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妆花了,她就地捧着山泉水洗干净,素面朝天地接着往山巅跑,寒风肆虐,又是弯腰钻山洞,又是出手试探小世界,柔顺的发丝也乱了,她在原地停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将头发全用一根发带束起来。
“殿下。”春分上前几步,欲言又止,说实话,她随身伺候这么久,从未见楚明姣这样不拘小节过。
印象里,她是那种死了都要整洁到难以挑出瑕疵的人,往常与人对战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整理妆面与衣裳。
“没事。”楚明姣做了个手势制止了她的动作,朝她笑了下,道:“继续吧,我们没有时间了。”
现在这样的局势。
再多找到一条,就能让人多安心一分。
汀白和春分不敢再多说什么,跟着闷头苦找。
在这期间,楚明姣能感觉到,天穹上那道淡淡的神念将自身存在感压得极低,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真是像极了某种不自量力的嘲笑。
他坐神座上,俯瞰蝼蚁争生。
楚明姣拳头缓缓捏紧了,指甲嵌进肉里,压出月牙的形状,也挤出点麻木的痛意,她蓦的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清明,诸多杂念都被强行压回去。
他想看,那就让他看好了。
酉时,天色黯淡下来,她没有再找到另一条多的界壁,下山时,说不失望焦虑那都是假的。
她借着昏暗的天光走嶙峋山路,踩着凸起的山石,一跃能跨度数十米,倏然,因为出神想事,没看仔细,她借力的一块山石滚落,脚踝生生硌到一块毛躁的石子上,很快流血,红肿,高高鼓起。
楚明姣停下脚步,不以为意,春分和汀白见状都赶过来,她却在他们大惊小怪之前自己用白色绸缎勒住了伤口。
流畅麻木,一气呵成。
天空中那道已经压得极为隐晦的气息没克制住地波动起来,像一只麻雀落到了覆满雪的树梢上,引起簌簌的动静。
楚明姣看都不往天穹上看一眼。
“走。”她随意拢了拢肩上的披风,皱眉说:“去祭司殿看看。”
不知道其他队伍有收获了没有。
但愿能有。
接下来的路,春分与汀白都能明显感觉到走得格外的顺,压低的树枝被风拂开,犬牙交错的山石好像都收敛了暴躁的脾气,乖乖柔软起来。
途径处有个覆盖两三里路的泥潭,坑坑洼洼路况很不明朗,很多神使们经过,运气好点的被溅得满身泥点子,运气差点的,被已经诞生出混沌意识的小泥怪裹得深陷泥潭。
楚明姣直接像灵猫一样蓄力,轻轻盈盈地跃过去了。
踏在泥潭边缘时,她没注意,让小泥怪悄悄顺着往腿边淌过来,那是几根泥巴触手,也没有恶意,就是调皮,正是初生意识懵懂好动的时候,有所察觉时,一只脚已经被泥巴完全覆盖了,眼看受伤的那边也要被泥水溅盖。
小泥怪伸出的触手啪嗒一声,没能打到楚明姣的腿上,而是陷进一层无形的神力中,咕噜着滚了一圈,又被送回泥潭中。
楚明姣低头捉触手的动作顿了顿。
眼底又冷又凉。
属于神灵的霜雪气息点到即止地回到天边,将自己隐没到几近于无,仿佛无法逼着自己直视她厌恶的眼神。
楚明姣情愿他彻底与自己撕破脸,别管她,别对她好,别总是一副坚冰融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关心她,在意她的深情模样,她心里还能好受点。
先浇灭所有的希望,再给点小恩小惠,这算什么?
楚明姣没再停留,径直下山,扭头去了祭司殿。
====
今天大家毫无所获。
夜里,楚明姣焦虑得不行,她懒得回楚家来回麻烦,浪费时间,又不可能再回冰雪殿,就暂时占用了祭司殿。
宋玢哪敢怠慢她,叫人给她安排了最好的住处,满园都挂着灯火。
她哪里能静得下心修炼和休息,站了半夜,想了想,准备去找宋玢问一问,他们这一整天都商量出什么对策出来了。
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哪知道才到宋玢院门口,就见他披着外衣,捏着根玉简,满脸的一言难尽,步调急促又狼狈,连楚明姣来了也没发现,只顾着对玉简那边压低了声音骂:“这究竟是哪位不怕死的神仙想出来的办法,他不怕死,这事能不能让他来做?”
