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的变化。
“楚姑娘。”音色仍旧清润,但语调放冷了些。
楚明姣眼珠转了转,回想了下这十几天,也觉得他是时候会做出这种反应了。
她朝他笑了下,没再围着他东扯西绕,也不像先前一样挨他很近地坐过去,远远地靠在一颗直立的椭圆形石子上想问题。从日上三竿到漫天晚霞,夕阳扯下最后一抹余晖时,她才稍微动了动,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
白凛等人回来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明姣姑娘,你怎么老是站着?”
周沅折腾出一大蓬篝火,又在石子上摆放了大大小小的月明珠,今晚气氛格外沉闷,她自己原本也在发呆,是恍惚间发现对面帝师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很隐晦地往边上看一眼,她顺着看过去,才如梦初醒似的啊了一声,朝楚明姣招手:“快过来坐吧,明天就要破关了,我们几个也商量商量。”
这话说得,孟长宇都苦笑一声。
楚明姣没拒绝这番好意,坐到周沅旁边,白凛边给自己剑身绑上那块朴实无华的白布,边丢出决定:“天一亮就出发,没意见吧?该准备的东西,药,准备好了没?”
“哎呀,坐下才不到半个时辰,你都念了五六遍了。”周沅捂着耳朵,不耐烦地瞥他:“你平时也不这么多话啊。”
平时能和这次比吗。
接下来大半个时辰,五人相顾无言,姜似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哼哧哼哧主动请缨,帮他们铺床去了,倒是明天要出力的几个,个个心不在焉。
还是紧张的。
怎么可能不紧张。
矿场最深处的存在像是也感受到这种风雨欲来的决战氛围,嚣张气焰也收敛起来,至少每晚都来鬼哭狼嚎吓死人的风没再作乱,气温随之平稳,难得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半晌,孟长宇最先动作,他先是摁着喉咙,咳了一声,再看向楚明姣,意味深长地:“明姣姑娘,明天我们都会竭尽全力帮你,这同样关乎我们的生死,但希望你有什么好东西,也不要吝啬,关键时候,该拿出来救命的——拜托你了。”
楚明姣听懂了他的意思。
前面什么“好东西”“吝啬”,都是托词,这话的重点,只有后面三个字。
拜托了。
正如楚明姣所猜想的,白凛,孟长宇和周沅的实力已经完全暴露了,算上身上的灵器,再算上各种各样长辈给的护身符,他们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绝境爆发时能有怎么样的力量,地煞了如指掌。
他们也不可能在这短短一天时间越境突破。
但地煞一点没表现出惧怕和收手的趋势,这代表它算得准准的,而如果按照它算的那么走下来,他们必死无疑。
真的,谁也救不了他们。
他们这边的底牌,只剩一个楚明姣。
这话孟长宇没敢直白地说,之前他们的谈话,包括诸多对石堆的分析都没刻意避开,避也避不开,鬼知道在这鬼地方里,隔音结界有没有用,说了他们也不惧怕什么。一是改变不了什么,二是这种对话落在地煞耳朵里,反而显得更真实,更能让它放松警惕心一些。
唯独关于楚明姣身份这块,他们即便有所猜测,也从未表明了说出来过。
怕地煞中途认怂,躲得更深,他们这一趟就此彻底完蛋,等于白来。
也怕地煞发疯,拼尽所有要和这位“疑似神后殿下”的明姣姑娘拼个你死我活,这要是真的,那也完蛋,神主还不得气死,他们这间接的罪魁祸首,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只能指望这位名不见经传,但各方面都很神秘,很不一般的姑娘能大发神威。
“你们竭尽全力,我自然也是如此。”楚明姣知道他在想什么,回了这么一句后,看了看头顶高悬的月色:“休息的时间不多了,快去吧,都调整好状态,别想太多。”
再谈下去也确实没意义了,孟长宇长长呼了口气,抓着捧脸愁眉不展的周沅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
楚明姣垂下眼,不动声色活动了下左臂,左臂已经不怎么疼了,伤口只留下一条浅浅的肉粉色疤痕,不剧烈活动的话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但明天可能会再次撕裂。
算上二祭司那一扯。
今年她的手臂还真是命途多舛。
她将月明珠熄灭了丢到一边,自己随便找了个地方擦干净了坐着,在心里慢慢深呼吸几次后,全然冷静下来,一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纷至沓来。
——苏韫玉和宋玢怎么样了,在这破地方,传音都联系不上。
