇帝忽问。
她身后宫人也抱着一大捧梅花,香气才如此浓郁,萧沁瓷手中只拿了最好看的两枝:“禀陛下,是在太液池旁的畅春园采的。”
萧沁瓷道:“太后娘娘最喜梅花傲骨,可惜永安殿周围并无梅株,贫道一无所长,只能在些许小事上为娘娘分忧。”
“阿瓷有心了。”太后温温一笑。
“这红梅被人从枝头摘下,任人□□零落,哪还称得上傲骨?”皇帝冷嗤一声,意有所指。
皇帝在说红梅,又何尝不是以花喻人。萧沁瓷是被太后娇养的鲜花,也要受她摆弄。她从前被太后送到平宗跟前,如今又被妆点好要去博新帝的欢心。梅花的花期只有短短一季,来年又能回到枝头傲立,可她落在泥里,清透的白瓷碎成瓦砾,便再也回不到当初。
萧沁瓷姿态却愈发冷静从容,她长年累月下来铸就的铜墙铁壁让她能面不改色地应对旁人的诘难,何况皇帝的态度称不上严厉,顶多是暗自讥讽。
言语上的讽刺对她而言实在不值一提。
“贫道却不这么认为,”萧沁瓷淡淡道,“宁折不弯固然为人称颂,能屈能伸却也是大丈夫,梅花亦如此。纵使从枝头凋落,它也曾在雪中绽放,留有余香。”
“玉真夫人倒是有不俗见解。”皇帝沉声说。
殿中自萧沁瓷进来后陡然缓和的气氛又重回冷肃,不知是否是苏晴的错觉,天子与太后的关系不如表面和睦倒也正常,但天子与萧沁瓷之间又似乎有些古怪。但她并未往风月方面多想,前朝后宫皆知,皇帝不近女色,尤其苏家在这件事上是吃过教训的。
一片寂静中太后眉眼不动,淡淡开口:“陛下不喜欢这被人采下来的红梅,哀家却喜欢得紧,流珠,找个瓶子,将这梅花装起来吧,阿瓷的一片心意,莫要辜负了。”
皇帝却悠悠道:“朕也没说不喜。”
“哦,那陛下是喜欢了?”太后愈发气定神闲,“哀家记得西苑附近似乎也有一片梅林,陛下日日赏梅雪中傲骨,倒不一定能瞧得上这被折了骨气的。”
“梅花便是梅花,在枝头的是梅花,被折下来的也是梅花。西苑的梅花虽好,也不能日夜赏玩,不如摘下来置在殿中,能时时瞧见。”
“陛下若是喜欢,可叫宫人也去采一些回去。”
皇帝慢声说:“朕瞧着太后殿中的便不错。”
他们话里藏话,来回打着机锋。
太后终于一笑,笑容中藏着淡淡的志得意满:“这殿中的哀家也喜欢得紧,陛下若是喜欢,还是叫宫人去另采吧。”
“朕也喜欢,”皇帝转着手中的玉扳指,余光瞥见萧沁瓷眉眼平静,似乎并没有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那就要看太后肯不肯割爱了。”
苏晴不知道两枝梅花有什么好争的,这太极宫养出来的红梅也不见得比她府上的新奇珍贵,却值得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争论许久,苏晴实在不懂。
她拿眼睛去瞥坐在她对面的萧沁瓷,苏氏女以美貌著称,俱是娇柔婀娜的美人,苏晴在长安贵女中也从来自负美貌,此刻她锦衣华服,却在萧沁瓷面前被比了下去。
她从前便不喜欢萧沁瓷,分明是罪臣之后,到了苏家却还是那副世家贵女的姿态,好似那一潭淤泥里独她一人是纤尘不染的莲花。
萧沁瓷已经把手中的梅花递出去让宫人拿去装瓶了,她自始至终神色淡淡,面对天子刁难也能面不改色,如今也不见惶恐不安,似乎引起上头两个人争夺的不是她采来的红梅。
太后慢条斯理地饮了口热茶:“哀家自然肯割爱,陛下是天子,四海皆为私产,何况区区红梅,”她搁了茶盏,转眼望向下头的萧沁瓷,“不过这梅花是玉真夫人的心意,陛下还是得问问她的意愿。”
皇帝的目光也落在萧沁瓷身上,他问:“玉真夫人,朕欲向你讨要手中红梅,你肯不肯给?”