那边不知道回了句什么。
宋玢眼皮一跳,话说得极快,嘴皮跟漏风似的:“攀交情——我再怎么攀交情,我也不是楚明姣……江承函脾气再好,那人家也是神主。”
“你放心,她不知道,现在应该已经睡了。”
听到这么一句,楚明姣立刻止步,甩出结界,当机立断地跟在宋玢身后。
借着黑暗的掩护,她小心尾随,前面宋玢拐了个弯,和玉简对面的人反复确认。
“江承函今夜镇守深潭,你确定这个消息准确是吧?不对啊,我日日待在潮澜河都不知道,这事你们怎么知道的,江承函身边也没别人,就一个汀墨,他不能被你们收买了吧?”
“我知道你不会害我,但我总得问清楚心里有个准备吧?万一被抓个当场,我怎么编理由?”
半晌,宋玢拂灭联络玉简上的灵光,长长叹息一声。
感慨自己命运多舛,怎么就突然变成那群人口中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冒险的最佳人选”了呢,天青画怎么就不能选别人!
楚明姣第一次当面见识,做贼心虚这个词,原来能被一个人诠释得如此形象。
面对夜里巡礼的神令使,宋玢表现得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在对面颔首表示尊敬时,他还能淡然地回一一笑。等没人了,就一下现出了原形,背影立刻弓下去,鬼鬼祟祟,猴子似的左右张望,不时扯扯衣服清清喉咙。
毋庸置疑,如果这时候来个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他能整个人直接弹起来。
就这样的德行。
这是准备要做成件什么样的大事啊。
宋玢朝着神主殿去了,进出神主殿的有严格的关卡,他有祭司殿的腰牌,楚明姣却不想暴露,于是催动了圣蝶之力。圣蝶上涌动着神力,其他方面的作用不敢保证,在神主殿蒙混过关却不成问题。
七层的木筒楼上各显神通,高高的殿宇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嵌入其中,几道门卡开开关关,叫宋玢一路畅通无阻地绕上了七楼。
楼里的神令使不在少数,这么晚了还有山海界某个小世家小宗门里说得上话的人物蔫头耷脑地往外走,走廊上,交谈声,问候声乃至呵斥声交织成一片。
七楼相对安静。
驻守的神令使也少。
众所周知,这是神主的地盘,一整层,一座正殿,六处小殿都是。
正殿用于平时见客,小殿则常年处于封闭的状态,只有极少数的人进去过。
宋玢来这里干什么。
没等楚明姣皱着眉想明白,宋玢已经开始了行动。
他深夜出现在七楼,守门的两位神使躬身行礼:“大祭司。”
真是托了这个大祭司的福,宋玢苦中作乐,挤出个笑:“殿下不在殿中?”
其中一个神使摇头,颇为直板地回答:“不在,大祭司可是有急事要禀报?”
宋玢手心都出汗了,他小时候偷父亲的灵器出去显摆都没这么虚过。
“深潭要紧,暂时不必通传。”他摆了下手,臂弯里放着几份文献,眉眼一扫,颇为严肃正经:“罢了,我在殿中等一等。”
这几日,神主殿的工作量急剧增多,很多事情都需要江承函亲自决断,可他又忙于镇守深潭,于是经常有神令使在殿中等候他,有的一等就等上个小半天。
看得多了,那两位神令使不疑有他。
宋玢进入大殿。
楚明姣额心处圣蝶的印记发热,像是悄然扇动了下翅翼,扇起悄无声息的神力涟漪,借着这股劲,她一个巧妙的侧身,也跟着混进了大殿。
她隐匿身形,看向宋玢。
宋玢也没叫人失望,他先是装模作样将手里的文献摆在平时供臣子们用的那张小案桌上,屈膝盘坐,没一会,又爬起来,推门而出,面对一左一右两名神令使,声音严肃又疲惫:“对了,之前祭司殿的任职名单已经全部出来,神主殿这边,人都审得如何了?”