但是想想也没必要担心,地煞现在全力对付他们,找麻烦也找不到外面那些人头上去。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苏韫玉现在再怎么凄惨,底子还是在的,不找别人麻烦就不错了。宋玢就更不用担心,他有天青画,那东西来历大到江承函都说“不好说”。
——要是明天,柏舟看到他们三拼了命去破关,她却一直不出剑,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应该也……不至于。
剑心破碎这件事,除了苏韫玉,其余谁都不知道,不知道的事,不会因为一点细枝末节就凭空怀疑。而且她不出剑,也有很正当的说头——本命剑出鞘,对付地煞这三四关不说和切瓜似的简单,但绝对不会到要她拼到两败俱伤的地步,地煞能小心苟活到现在,它也不傻,打不过,它还不会跑嘛。
除非他们一路惨烈挺到最后,无路可退了,地煞才会钻最后的关卡里,等待收获胜利的果实。
在柏舟眼里,她不出剑绝对是因为怕地煞看出来,怕它跑,而不是本命剑出了问题。
想到这,一切都顺了,好像所有后顾之忧都提前解开了,楚明姣却没法觉得安心,越是事到临头,她越是担心,止不住的乱想,一遍又一遍,生怕哪里还有疏漏,会导致地煞逃脱。
许久过去,还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柏舟看了很久,他下定决心要离她远一些,好似这样,没有那些接触,那些亲密,就不会掀起那样汹涌的潮浪,让他一颗心像是被盐水中泡久,泡烂了般胀涩难堪。
但这决心下了甚至还没到半天。
五个时辰不到。
柏舟敛眉,走到她身边,又看了半晌,克制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她的左侧小臂,问:“今晚就这么不管它了?”
见她没反应,顿了顿,温声提醒:“还没完全好透。”
楚明姣反应慢了一拍,过了好一会,才啊了一声,起身站起来,慢慢从灵戒里拿出疗伤的药,拿到药,就被柏舟接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很担心明天的事吗?”
楚明姣乖乖曲着膝坐在一块半圆的石子上,闻言摇摇头,示意并没有,模样是说不出的乖巧动人,浑身的刺敛得干干净净,就是不说话。
诚然,楚家二姑娘很少有闷闷不乐的时候,可若是有,就是眼前这副模样,要么就是一声不吭拎着剑找人打架去了。
柏舟看了看她的侧脸,声音落得比手里捏着的羽毛还要轻:“还是在想招魂术的事?”
楚明姣思路被他慢慢带出来了一样,她抿着唇,侧首与他对视,眸球乌黑灵透,那眼里透出的神采,活似承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声音慢慢的,咬字很清晰,抱怨似的:“你不是不想和我说话嘛。”
柏舟在原地静默了整整半刻钟。
又是这种甜甜的,闹着情绪一样的小脾气。本命剑剑主在外面,对着外人,是绝对没有这一面的。
却在帝师这个身份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展现出来。
见他不说话,楚明姣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她抚了抚额心,衣袖荡开,长长地拉成一道帘子,遮住了脸,只能看到翕动的睫毛,声音随之低落一些:“……有一点不开心。”
月色皎然,柏舟咽下满腔苦涩,他半蹲下来,平视她,撩开她的袖摆,仔仔细细去看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什么?”
“怎么了?”
两人藏在袖子里,小孩一样幼稚地对话,她用视线描摹他的脸部轮廓,撇撇嘴,低声说:“想哥哥。”
“想家。”
楚明姣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很像被雨淋湿全身,全无防备的猫,柏舟很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将那双眼睛里不开心的情绪揉散一些,最后只是手指动了动,又克制地止住了。
他陪她这样待着:“你慢慢说,我都听着。”
楚明姣抱着胳膊搓了搓,吸了口气,小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不是已经算到我……来自山海界了吗。”
一片袖摆下,两张脸颊贴得很近,柏舟能看到她唇瓣翕张时口脂那种柔嫩的粉,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芍药香,倏然,她伸手抚了抚自己额心。
满面鎏金光点洒落。
她皮肤很白,因此圣蝶显现时,蝶翼颤动起来,隐隐勾勒出半面轮廓,神力荡动起来,感受到这种气息,这矿场中的夜风像是被惊醒了,又发出鬼哭狼嚎的厉啸。
