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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额心处,有璀璨的金光亮起来。
一双金色的蝶翼被勾勒得像是活了过来,扇动着飞了出去。
它轻得像风。
无声无息。
这座无比庞大的法阵却寸寸溃败,崩塌,而后彻底碎裂。
就着这个机会,楚明姣不动声色咽下几颗丹药恢复灵力,同时大量汲取圣蝶里的神力,她知道地煞就在等这一刻,等圣蝶之力被彻底抽干,化为黯淡的印记回到她眉心,才会从暗处蹦出来。
说到底,它这么畏头畏尾的,怕的就是圣蝶里的神力。
也真如她所料,就在圣蝶完全灰败着潜回她额心时,山洞里,突然多了道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道暗暗的,还没完全成型的影子,投射到地面上,显得膨胀扭曲,它一出现,无穷无尽的贪婪,邪恶与阴冷的气息充斥整条石道。
它没有眼睛,但能看得出来,两个黑洞洞的空缺正盯着楚明姣的脸,准确来说,是她眉心处的印记。
她能感觉到很多隐晦的,模糊的情绪。
“原来是……难怪啊。”
“想要……神源。”
“夺取……夺取!”
地煞知道外面有人,它出手很快,黑色阴影蠕动成巨大掌印,分为两道,同时朝着楚明姣与姜似的方向袭击过去。
楚明姣等的也正是这一刹那!
她站起身来,将手里的刀松开,面对着那道掌印,岿然不惧,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撩起了她的衣角,磅礴而浩大的剑意遥遥锁定了那道灰影:“谁告诉你的,与人对战,只用提防神力。”
“这么多年,被封傻了?”
女子背光而立,背影纤细窈窕,此刻却蓄积起无法丈量的剑光,她眼仁溜圆,里面不见笑意,只剩一柄小剑浮沉着,拖旖出无匹的锋芒。
她握剑,逆身至上,左右各出一剑,呈十字状排开。
“本命剑。”
“斩!”
地煞发出一道模糊嘶哑的声线,意识到不对,转身想跑,但这么近的距离,若是这都能让它跑了,楚明姣这三界第一剑真叫浪得虚名。
它被这逆切的十字追上,狠狠掼出数十米,无数细微的剑气直接贯穿本源,将那种邪恶的祟气搅得乱七八糟。
石道里的其他人已经完完全全傻了,在本命剑剑气席卷肆虐时,就已经被一种可怕的,叫人不敢深想的猜测吓傻了,直到这一刻,猜想被证实,什么心有余悸,劫后余生,喜极而泣全是假的,死一样的沉默和怦怦直跳的心跳才是真的。
什么楚家四少主!这怎么可能只是楚家的一个少主!?
孟长宇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摁了摁喉咙,好像才能把那种无法形容的震撼吐出来:“真是——楚家的本命剑啊。”
他眼神空洞,想起自己之前种种搭讪的行为,恨不得能回溯时间照着自己抽两下。
他麻木地转头问同样看傻了的周沅:“那什么……神主殿下娶的,好像就是楚家的本命剑吧?我没记错吧?”
“是。事实证明,你眼光很好。”
周沅终于反应过来,她胡乱地擦了把脸,扯开喉咙往天空中喊:“你们等什么呢?看戏啊!?快来救人呐!”
一张由各种神通编制的巨网兜头而下,直接无视了狭窄的石道,精准无比地甩在地煞身上。
数十名鹤发童颜的老头飞掠而至,劈开石道,将地煞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接着,那些没被卷进来的少年们也都蜂拥而至。
柏舟拨开人群进来,一眼就看到倚靠着石壁站着的楚明姣,他疾步走过来,想伸手扶她一下,又不敢触碰她,沉声问:“伤得重吗?”
“还好。”楚明姣慢吞吞地道,手指头冷得和冰块一样不受控制,她眼睛却转了一圈,看向人最多的地煞方向:“不是要地煞的善魂和恶魂吗?你现在去,刚好能抽取。”
她现在这个样子。
他有什么心思去管什么善魂恶魂。
只是放出来的话,总有要圆的时候。柏舟眼底淬上一点冰,不是对她,而是对地煞,他将自己灵戒中对伤势恢复有用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她掌心中,敛声:“真没事?”
