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下。”
袁茂学听到徐瑛的大声呵斥,接着就被一只手压着脖颈摁了下去,他被这只有力的手死死地压在挡风玻璃下面,下一秒头顶一束光灯光照亮车厢,密集的子弹击在车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慌乱中袁茂学的眼镜掉落,他颤抖着手在脚旁摸来摸去的时候,感觉到有滚烫灼热的东西崩落在了自己脖子上,又掉在他的手旁。
他下意识捡起来,那形状和金属的触感让他一惊。
是子弹壳!
袁茂学嘴巴张开,鼻孔颤动,想要发出尖叫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
不是说这车是防弹的吗!
子弹为什么穿透了玻璃!
还没等袁茂学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四辆车已经迅速结束交锋。张斌和巡山员两三步跑上车,徐瑛一脚油门,追向那两辆疯狂的吉普车。
袁茂学终于摸到了自己的眼镜,却有一个镜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只剩下空空的镜框和另一块孤零零的镜片。他抖着手戴上眼镜,无助地抓紧椅子,在剧烈地颠簸中眯起一只眼勉强看清楚了前面正被他们追逐着的盗猎者的车。
袁茂学喉咙里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我们为什么要追上去!他们有枪!”
后座的巡山员冷静地说:“我们也有枪。”
袁茂学张大嘴巴:可这能一样吗!
后面坐着的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大胆!直接毫不客气地就开了枪?巡山员就算了,另一个又是什么人?小师妹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可怕的人?
袁茂学的脑袋里全是疑问。
前面一辆车的车窗里伸出两把枪,开始疯狂向他们射击。徐瑛猛打方向盘,车下轮胎传出刺耳的摩擦声,袁茂学只觉得自己差点被甩飞出去。
慌乱中,他看到徐瑛放下车窗,一只手开车,一只手单手拿枪伸出窗外朝前面毫不客气地“砰砰砰”连开三枪。
这、这是他的小师妹?
他一定是在做梦!
他们的车紧紧跟在盗猎者的车辆后面,跨过小溪、驶过湖边,在黑暗中的荒原上四辆车上演着危险的追逐战,路两边的草木也逐渐稀疏消失不见,变成起伏的沙丘。
直到前方出现两块高耸的巨大可怖的骆驼形石头,在车灯的照耀下,这两块突兀出现在荒漠上的巨大的骆驼石像是垂下眼眸,在与他们对视。
盗猎者驾驶的两辆吉普车慌不择路地从巨石间驶入沙漠中,徐瑛正要追上去。
巡山员却突然出声:“停,我们不追了。”
车猛地停下。
徐瑛疑惑地回头看向巡山员。
巡山员看向黑暗中的沙漠:“那里是核心区,禁止一切人类活动。国家规定任何人不得任何理由进入。”
他又笑了起来:“我来到柯尔金山保护区工作了二十六年,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进入核心区后,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他笃定地说:
“那片沙漠会教会他们,什么叫做敬畏。”
徐瑛一行人又开车循着卫星定位回到他们遇见盗猎者车队的地方,找到了躲起来的老爷子和夏思博。袁茂学见到夏思博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立刻抱了上去。
夏思博感动得眼泪汪汪。
没想到平时总是嫌弃他话多的闷葫芦袁茂学,居然这么担心他。
夏思博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老师听到枪声立马就拉着我躲了起来,我都没和他们碰上面,连根头发都没掉。”
谁知袁茂学抱得更紧了:他们不但与那群盗猎者迎面相遇,还被迫呆在车上和那群人一起追击盗猎者。就连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师妹都生猛得让他害怕。
谁知道他今晚受到了多少惊吓!
袁茂学再也不肯坐在徐瑛的车上,坚持要和夏思博一起走路回去:“车上坐不下九个人,让老师坐车吧,我陪夏思博一起走回营地。”
夏思博感动地抓住袁茂学的手:“好兄弟!”