天子想要的东西,谁能不给?
殿中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萧沁瓷的回答。
那两枝红梅却已不在萧沁瓷手中了,抱着梅瓶和梅枝的宫人不敢走,立在萧沁瓷身后,透过梅枝缝隙窥见她侧脸光洁如玉,便见她淡淡笑了,轻言细语道:“陛下,这几枝梅花已有些败了,陛下何不叫宫人重新去采几枝开得更艳的呢?”
“玉真夫人这是不肯给了?”皇帝声音不重,却骇得人心头冷冷一跳。
“这梅花是贫道在太极宫中采的,原就是陛下的东西,哪里轮得到贫道来作主,”萧沁瓷仍是清清淡淡的模样,叫人摸不透她心中所想,“陛下若不嫌弃,自取便是,不必问过贫道。”
她自宫人手中将梅枝接过来,上前两步呈到御前,梁安觑着天子脸色,不敢伸手去接。
天子漠漠看着她,片刻后眉眼微抬,道:“这梅花是你辛辛苦苦采的,朕也不会白要你的东西,玉真夫人若有所求,尽可以提出来。”
苏晴不知萧沁瓷心中如何想,她听了这话却着实吃了一惊,天子一诺,重逾万金,竟然就这样轻轻巧巧的为两枝梅花许了出去。
太后眉毛动了一动,眼神慢慢从皇帝面上转向萧沁瓷,偏巧梅花遮了萧沁瓷浓密长睫,连带那眸中神色也一并掩去,只能看见她容色平静,摇头拒绝了:“贫道并无所求。”
苏晴一时又觉得惋惜。虽然想也明白,不过两枝梅花而已,萧沁瓷不可能提出什么要求,但是万一圣上真的答应了呢?
皇帝缓缓道:“玉真夫人可以仔细想想。”
梁安终于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萧沁瓷手中的梅花,这是天子用一诺才换来的,金贵着呢。
“陛下若真有心,哀家倒是想替玉真夫人求个恩典。”太后忽道。
“哦?太后今日为人求恩典的兴致还真高,”皇帝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等太后辩驳又兴致不高地问,“太后想为她求什么恩典?”
“阿瓷出家也有五年了,”太后转向萧沁瓷,慢慢说,声音也渐渐变得缓和慈爱,“当年她本是为了哀家进宫侍疾,先帝见了她就说她与道有缘,要她出家去为大周祈福,如今陛下励精图治,我大周也是风调雨顺,虽不敢说有她的一份功劳,不过观中岁月清苦,这些年她也都是日日为大周、为陛下祈福,不曾有片刻懈怠。眼看过了年玉真夫人就要到双十年华,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岁都在清修中过去了,哀家实在不忍将她下半生都困在这宫里,所以想求陛下,不如让她还俗返家去吧。”
太后说了这么长的一番话,意思只有一个:她想让萧沁瓷还俗!
苏晴没忍住瞪圆了眼睛,想不到太后要为萧沁瓷求的竟是这样一份恩典。不过萧沁瓷如今最需要的也确实是这个。
但是天子会同意吗?
皇帝不置可否,眼帘一掀先拿眼去望了萧沁瓷,正碰上萧沁瓷也抬眸望过来,两人目光轻轻碰了一碰,俱是一怔。
萧沁瓷清凌凌一双眼似缭着薄雾,意味不明,不过短短一瞬她便错开眼去,皇帝只能看见她细眉笼烟,长睫浓密。
皇帝并不挪开眼,仍是看着她。想起那夜他问萧沁瓷可想还俗返家,她也是这样仓促别过眼去,不敢看他,依稀是既脆弱又倔强的姿态。皇帝生出冲动,想挑起她的下颌,去看她雾蒙蒙的一双眼,不知她此时是不是也如那夜一般眼中泛起潮气,能惹人心软。
他拢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到底记起这里是永安殿,不曾动作。
“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呢?”皇帝问,声音透着一丝哑,“你也想还俗返家去吗?”