“我们祭司殿急着用人啊。”
这话一出,其中一个神令使立刻露出无奈的表情:“大祭司,这次事情牵连太广,殿下下令彻查,蛛丝马迹都不放过,不止祭司殿,其他各部的大人也都在催,但实在是,我们也做不了主。”
宋玢焦躁地在原地走了一圈,道:“你去三楼,问司刑神官拿一份祭司殿的名单出来,拖了这么多天,再如何也得给我一个交代了,哪些人能用哪些人不能,我心里得有数啊。”
实际心里开始翻白眼,他是不明白神令使口中的那些大人们,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怎么恪尽职守的,山海界都快亡了,他们还想着搞这些东西,真是厉害。
神主不在的时候,两位神令使也不是没有被各位难伺候的大人使唤过,因此当头的那个不疑有他,立刻躬身下去了。
剩下那个还立着,他见眼前这位大祭司的衣摆就被动过,忍不住抬眼去看。
这一抬眼,就像是被柄锤子当头砸碎了脑袋。
宋玢眼里色泽变幻,强大的灵力和咒术在一刹那间蛊惑了眼前的神使,让他没有机会摁出那道通知神主殿内有异常的铃音。
他开口,如魔音入耳:“我一直都在殿内,接下来,你什么也没看到。”
神使如提线木偶般点头,喃喃重复:“我什么也没看到,大祭司一直在殿内。”
宋玢嘉奖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都是为了山海界,为大家好,这咒有点痛,暂且忍一忍。”
楚明姣旁观这一切,没有动弹,她看不懂宋玢究竟要干什么。
这么大费周章。
神使一被控制,宋玢迅速开始了动作,他几步跨出大殿,朝着六座小殿奔去。这大殿,他来过没有百回也有十回了,连屏风上仙鹤的羽毛有多少根他都看清楚了,不可能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剩下的小殿,才是平常所有人没有机会接触到的神秘地方。
时间有限,宋玢从靠近楼梯的那面起翻查,说是翻查,其实他也不敢乱动,只拿双眼睛瞟,蹑手蹑脚的生怕留下什么痕迹被江承函察觉到。
楚明姣跟着他走进去。
一连三个小殿,宋玢都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他挠着脸颊,环视四周,陷入迷茫中。
这小殿看起来神秘,其实里面的摆设与正殿别无二致,简洁,敞亮,屏风,香炉,乃至雕花窗棂都大差不差,中规中矩你提着灯笼找,都找不出什么出格的新奇布置。
好像他骨子里就是这么个简单干净,挑不出瑕疵的人。
转到第四间小殿时,宋玢胆子放大了,什么都敢凑上去看一看摸一摸了。
就在这时候,他腰间不伦不类挂着的玉简亮起来,他抓起来,点亮,径直道:“我进来了,找得差不多了,什么都没发现。”
不知那边说了句什么,他回:“我知道,都仔细找过了,没有异样……行,还剩最后两座,我抓紧时间再看看。”
说罢,他也没将玉简的光掐灭,就这么捏着它转到了第五座小殿,。
这次一进门,他的步子就生生顿住了,楚明姣也愣住了,几乎是同一时间,宋玢体内的天青画和楚明姣体内的本命剑都有了细微的动作。
那是感应到了劲敌。
天青画还好点,只是懒懒给出了些回应,它的级别与监察之力不分上下,仅次于神灵,可本命剑说来说去,再如何是至强之物,也没得到三界的敲章特权,面对同等级的敌人,特别它还在受伤状态下,表现出了很强的敌意。
两人一前一后抬头朝殿内的墙面看去。
那里静静地挂着一张弓,被成块的冰玉髓托着,弓身刻着繁复的古咒,一眼不是凡物的东西,却没有很惹人惊叹的异象。
另一侧,也安然立着一个箭筒,箭筒内有支箭矢,通身呈冰蓝色,看着比古弓还要低调朴实,可只需要稍微将灵识探过去,就能感受到箭矢上萦绕的炸裂爆发力,随之而来的冰封之力似乎能将人的灵魂生生冻碎。
它躺在那,无需人夸张地介绍,什么点缀都是多余,谁都知道它。
——流霜箭矢。
神主江承函的灵器。
号称三界第一杀伐之力,与本命剑并列的顶级灵物。
宋玢的脑袋上顿时冒出了几个硕大的问号。
他顶着满心的疑惑不解,对着玉简“嗬”地笑了一下,饶有兴味地道:“东西我没找到,但你猜猜我看到什么了,你说奇不奇怪,我居然在这八百年难得有人来一回的小殿里,看到了流霜箭——”
“矢”字还没出来,他的肩就从后面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宋玢脖颈霎时僵硬,他觉得自己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甚至在原地呆了半晌,都没想好以什么样的表情与姿态转过身去面对这大殿的主人。
好在这时候传来的,是楚明姣的声音:“你在找什么?”