楚明姣摇摇头,被抽干了全身力气,懒得挪动一步似的:“没事。去吧。”
柏舟走到地煞身边,在不同的位置点了五根香,香燃烧起来,却不冒烟,而是结成蚕丝一样的线,绵绵系在地煞周围,避开那些长老,隔空抽取善恶魂。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她换了只脚支撑重量。
很快,苏韫玉和凌苏步履匆匆地进来,前者视线掠过所有人,一眼定在楚明姣身上,他大步走过来,因为连续的赶路,气息很急,狐毛大氅跟着步伐拉出弧度。
他捏着楚明姣的肩,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还好吗?”
楚明姣终于站直了,她与眼前人对视一眼,做了个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伸手掀开苏韫玉大氅一角,整个人躲了进去。
柏舟无声注视着这一幕,动作倏地滞在半空,搭在膝盖上的指节骤白。
苏韫玉也愣了下,他迎着四面八方隐晦的视线,脸都僵了,才想皱眉问楚明姣又在搞什么东西,就感受到不对。
大氅里才躲进去的身躯细细颤抖,紧接着,传来一点点破碎的,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的呛咳声。
像是在。
克制不住的,吞咽止不住往上涌的鲜血。
苏韫玉忍不住握了握拳,脸上却故作轻松地笑了。
他隔着大氅,很轻地拍了拍楚明姣的脑袋,动作熟稔,语气自然,声音里还含着笑意:“行了啊楚二,你都多大人了,还撒娇啊?”

被卷进矿场的几个人几乎都脱了层皮, 孟长宇和周沅还好,他们最后一关没进杀戮法阵,靠在墙边哆嗦着手吞药, 现在身体稍微缓过来了点, 只是脑海里还是麻木的晕眩状态, 环顾四周, 内心简直茫然到了极致。
周沅痛哼着抹了抹眼角的血痕,眼睛都看直了,她没力气回头,用手肘象征性碰了碰孟长宇, 语气中带着某种难以置信:“……师兄,我刚才施展静止术好像伤到眼睛了, 我怎么看到楚、那位殿下钻到——”
她隐晦地瞥了瞥头顶阴沉沉的天。
实在说不下去,也没胆子再说下去了。
孟长宇全身精力都在方才那场博弈和秘术施展中耗干了,五脏六腑跟被挪移着粉碎了一样, 疼得满头冷汗,这会心思也不在自己身上, 他颇为虚弱地道:“我可能眼睛也出问题了。你别肘我。”
“传言神主神念无处不在,意志所下,铺展千万里。”
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咳,望向天空,语气简直比当年拜师时还要诚恳:“虽然也可能不会透过界壁看到凡界来……但有些事,该解释的还需要再郑重解释一番。”
“我前头是夸赞过神后殿下美貌,可自打意识到她身份不对,就再也没有过了, 一丝一毫都没有了,苍天可鉴。”他抽着气艰难直起身, 看了看周沅,再转头去看白凛,那语气,简直比当年拜师时还要诚恳:“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话音落下,他察觉到不对,看向白凛,发现他半闭着眼,手里提着大名鼎鼎的龙吟,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都不像痛苦或是惊讶,如果非要形容,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最为贴切。
“你怎么回事?”孟长宇问:“杀红眼了?还是傻了?”
白凛沉默了好一会,才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原来刚才那一剑,才是本命剑崭露锋芒的样子。”
孟长宇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实话,若论结交好友,绝情剑宗榜上有名的那几个,全都不是什么好人选。四十八仙门里,什么千里观,归墟谷,还有他们天极门,那平时再怎么忙着修炼,也有闲暇放松的方式,也会这个年龄该有的一切特征,会喝酒,起哄,摩拳擦掌地比试,会偷偷去看自己心仪的姑娘,总之,凡界的各大酒楼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但绝情剑宗不一样,说得好听点叫绝情剑宗,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个和尚窟。
一个两个的,眼里除了剑,别的什么都不认。
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常年霸占着四十八仙门榜首的位置,在凡界,走到哪儿不是被追捧的那个?可偏偏有那么一座山,横亘在他们脑袋上。
孟长宇去绝情剑宗找过白凛,见识过这稳坐四十八之首教导弟子的方式,那叫一个简单粗暴,摧残人心。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么几段。
“——区区一个小试第一,就把你们能耐到了?觉得天下剑道,尽在你们手中了?”
