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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宋玢扬扬眉,还真捏着鼻子歇了话音。
本来,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只是自己性格和管东管西,操心这又担心那的苏韫玉不一样。
他一向是朋友之间,无所遮拦,只要是自己知道,对方也想知道的,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知道一些事后,对方的心里想法,他相信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楚明姣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孩子。
说句毫不夸张的,她的心理接受能力可比他们都强多了。
但既然她不想听,那就算了。
本来,也不算什么好处理的事。
楚明姣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眼神闪烁着,指尖搭在膝盖上,绷得泛白,想,反正都已经是这种难堪至极的场面了,还有什么更坏的事吗。
这样一想,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撞了撞宋玢的手肘:“什么事,你说吧。”
“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她改变态度,宋玢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特别是和自己相关的事,他咳了咳,也没卖关子:“我昨晚问了天青画……其实起先是想不出什么好问题,所以随意扯了两个试一试。”
谁知道天青画居然逐一回答了。
楚明姣似有所感,睫毛往上掀动,很认真地看他:“你问了什么?”
宋玢飞快看了她一眼,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道:“我问了两个问题。”
“我先问了天青画,是不是只要满足条件,招魂术就能无限施展?招魂术施展,是不是每次都需要神主的血液作为媒介?”
他当时问问题时还使了个小心眼,这看似是一句相关联的话,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
——实在是招魂术太好用了,死去十三年的人,还是死在深潭的人,居然都能死而复生。
可以想象,只要利用得好,招魂术绝对是给自己留的最妥当的一条后路。
楚明姣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顿了顿,问:“它怎么回的?”
宋玢坐直了身体,与她对视,说:“它说,世上根本没有招魂术。”
楚明姣身体稳不住,晃了一下,她及时抓住宋玢的椅背,神色很懵,喃喃说:“没有——什么叫世上没有招魂术?”
她问宋玢,也在问自己:“没有招魂术,楚南浔是怎么活过来的?”
现在这个有血有肉,身躯与修为都完好无损的楚南浔,是怎么从深潭里回到她身边的。
说实话,宋玢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傻了眼。
他虽然假扮凌苏跟着江承函去了凡界,但其实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他倒是知道柏舟去姜家祖脉,降服地煞,都是为了帮楚南浔复活。
本质上,是为了楚明姣。
可这没有招魂术的事,他是真的半点都不知情。
毕竟,招魂术不是江承函拿出来的,它是楚明姣找出来的。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楚明姣总不会害自己的亲兄长吧?
“我当时以为这东西。”宋玢指了指手里的卷轴,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它才苏醒,不准。”
“所以我当时用玉简联系了苏辰哥,问他们,苏家藏书阁里有没有一卷记载了招魂之术的书。我说得郑重,苏辰哥以为是祭司殿查出了什么,特意找了四位管理藏书阁的长老问话,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
楚明姣张了张唇,半晌都没有吐出字音。
生在五世家之一的楚家,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藏书阁的长老们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与书籍相伴,各式各样的书他们都要整理归纳,其中一个没有听说过这门术法不算稀奇,可同时四个都摇头,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这可是能救命的东西啊。
居然无人对它上心。
这太说不通了。
宋玢接着说:“我最近不是听说,苏家那个祖物,常年都在沉睡,只有在神主悄然降临,或者和自己极为契合的灵物,比如这次的追星刃现身后,才会稍稍醒来一会。”
“我问了苏家的一位长老,祖物在你找到招魂术的前一天,有短暂醒来过。”
楚明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中,掐出月牙的弧度,她毫无察觉,只是觉得眼前剩下白茫茫一片,喉咙滑动了下,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所以,招魂术根本就是……是江承函自己编出来,再放进藏书阁中的。”
“他知道我在找救楚南浔的方法。”
宋玢捏了捏眉心,嗯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
“第二个问题呢。”楚明姣求救一样去看他,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在他手里捏着:“你问了什么。”
“帮你问了,别急。”
宋玢说:“我问它,如果世上没有招魂术,那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在深潭中死去多年的人复活。”
天青画卷轴上出现了一行字。
【人族绝无可能。若为神族,罔顾天意,必受天罚,断骨敲髓,百次方休,以儆效尤。】
楚明姣抓着宋玢椅背的手指细细地抖,她像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仰头去问:“什么叫断骨敲髓,什么意思啊?”