宋玢才感觉浑身的骨头渐渐恢复正常,他猛的转身,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楚明姣,高声问:“大小姐,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我要被你吓死了。”
“鬼鬼祟祟,你干嘛呢。”
宋玢没有即刻回答她,他朝沉默下去的玉简扬扬眉,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既然没找到,那就先回来吧,把明姣也带回来。”
楚明姣这回听清楚了,玉简那头,是楚南浔的声音。
回楚家的路上,宋玢都在控诉楚明姣这种“跟踪人但不跟踪到底,反而半路出来吓人”的行为,一声声一句句,足足小半个时辰,字都不带重样的,楚明姣却从头到尾,眼睛都没抬一下。
宋玢再怎么粗神经,都感觉到她现在情绪有点不对。
不,是十分不对。
这要换做是从前,她都和他有来有回地掐上几百个回合了,而今天,从进这个空间漩涡开始,她只抿了唇问了一句话:“他们让你潜进神殿干什么?”
偏偏还是个不能回答的。
宋玢耸耸肩,他嫌祭司服太过宽大,自己撩起袖口卷了三道边:“我被下了封口令,这个你得问你哥去。”
楚明姣靠在漩涡边闭目养神,脑袋里闪过一帧帧画面,那被封锁在偏殿中的寒霜箭矢唤醒了某些过往记忆。这种记忆与现实冲撞,撞得人鲜血横流,筋骨皆碎,每一次呼吸都泛起细密如麻,难以忍耐的痛。
等到楚家,楚明姣一步当先回了自己的山头。
那片院子灯火通明,楚南浔和苏韫玉都还在点灯熬油地想对策,案桌上玉简没日没夜地亮着,这种天气下,居然都开始隐隐发烫了。
“哥。”楚明姣推门进去,甚至都没顾上抖一抖自己身上的露水,眼睛扫过另一侧坐着的苏韫玉,连个铺垫也没有,直截了当地道:“你们什么计划,要让宋玢去夜探神主殿?”
楚南浔撂笔,玉简那头的声音也识时务地停了,他叫她回来,也就说明没打算在这事上再瞒她。
“明姣,余家太上长老给我们提供了一则消息。”他盯着妹妹的眼睛,温声解释:“他小时候听长辈说过一则传言,说这三界孕育出的神灵,是有本体的。”
“我不知道,也没听过这回事。”楚明姣干脆回答他。
“是,我们也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去试一试,若是今日宋玢能找出与江承函本体相关的东西,我们便能用相生相克的道理,在后续争斗中能稍微克制他一点。”
楚明姣十分抗拒地皱眉,声音冷着:“若真有本体呢?你们打算如何?找到他的软肋,设局狙杀他吗?”
她这话说出来,不管是楚南浔,宋玢,苏韫玉,还是联络玉简那头的人,都齐齐怔住了,仿佛听到了什么叫人难以置信的话。
有种云里雾里的荒诞感。
楚南浔和苏韫玉一偏头,眼神对视间都是困惑与茫然。
宋玢张了张嘴,又挖了挖耳朵,觉得自己铁定是听错了,楚明姣在说什么?
狙杀?他们狙杀江承函?
没搞错吧。
就算真是狙杀,那铁定也是流霜箭矢破空而出,给他们来个一箭穿喉。
“明姣,哥哥只是想困住他一会。”楚南浔温声解释:“想要拿到神主下令的大印,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事。”
楚明姣冷静了一会。
“哥,和江承函对峙的事,我来。”她声音低低的,但坚定:“任何针对神主,与他交手时要做的准备,都不必了,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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