皇帝问她自己的想法,可她从来由不得自己作主,一如此刻。
萧沁瓷旋即跪了下去,先谢过皇帝和太后的恩典,话锋一转,又提了皇帝并不意外的回答:“贫道并无此念。贫道只想一生清修,为大周祈福。”
“若陛下真想赐贫道恩典,不如让贫道到方山去,常伴三清祖师左右。”萧沁瓷以额触地,声音平静,说出口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
她要离宫去方山修行,不仅是拒了天子,还是摆脱了太后的掌控。
萧沁瓷素来温顺听话,却敢在这事上违逆太后的意思,是觉得有了皇帝的喜爱便有了底气吗?
她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一个男子的喜欢如春花般绚烂易逝。
太后用茶盖轻轻撇过浮沫,目光转冷。
“阿瓷,你如今年纪还小,才能说出这番话,哀家与陛下都是宽和之人,不要因为担心被降罪而说违心之语。”太后凤冠上的明珠轻晃,她慢条斯理道,轻轻巧巧就将萧沁瓷的话说成是她因害怕被降罪而说的违心之语,“方山道观清苦,你这样年轻,哀家实是不忍见你与青灯长伴一生,莫要逞一时之气。”
皇帝听着太后的话,仍是紧紧盯着萧沁瓷,见她轻轻动了一动,忽然开口截住她那个将要出口的“是”字:“玉真夫人不必急着回答,不如再好好想想。”
皇帝不想听她的拒绝,无论是直截了当的,还是迂回婉转的。
他幽幽道:“朕也是修道之人,深知练道修玄的艰难不易,要道心稳固,比常人更耐得住寂寞——”
皇帝话到这里忽地顿了一顿,又极自然的接上去,除了久伴圣驾的梁安,无人听出皇帝话中细微的违和:“玉真夫人愿意为大周祈福是好事,但大周的福祚也并不是你一个小娘子求神便能求来的。”
太后附和:“陛下说得是。”
皇帝并不给萧沁瓷说话的机会,转而看向太后:“太后肯为玉真夫人求恩典是太后做长辈的心慈,不过这是玉真夫人自己的事,总归还是要她自己来做决定,不必强求。”
苏晴暗自皱眉,觉得萧沁瓷有些不知好歹。太后这样为她打算,她竟然拒绝了,倒还让娘娘在陛下面前没落着好。她有心开口,但苏善婉的前车之鉴还近在眼前,让她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太后:“是哀家托大了,没有问过玉真夫人自己的意思。”
她声音淡淡,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愠怒。她同皇帝的对话中藏着机锋,还俗是太后为将萧沁瓷献给天子铺的路,但被萧沁瓷委婉拒绝了。她的拒绝并不叫太后生气,太后原本也没要她很快答应,可萧沁瓷说要去方山修行才是真正触怒太后的地方。
方山与感业寺都是后妃修行的清静地,前朝亦有新帝将看重的先帝嫔妃置在感业寺藏两年再接回宫中的先例,可萧沁瓷离了宫,就不在太后的掌握之中。皇帝可以去方山看她,可太后不能离宫,谁知萧沁瓷在外待了两年回来后会是什么光景。
到底是心大了,不过一点点皇帝的特殊对待就叫萧沁瓷拿乔托大。萧沁瓷不过是趁着皇帝对她另眼相待,试图同太后撇清干系罢了。
“太后娘娘言重了,贫道不敢拿乔,”萧沁瓷婉婉道,“实是我随遇而安惯了,对还俗之后前路如何心存茫然,不敢奢求什么恩典,也不愿劳烦两位圣人为我费心。”
“贫道但凭两位圣人做主,绝无二话。”
她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全然不是平常的模样。从前皇帝见萧沁瓷,不管是在先帝的清凉殿还是剑指咽喉,她都是宠辱不惊,冷淡以对。正如她所言,能屈能伸亦是大丈夫,她从来不将自己摆在弱势地位,纵有隐忍示弱,但仍存风骨。
皇帝不知道旁人如何,但他从不因女子的示弱而可怜心软,可他已怜惜了萧沁瓷太多次。从初时她素手拨弄琴弦,到后来雪中见她茕茕孑立。
由爱才生怜。
皇帝袖中的手一瞬间攥紧:“玉真夫人,自己的事,不要叫旁人作主。”他话说得有些重。