这叫人怎么回。
一听就又惨又痛。
宋玢哑巴了,他抚了抚楚明姣乌黑的发顶,含糊不清地嗫嚅着:“都过去了,没事了。”
是,都过去了,楚南浔活过来了。
反正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也不会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楚明姣眼前突然浮现出今天她说那些话时,江承函的眼神,像被打碎的镜面,所有的情绪无可藏匿,其实很轻易的就能被窥出一种脆弱。
她闭上眼,耳边响起他那句。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又站回书架边,只是很久没有说话,等宋玢意识到不太对,站起来想询问她情况时,她才随便拿本书将自己的脸与眼睛都挡住了。

山海界进入最冷的时节, 苏家深处,山涧断崖一座连着一座,白雪雾凇将遒劲树枝压断不少, 近观远看, 像极了镜花水月的幻象。
苏家都是本家弟子, 在数量上本就差了其他四家一截, 加之这几日还派出去了不少,此时在风雨中来往穿梭的人影也寥寥,从藏书阁的三楼往下看,半天不见几道人影。
宋玢起先以为楚明姣哭了, 刹时屏息凝神,脊背直接僵了, 才艰难吞咽了下要开口,就见她先挪开了脸上的书册。
还好,脸颊上没有泪痕, 她露出一双宛若水洗过的眼睛,低声自顾自问他:“天青画现在还能回答问题吗?”
不哭就行。
宋玢松了一口气, 背脊和肩颈恢复放松的姿态,贴合着椅背,手勾着天青画卷轴递到她手边,说:“你试试吧。我觉得挺碰运气的,它有时候懒,就算看到问题了也不一定回答。”
简而言之,就是这东西多少带点神物的架子。
楚明姣看着眼前巴掌大的卷轴,她伸手触了触卷轴表面, 是桑蚕丝一样的柔滑质感,一时间有些不知道从何下手, 看向宋玢:“怎么问?口述,还是将字写上去?”
“写上去。”
作为暂时对天青画了解最深的人,宋玢起身,走过来,披露了更多细节:“其实若是它处于完全苏醒的状态,我们这样说话,它也能听见,给面子的话,会直接给出回答;若是半醒半睡间,在卷轴上写下字句,它也会适当给予回应……就怕它直接睡死了,那就是神仙来了,也没办法。”
一句话。
给不给回答,全靠运气。
楚明姣心里也没报很大的希望,只是想着有这样的机会,不愿错过,当即以指为笔,以灵力为墨,在卷轴上落字。
宋玢凑上前一看。
【世间可有东西能牵制神灵?】
他微怔,视线落在楚明姣脸上。
楚明姣漂亮,整个山海界都知道,但这种漂亮在他眼中,总是会不自觉削弱六分,实在是因为他们之间太熟悉了,所有的变化都来得迟滞缓慢。
就比如,这个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不对劲。
楚明姣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明艳率真,像开得正烂漫的山花,整个人都透着种抽长的生动之色。现在细细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习惯了蹙眉,眼尾一敛,脸色苍白,看着是成熟稳重了,也变得压抑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绝境,她是那种能苦中作乐的姑娘。
真没见她这样过。
没等宋玢想出个所以然,卷轴上那行字就像被一只小型漩涡吞吃入腹,消弭得干净,楚明姣指尖抵了抵他手肘,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应了还是没应?”