徐瑛看着袁茂学脸上只剩一块镜片的眼镜,想要提醒他,但袁茂学已经转身拉着夏思博离开。她只好开车载着老爷子驶回营地。
火堆还在熊熊燃烧,锅里的水都快烧干了,只剩下被煮得软塌塌筷子也夹不起来、一夹就断的泡面。但夏思博和袁茂学经历过今晚的惊心动魄,早已经没了胃口。
吃过晚饭,确认营地周围的红外摄像头工作正常,几人就回到帐篷中,钻进睡袋里,没多久就陷入梦乡。
四周一片寂静。
徐瑛一直躺在帐篷里睁着眼睛,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几声鸟叫。直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翻身掀开帐篷,走出去。
正好看到张斌蹑手蹑脚地爬上树破坏袁茂学好不容易安装好的摄像头。
程旭和邬凌雪甚至已经坐在了车上。
离泷站在火堆旁,侧脸在火光中映出金光,听到动静后扭头看过来,似乎对她的出现并不惊讶。
就知道这些人今晚要去核心区。他们这次的任务肯定就在那里。
徐瑛看向离泷:“我和你们一起去!”
众人开车驶向无人区。循着地图, 他们很快到达刚才曾经看到的那两处巨型骆驼石。
进入核心区后,两侧是高低起伏、形状怪异的暗红色石山。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壁龛一样风蚀石窝,像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
继续行驶没多久, 车辆突然熄火。
车上的人都握紧手中的枪。程旭则在张斌的掩护下,咬着手电筒打开引擎盖排查故障。
过了一会儿, 程旭回到车上,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应该是下午车掉水里的时候,发动机进水了。”
众人无语地放下枪。
他们下车站在一旁,等程旭检修发动机更换机油。
张斌站在徐瑛身边,和她一起看向远处隐约能够看见轮廓起伏的石山:“哎, 师父, 我还没来得及问,您怎么来柯尔金山了?”
“陪王院长一起过来科考。”
徐瑛望向地上盗猎者们留下的车辙印。这里夜晚的风很大,等明天早上, 这些车辙印就会消失在沙漠中。
“你们呢,这次来是什么任务?”
张斌摇摇头。
“只说是有任务,究竟是什么东西, 上面没说。”说着他压低声音, 凑到徐瑛耳边, “但我觉得离队肯定知道, 要不然他不会跟过来。”
离泷的声音在车的另一侧响起:“张斌,我听得见。”
张斌收起吊儿郎当的姿势,嘿嘿一笑。
既然被听到了,他索性扬起声音直接问道:“离队,都来到核心区了, 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你和我们说一说呗。这里的巡山员不都说了, 进来的人都没能走出去。我听着还怪害怕的。”
徐瑛看向走过来的离泷。
夜间沙漠中风声呼啸,吹起他的衣袖和长发,感觉下一秒眼前的人就要被风吹走。
徐瑛扭过头,说出自己的猜测:“是猫头鹰吧?”
“猫头鹰?”张斌看了看离队的表情,见他没有反驳,就知道徐瑛猜对了。他惊讶地问道:“难道是晚上那只来蹭饭的小猫头鹰?”
他摇摇头:“不会吧,那猫头鹰长得和小毛球似的,感觉我一巴掌就能扇飞。”
“不只是它,我们在保护区检查站时,就有一只鬼鸮飞到了我们窗前。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人都做了噩梦。”
而她则把从出生到现在发生的事全都在梦中经历了一遍,甚至包括那个已经被她忘得差不多的“预知梦”。
检查站工作人员的解释并不能让她信服,因为她们一行人不是没有来到过高原,也不是没有在空旷的野外睡过觉,四个人一起做梦,这种巧合的概率又多大?
徐瑛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种巧合。
当她看到那只来火堆旁蹭饭的纵纹腹小鸮,以及它看到离泷的反应,几乎就已经能够肯定,这里的猫头鹰有古怪。
鸮形目鸟类,人们俗称的猫头鹰,是独居动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当它们中出现一个能给所有猫头鹰提供庇护、实力远超它们的强大同类妖怪时,它们会拒绝服从。
猫头鹰不傻,相反,它们很聪明。
也许这里的猫头鹰都听从于那个还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首领,所有进入柯尔金山的人类都被猫头鹰们密切注视着。
包括现在,或许就有一只猫头鹰在暗处盯着他们。
听完徐瑛的分析,张斌身上汗毛直立。
他从来不怕和敌人面对面的血拼,却最怕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
张斌警惕地向四周望去,试图抓出不知藏在何处的猫头鹰,却只觉得两侧高耸的山石上的每一个风蚀造成的黑洞都在凝视着他们。
正在他浑身肌肉紧张高度戒备的时候,他眼前一黑。
一坨带羽毛还散发着热气的不明物体直接砸到了他的脸上。
张斌瞬间炸毛。
“啊——”
“什么东西!”