“井底之蛙,愚昧!”
“十大名剑,你们真当只是乱叫叫的?还是你们真觉得,只是这些剑出名,人却没什么实力造诣?”
中年教习手里拎着把戒尺,说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望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儿头,十分不客气:“宗主的碧翡,千里观首席长老的玄色,你们是没见过?四十八仙门在凡界是顶了头了,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比别的呢?你们比得过嘛?”
下面站着听训的少年们于是不动声色地翻翻白眼,再撇撇嘴。
果真,教习将戒尺敲得啪啪响,疾言厉色:“一个个自视甚高,那怎么十大名剑不来认你们为主呢。别跟我说什么名剑都被位高权重的人截下来了,本命剑呢,也是被人截下来后才认主的?啊?”
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这群人就要心梗。
若说十大名剑冥冥中开了窍,那窍也不多,终究是器物,凭本能择主,被人用大神通截了,也都随遇而安,但本命剑不同。本命剑象征着剑道极致,它自己给自己找主人,找到了便扎根在灵识中,这种灵物,挑人的眼光高得上了天,上千年也未必能有一个看上眼的。
而偏偏,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那批人中,就有那么一个,被它给挑中了。
楚明姣被选中的时候才多大啊,不到十岁!
更叫人心梗的是,她还成了三界的神后。
到了那种位置,日日住在潮澜河鬼斧神工堆砌出来的高楼殿宇中,珠翠罗绮,蝉衫麟带,凤冠下衔着天底下最为珍贵的明珠,喜怒嗔痴,谈笑之间,众人无不俯首为臣。
天底下最叫人沉迷的一切,于她而言,全都唾手可得。
这世上真有人能守得住这样的诱惑,能舍弃这样的舒服日子,去拼了命的修炼本命剑吗?
剑道与其他路子不同,明面上,剑修战斗力最强,真遇到了事永远是最能抗最能打的那个,是出入秘境和危险场合时人人都抢着要的香饽饽。可天底下注定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付出与回报总是相应的。
若是没有祛疤的灵药,剑修衣裳一脱,全身上下没一块肌肤是完好的。
普通剑修想要拔尖尚且如此,本命剑的修炼之道只会更严苛,超乎世人想象。
想要走成这条道,她必须时时突破自我,这也就意味着,受伤与陷入险境都是家常便饭。
每次想起这些,那群少年就开始长吁短叹,既痛心又惋惜,目睹明珠蒙尘是什么滋味,在这件事上,他们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白凛话少,性格闷,但作为剑修在这方面难以免俗,某个瞬间,也会觉得痛惜。
直到今日真正目睹本命剑出鞘。
一剑而已。
那一刹那,白凛手握龙吟,站在她身侧,在那样绝对的攻伐之力下,依旧被压得几乎难以喘息。剑修最忌不战而退,对这条定律,他向来深以为然,可只有真正面对那一剑,才知道什么叫还没交战就认定自己已经输了。
什么为本命剑而起的惋惜,痛心,统统烟消云散。
没人会比剑修更了解剑修。
这种凝实到不行,伤害力拉到极致的剑意,没有别的可能,只可能是经过了千锤百炼后才能形成的。
“怎么了?”孟长宇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问他:“很强是吗?比我们强多少?差距大吗?”
“根本探不到底。可能也就比传说中的神主殿下差一点吧。”
白凛敛着眉,言简意赅地回,思绪慢慢回拢,又像被刺激出了更强的斗志:“回去之后,你们别总来找我,我要闭关,与龙吟剑磨合。她的实力到了这种程度,山海界中她的同辈好友,个个也都声名显赫,就算差,也差不了多少。我不想被这群人甩得太远。”
“你们呢?”他问:“这次破开地煞,星脉仪和司空命盘准备什么时候找她拿?”