“应该是没应。”
楚明姣抿了下唇,有点儿失落,但天青画好像故意和宋玢作对似的,在他话音落下之后,轴面流出几缕灵力,那些灵力排成字句,呈现在两人眼前。
【神主,聚三界之灵,受天地钟爱,不被任何事物牵制。】
楚明姣眼神微黯。
果真是这样。
在这方面,她不该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期望。
可这样一来,江承函救下楚南浔,受那么多次惩罚。
可想而知,都是为了谁。
自从听到宋玢说的那几句话,她甚至都不敢在心里想象,“断骨敲髓”,究竟是怎样残忍血腥的画面。
“但是为什么……既然没有牵制,江承函为什么还会受这样的刑罚?”楚明姣问:“监察之力是什么?”
这个宋玢知道:“神主,监察之力,天青画都拥有三界特权,用的是神力,而非灵力。这三者地位上虽说没有高低之分,可实际上,神主的权限更多,实力最强,所以天青画说,只要他不想,没有东西能管住他。”
“那就是说,他不一定受了那种刑罚。”楚明姣喃喃:“谁会那么蠢,明明可以躲掉的东西……”
到后面,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宋玢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其实他后面咽回去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江承函根本就是个将规矩与克己镌刻进骨血里的人,明知是错,仍行错事,他会接受一切该受的惩罚,一声都不带吭。
“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你别和苏韫玉说,他现在和吃了炮仗一样,看谁都不顺眼。”
宋玢看了看楚明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说:“楚二,我们每一个人都备受煎熬。”
“你兄长一夜一夜睡不着,实在累得扛不住眯眼休息一会,都会很快惊醒。那日,跟着五世家下命令之后,他第一时间,苦笑着唾骂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楚南浔是被江承函复活的,他还是他的妹婿。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很多次,我们闯了祸,或是秘境里受伤,江承函总是第一个找到你。那些年,他的神力不止为你疗伤,还有我们。”
宋玢唇边拉出个苦涩的弧度,屈指数:“我,余家几位和你玩得好的姑娘,几家的少家主。”
“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最难过的那个,可楚明姣,不是我们无情无义,是我们一退,山海界臣民们就没指望了。”他收敛起平时提不起精神的懒散样子,拍了拍楚明姣的肩:“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楚明姣提着唇,想笑,但笑不出来:“我知道。”
苏韫玉被自己的父亲黑着脸强压着焚香沐浴,换了身极为繁复隆重的衣裳,隆重到哪种程度呢,就和每年新年,老头子们上神主殿觐见时的朝服没差,甚至更夸张。
他全程木着张脸。
被苏家家主直接一拳锤在后背上:“看看你的态度,摆着一张脸给谁看?你但凡能把对楚家丫头的和煦抽出十分之一对家里人,你母亲和兄长都能被你感动得找不到北。”
苏韫玉:“?”
毕竟久不归家,理亏,他没法反驳,气得笑了一声。
“背挺直点。”苏家家主喝一声,警告道:“我告诉你,等会和祖物说话注意自己的态度,祖物有意助你,你不想顶着别人的身躯过一辈子吧?”
苏韫玉眼皮一跳:“父亲的意思是,祖物能帮我换回自己的身体?”
“祖物是除了天青画和监察之力以外,唯一一个从远古时期存活到现在的灵器,你这情况,若说有东西能帮忙解决,估计也只有它了。”苏家家主再次郑重其事地告诫:“可别怪我没和你说,好好表现,听见没?”