被他用手臂击中掉落在地上的那一坨不明物体在地上晕乎乎地扑腾几下站直身子,用呆萌的圆眼睛看向眼前的人类。
“咕咕”
徐瑛挑起眉毛:这不就是张斌晚上喂过的那只纵纹腹小鸮吗?
纵纹腹小鸮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但还没飞多高,又直直地伸着翅膀一头栽倒在地上。它疑惑地咕咕两声,挣扎着站起来,踉跄走了两步,伸开翅膀似乎想要保持平衡。
“咕咕咕”
“咕?”
“咦怎么飞不起来了?”
张斌盯着这只纵纹腹小鸮看了一会儿,也认了出来。他本来还有些害怕,现在又变成了疑惑:“师父,我怎么觉得,这鸟像是喝醉了呢?”
徐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张斌结结巴巴地问。难道是他的猜测太离谱?
徐瑛收回眼神。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还猜对了。”
纵纹腹小鸮被几人围在中央审问。
喝醉后不设防的单纯小猫头鹰怎么玩得过一群脸厚心黑的特动队员,很快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东西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原来纵纹腹小鸮晚上从他们的营地飞走后,又吃了别鸟分享给它的浆果,结果就是几枚发酵后的浆果让它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至于它为什么会飞到他们的营地,则是因为“老大”派它去巡逻。
“我们老大是谁?”纵纹腹小鸮摇摇脑袋,“老大,就是特别特别厉害的鸮,特别特别厉害!”
至于为什么厉害,它似乎有些转不动脑袋了。
他们又问起之前闯入核心区的盗猎者。
纵纹腹小鸮歪着脑袋看向提问的张斌,思考了一会儿,咕咕几声说道:“两辆车和上面的人?”
“没有印象,但所有人类都会被送到老大面前接受审判。”
它挺起小胸脯,口齿不清地说:“我们老大可厉害了,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只要你们没有做过坏事,放心吧,你们肯定能出去的。”
“真的吗?”
张斌不信:“我怎么听说从没有人从这里走出去过?”
纵纹腹小鸮扭动脑袋,直勾勾地看向张斌:“因为他们都做错了事呀?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这不是你们人类定下的规矩吗?”
徐瑛皱眉追问:“什么惩罚?”
纵纹腹小鸮歪歪扭扭地飞走了。
众人重新坐到修理好的车上,顺着盗猎者留下的车辙印,向沙漠腹地行进。
离泷突然出声说道:“张斌,查一查妖怪传说图鉴里的枭鸟。”
“枭鸟?”张斌连忙从包里翻出一本小册子,封皮上写着《华国妖怪传说图鉴》。
这本小册子他们不常用到,毕竟上面的记载的妖怪几乎都在建国后消失匿迹。他们更常用的的是另一本厚厚的动物学词典,能快速查阅到动物的习性、生活环境、分布范围。以前妖局还组织过好几次翻词典大赛。
张斌很快查到了枭鸟。
“*炎州有鸟,其名曰枭,偃伏其子,百日而长,羽翼既成,食母而飞。”
“*古者天子常以春秋解祀,祀黄帝用一枭破镜。枭,鸟名,食母,破镜,兽名,食父。黄帝欲绝其类,使百物祀皆用之。汉使东郡送枭,五月五日为枭羹送百官。以恶鸟,故食之……”
枭鸟是会吃掉母亲,带来厄运的妖怪。当幼枭逐渐长大,疲惫的母枭已经无法提供给它们足够的食物时,他们会选择吃掉自己的母亲,扬长而去。
枭鸟夜间行动,叫声渗人,本就令人害怕厌恶,被按上“不忠不孝”的罪名后,更是成了人人喊打的恶鸟。从汉武帝开始,皇帝们在端午这一天集中猎杀不忠不孝的猫头鹰,把猫头鹰做成肉羹赏赐给文武百官。
端午赐枭羹的习俗就这么流传了两千年。
徐瑛摇了摇头:“猫头鹰本来就是食腐动物,会吃掉死去的同类。假如亲鸟死去,饥饿的幼鸟吃掉亲鸟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因为猫头鹰的习性就把它们斥为恶鸟,当做推崇宣扬忠孝的政治工具,并因此对一个物种持续进行上千年的种族灭绝政策。
有时候人类真的很可笑。
特动队员们面面相觑,默契地看向离队。
他们离队就是汉武帝亲封的神官。也是从那时候起,被雕刻在历代王朝皇宫宫殿的屋脊上,成了备受人们喜爱推崇的瑞兽。
平时最爱看《汉武大帝》,还会在贴吧微博豆瓣小组等各种平台和汉武帝的黑粉吵架吵上百楼。
果然,离泷生硬地切换话题:
“所以,这群猫头鹰才要审判人类吗?”