孟长宇嘴角立马抽了抽。
周沅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察觉到此刻越来越诡异的气氛,总觉得头顶莫名发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又看看天,摇头又摆手:“不拿了不拿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她现在真的很怕天空突然炸开一道雷,把他们这些长了眼睛看了不该看东西的人通通劈上一道。
如果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师兄。
周沅甚至都想和孟长宇来个暂时的一刀两断以保平安。
一群老头手忙脚乱地处置封印地煞,这东西事关重大,他们不敢随便,更怕一个疏忽搞不好又给未来留下什么隐患,但即便在这种紧要关头,也还是有几个稍微年轻些的,撇着眼偷偷去看不远处的苏蕴玉。
这么多天,他们在外面布署着,对楚明姣的身份也是猜了再猜,白凛等人的心路历程,他们全部经历了一遍,最后心底所有的谜团,都在那凌天一剑中得到了解释。
楚家二姑娘,本命剑剑主,神后殿下。
她身上的头衔太多了。
但这……这男人是哪儿来的啊。
现在这状况,真够叫人不知所措的。
这可叫他们这些老臣子怎么做的好,上前去搭话问话吧,显得冒犯,而且摆明了神后殿下隐姓埋名来的凡界,不想被人识破身份,但这装作视而不见,事后会不会被神主清算啊?
当下只能眼观眼,心观心地佯装没有看见。
没等他们想出个章程来,苏蕴玉有了动作,他看向一边的宋汾,虽然眼角拉着微笑的弧度,眼仁里却看不见半点笑意:“凌苏兄,你不是一直挂念帝师吗,你们先聊着,我和明姣说点事。”
宋汾是一点不想和柏舟聊天,说实话,他现在甚至都不敢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苏蕴玉才不管他的死活,他衣角带风地拉着楚明姣往外走,她这时候很听话,全然配合他,在外人眼里,就是她亦步亦趋被苏蕴玉拉着手,踩着他的影子往外面走。
还别说,有了他方才的那句“撒娇”,这两道交叠的背影,还真像是她受了委屈没处发泄,无声闹别扭那么一回事。
在这期间,柏舟始终保持着半蹲的姿态,身边收善恶魂的香燃得很快,没一会就烧到了尾,自发自动灭了。
他恍若未觉,自下而上抬着眼,视线紧随着苏蕴玉那件大氅,因为藏了个人,那里显得鼓囊,就这样一眼扫过去,像极了两人同披一件衣裳,亲密到几近难以分割。
等彻底看不见人影了,他才慢慢垂下睫。
那动作当真缓慢极了,缓到宋汾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个合适的角度开口说话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对瞳仁。
柏舟和江承函不止容貌不一样,眼睛里的神采也大不一致。
前者总是含蓄内敛,深究下去,就是一片柔软的清和,后者更为冷冽,眸色浅淡,有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仪。总之,这两种,宋汾都看惯了,时间长了,也能从里头分析个大概的情绪出来。
因而这一刻,宋汾发誓,他真的从里面看到了某种流淌于表面上的,并无遮掩的……杀意。
属于神灵真正的动怒之色。
宋汾头皮霎时间炸开了,他急忙几步走过去,蹲在柏舟身边,连着诶了几声,吸着气压低声音道:“你先别急,别气,楚明姣方才战斗过,摆明了没力气,没心情,不想应付那些等会肯定要问东问西的老头,而且这不是我们隐姓埋名来的吗。你若是不披着帝师这个身份,她现在肯定往你怀里钻。”
“你要实在不高兴,后面回长安了,借着招魂术的由头,你多找点事,刁难刁难苏蕴玉。”
见柏舟一直不说话,宋汾顿了顿,拍了下他的肩:“楚明姣和苏蕴玉一直就这样的啊,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这两人打小就认识,在楚明姣眼里,苏蕴玉都不算个男的。”
这些话,从真正与楚明姣说上话的那一天,江承函就已经听过。
起先无甚在意,这红尘中芸芸众生,于他而言,都太过渺小,纵使再优秀出色,也仍旧不值一提。
直到他被那种朦朦胧胧的生涩情愫牵引着,朝着楚明姣一步步走过去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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