皇帝一生要强,行事莫不是出自己心。即便从前他因惠安太子缘故和皇位无缘,最后也凭借自己重新登上至尊之位。
从前他以为,他欣赏的也应当是那种自强不屈的女子,可他如今上心的这个姑娘却恰好处处相反。她能在面见天子时不卑不亢,却摆脱不了至亲的掌控。
萧沁瓷身形一僵。她漠然垂首,叫旁人不能窥见她的神情,但音色总能泄露一二主人心中的思绪:“是,谢陛下教诲,贫道记住了。”
皇帝心里五味杂陈,他一时觉得方才的语气重了,有心再说些话,却又不想听她再说出什么冷淡的话来,想再晾晾她。
他转而看向太后:“方才太后说惠太妃病重,朕已经请尚药局的林奉御前去看了,也让玉熙公主去方山侍疾,”皇帝说话不疾不徐,是大权在握的笃定,“至于陈王和吴王,淑太妃一早就向朕请了恩旨,他们也从封地递了折子回来,各地的宗亲都要回京朝拜,朕便一并应了,谕旨早就发了下去,再有两日他们就该到长安了。”
皇帝话中有隐隐的讥诮,细听之下又无迹可寻:“太后来寻朕也太迟了,若等到如今再发恩旨,他们就得年后再回来了。”
太后面皮隐隐发僵,她不料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就如此毫不留情地驳她的面子,让她颜面尽失。既然早已答应,为何先前她开口的时候不明说,何况惠太妃在方山清修便不说了,淑太妃就住在太极宫中,也能越过她直接向皇帝请旨,未免也太不将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了。
但她不能发作,皇帝也不是她能发作的对象。
太后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明了她的算计,又在萧沁瓷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就将矛头指向她了。
太后将这口气咽下去,说话温声,似乎真的只是一个为庶子着想的慈母:“既如此,倒是哀家多事了,耽搁了陛下的功夫。”
皇帝不与她寒暄,等同默认了她的话:“太后年纪大了,享享清福就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也不必太后去为他们谋划。”
“朕在两仪殿还有政务处理,”皇帝从座上站起来,“就不在太后这里多留了。”
萧沁瓷仍在地上跪着,玄黑云鹤越过重紫纱衣,片刻不停。
皇帝已越过了她,这才想起来似的,居高临下地说:“玉真夫人怎么还跪着?起来吧。朕还得谢过你的梅花。”
萧沁瓷默默地起来,随众人一齐恭送天子出去,帝王车辇出行的重拍声在永安殿外响起,宫人行止有素,一路寂寂无声,片刻便走远了。
流珠扶着太后在殿外看着御辇直至消失,这才道:“娘娘,进去吧,外头冷。”
太后应了一声,慢慢进去,萧沁瓷仍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座上的茶盏早已冷透,皇帝没有碰他那杯茶,碧绿的茎叶在水中沉浮,因放置得久了,已沉淀出青黄的颜色,让太后看得一阵心烦气躁。流珠看出太后的不适,招手让宫人来无声的把茶盏换下去了。
太后喜喝蜜水,为着皇帝才换的酽茶。她年轻时为着保持美貌伤了身体,平素不食味重刺激的东西,即便如此她稍微心气不顺便觉腹中似有火烧,连带着头昏脑胀起来。宫人为她端来朱佩苏子饮,温热的蜜水稍稍缓解了她的不适,但太后仍然以手扶额,是难受的模样。
方才种种苏晴都看在眼中,她知晓此时太后必定难受,还叫她们这些小辈看见了,不知会如何着恼,当下温柔小心地道:“姑母,您是不是头疼?我帮你按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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