次仁顿珠捂着被子弹打穿的胳膊,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
两小时前,他们甩开紧追不放的巡山队车辆后,同村的德吉学着电视上战争片里的操作,用小刀把子弹剜了出来,又用白酒给他冲洗伤口。
那瞬间的剧烈疼痛让他忍不住开始抽搐惨叫,德吉害怕他的叫声会引来巡山队员,死死地用手捂住次仁顿珠的嘴。灼热刺痛得仿佛在熊熊燃烧的伤口和窒息的痛苦让次仁顿珠拼命挣扎。
直到次仁顿珠听到开车的拉姆不耐烦地说了句:
“让他闭嘴。”
“再叫就把他扔出去。”
这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知道,拉姆是真的会把他一个人扔在沙漠里。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药没有地图和指南针,他会死在柯尔金山,没有人知道。
德吉慌忙压低声音:“我松开手,你不要叫了,好不好?”
次仁顿珠脖子上鼓起狰狞的青筋,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德吉松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手。
次仁顿珠咬紧牙关,也许是因为巨大的恐惧,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发冷颤抖起来,手臂的伤口像火灼烧一样刺痛,这种疼痛又会突然消失变成连绵的麻木和肿胀,让他能够稍微喘息一瞬,下一瞬又是剧烈的刺痛。
次仁顿珠感到他的身体开始发热,可又觉得寒冷无比。
疼痛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
他躺在摇晃颠簸的车厢里,在黑暗中望向车顶的天窗,不知为何想起他杀死的第一只藏羚羊——那是一只今年夏天刚出生的小羊,在他们开车驱赶追逐藏羚羊群没多久后就掉了队。
拉姆高声笑着说要把这只小羊让给次仁顿珠这个新手。
次仁顿珠的手就像现在一样颤抖,却并不是因为恐惧。他在同伴的欢笑声中击中了它的头,直到他们将这一群为了繁衍来到柯尔金山的六十四只藏羚羊全部杀死,扒下毛皮,最后才走到这只小藏羚羊身边。
它还没有咽气,次仁顿珠看到了它眼睛里自己的模样。
羊有感情吗?
次仁顿珠觉得那只小藏羚羊的眼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像他现在一样,因为疼痛已经神志不清。
他会死在这里吗?
浑浑噩噩中,次仁顿珠又想起后备箱里的羊皮,在出发前,拉姆承诺会给他们每人十万块钱。他知道拉姆肯定能拿到更多,但这十万块对于他来说已经是需要打工几年才能攒下的钱。
但他又不是那么迫切的需要这笔钱,他没有欠债,父母身体健康,姐姐在镇中心的医院上班。
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在同村好友德吉的劝说下和他一起跟着“认识的大哥”拉姆来到这里盗猎藏羚羊……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丧失意识之前,他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怎么感觉车似乎停了下来?
次仁顿珠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他变成了那只小藏羚羊,出生在七月的柯尔金山。母亲用湿热的舌头舔舐着他,鼓励他勇敢地站起来。
高原凌厉的风中,他前肢跪在地上,后腿不停用力,终于站起来,颤巍巍地凑到母羊身边喝奶。
次仁顿珠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一只羊,他现在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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