苏韫玉这回听进去了。
他进了祖地。
说是祖地,其实就是块开辟出来的大草坪,草坪日日灌溉灵液,肥沃得不行,连这片地域的温度都被苏家长老们精准控制,保持着常温,所以绿草茵茵,葱蔚洇润,冬季宝贵的太阳若是探出头,这地方不会错过半点。
草坪里,甚至还有几口小灵泉。
祖物,真的很会享受。
苏韫玉跨步进了草坪,视线首先扫过摆着香案的供桌,供桌四平八稳的,上面果盘,糖粒陈放,一览无遗,祖物不知道去了哪。
他折返回去问了守门的长老,长老也摇头,表示祖物的德行大家应该都知道,这片草坪就是它的快乐老家,反正是在里面,估计是躲在哪个角落睡觉呢,你自己再找找吧。
苏韫玉于是只能又回那片草坪。
最后在一处泉眼里发现了和石头一样趴着,无声无息,连灵力波动都没透露一丝的祖物。
苏韫玉起先还好声好气地拱手行了两次礼,但都没人应,祖物动都不带动一下。他没办法,蹲下来,把祖物从灵泉里捞出来,放在草地里,屈指敲了敲它坚硬的外壳。
大概过了一刻钟吧,祖物才慢吞吞从石头壳里探出长长的脑袋,两只绿豆眼只露出两条缝,那样子,真的,跟什么威风凛凛的盾山甲完全没有关系。
这就是一只冬眠醒来的鳖。
苏韫玉不忍直视地挪开视线,记着苏家家主的嘱咐,话语算是恭敬:“祖物,父亲说,您要见我。”
祖物懒洋洋地抬头瞅了瞅它,半晌,才绕着舌尖,不太会说话了一样问:“就你一个?”
不然还有谁。
不是您亲口道出玄机,叫苏家人将他五花大绑绑回来的吗。
苏韫玉适当地表示了疑惑,就听祖物又来了一句:“你的命定姻缘呢?”
他怔了下:“我还不曾成亲。”
“知道你没成亲。”祖物眼睛上下一睃,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宋谓长得不错,但比起苏韫玉本身,容貌上还是有差距,“苏家现任家主不曾和你交代?我让你带着命定姻缘来,没成亲,姻缘线总有吧?”
苏韫玉沉默,为了迁就祖物,他半蹲在草地上,现在指尖点了点地面,撩起眼皮先问:“怎么了?什么事还要和姻缘线扯上关系。”
“你们不是要对抗深潭吗?”
苏韫玉眸色深凝下来。
“对抗深潭,我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跟着年轻人上阵大杀四方。”盾山甲打了个哈欠:“唯一能给出去的,就是这身修为。”
苏韫玉没想到会有这一茬,或者说,没想到盾山甲会如此直白。
这才说了几句话,就将自己底都兜出来了。
哪知下一刻,盾山甲话锋一转,瞥了瞥他,嫌弃之意颇为明显:“远古时期沉睡时,我就已经拥有接近化神期的修为,这么多年下来,虽然有损耗,可也一直在汲取。”
“你这具身躯,受过致命伤,而且不是苏家血脉,根本承受不住。”
面对后辈,盾山甲是个直爽的性情,还没等苏韫玉发问,就自顾自一股脑将话说完:“我不是神灵,手上也没有流霜玉,从深潭里替你捞回躯壳这事,我办不到。”
“但我是苏家祖物,我的修为输不进宋家人的身体里。”
“我会去后山,去苏家逝去的长老们那边抽取一点力量,为你捏造一个新的身躯。”说话时,天穹正中居然出了太阳,盾山甲眼睛一亮,四肢顿时全露出来,一脸享受,话却依旧残酷:“可就算是这样,你也还是承受不了。”
这一波三折,听得苏韫玉眉心紧皱:“要如何解局。”
可别说要找个命定姻缘线替他受死。
“将你的姻缘线带来,你们系上苏家的同心锁,这样就算是钻了个空子,能以两人身躯承载一份力量。”盾山甲仍旧慢慢悠悠,好似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苏韫玉呛了一下,垂悬于半空中的手指收拢。
他盯着盾山甲看了半晌,发现它确实是认真的。
“这不可能。”苏韫玉静默一息,说:“她已成亲,有道侣了。”
盾山甲没想到有这一出,看上去有些诧异:“是谁算的,准不准?实在不行,叫你父亲再算一遍。”
苏韫玉手搭在眉骨上,道:“两任大祭司算了,我父亲也算了,都是同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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