“抱歉。”她伸手遮住那一片金色光雨,道:“我还不能很好掌控住它,情绪有波动的时候,它总是会不受控制。”
听到那句“不能掌控”,外面的风像是听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鼓动得更为起劲。
“没事。”
他好像总是这样。
在山海界时,楚明姣觉得江承函哪哪都变了,神主宫肆意的排场,他不辨是非的偏袒,日渐冷漠的情绪,件件让人懊恼,现在又觉得,时间回到了从前。
自始至终,他们初心未变。
也说不清是被什么情形触动了,楚明姣眨了下眼,心里倏地一软。
“帝师。”
她全然忽视外面的风声,眼睛里不见前段时日揶揄的捉弄,玩笑,黑白分明,显得格外认真:“我一直觉得,我与他好似只走过短暂的一段路,之后就一直在背道而驰。”
“我原本想,他一定得为自己的错误与我道歉千百遍,我才能原谅他。”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招魂术成功后,他来找我,我就和他回家。”
这个他是谁,显而易见。
她也甘愿回到那荒无人烟的神灵禁区,十年,百年,千年如一日地陪着一个人。
就像结契时说好的那样。
怕他不信,她又咬着字音,强调道:“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柏舟几乎以为她猜到了些什么。
但不可能。
他十分肯定,从始至终,自己没有露出过半分破绽。
继而微怔,心脏像是被虫蚁麻麻地啃噬了下。
姣姣想的……是这个家嘛。
那一晚, 楚明姣是被柏舟哄着睡下的。
她睡得不安稳,火堆燃起来的亮像是凑到了眼皮底下,晃得她眼皮止不住地抖动, 最后在天尚且青黑一片时无声拥被坐起来。
歪头看看, 柏舟已经在另一边睡着了, 这么长的时间, 肉、体凡胎,再能熬也熬到极限了。
她定定地坐了会,须臾,摁了摁昏昏涨涨的太阳穴, 灵力潜入神识中,去看神识最深处悬浮着的一柄小剑。
这具身躯被太多天材灵宝滋养过, 那些精髓长久地留存下来,顺着经络游走,去到每一个需要它们的地方, 而事实上,很少有地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
所以当有了一个漏洞后, 它们就前赴后继涌到一起,将本命剑包裹成了一层白色的灵茧。
透过这层茧,细细地看,便会发现本命剑上蛛丝一样的裂纹。
从顶部开始,裂纹逐步扩大,加深,蔓延整个剑身。
还是没有好转迹象。
意料之中的事。
楚明姣来不及感到失望,就开始算等会破关, 最适合出剑的时机,以及怎么才能在本命剑剑心破裂情况不恶化的前提下, 将这一剑的攻击力拉到最大。
经过这一段时间明里暗里的试探与接触,她对地煞的实力大概有了解。它毕竟只是一缕秽气,换做从前,不是本命剑一击之敌,现在难就难在它能以这山脉中的诸多自然之力作掩护,太能藏了。
只要找准时机,她以本命剑之力重创地煞不成问题,前提是,白凛他们一定得抵进最后一道关卡。
“醒了?”楚明姣被细微的动静惹得回神,看向起身下地的帝师,揉着眼睛道:“你再休息会啊,今天我们去破关,你就别去了,动静太大了,站在石堆外也不安全。”
帝师舀了些水到一边洗漱,一刻钟后,回到已经完全烧成余烬的火堆边,用手帕擦干净手,对着她摇头,蹙眉说:“我在外面等,今天这样的情况,看不到更担心。”
楚明姣也没接着劝。
虽说神主没了神力,但一身战斗分析与技巧还在,那种妙到毫厘的判断控场能力几乎与生俱来,护好自己肯定没问题。
没过多久,白凛那边三大一小整整齐齐跟着过来了,或许是受濒临死战的氛围影响,每个人脸上都很严肃,就连姜似都又开始虎着一张脸不吭声。
其余四个要上战场的,包括楚明姣在内,都换了贴身的适合战斗的衣裳,她和周沅将头发扎成高马尾,长衣长裤,外加一双长靴,英姿飒爽。
周沅看着楚明姣,眼前蓦的一亮,她围着楚明姣转了两圈,先是抚了抚她看起来比丝绸还柔顺的发丝,再艳羡地比了比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心里发出惊叹。
这人的腰怎么能那么细!
没过多久,晨光破晓,但太阳没有升起来,天色呈现出种干巴巴的阴沉,并不是电闪雷鸣的前兆,相反,偌大的矿场上,连一丝风都没有,远方的铁树像是被钉死了似的。
像是有一种东西,凭空抽取了这片地域里炙热的温度,无声曳动的风以及所有会呼吸的活物。
地煞应战了。
“走吧。”楚明姣拍了拍周沅的手,率先出声,走向从始至终被笼罩在阴影下的第四座石堆,“时间差不多了。”
走向第四座石堆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气氛一片压抑。
一直到他们即将进石堆洞口,柏舟终于抑制不住,他将楚明姣拉到一边,顿了顿,低声嘱咐:“……能躲开的攻击就不要想着硬拼,不管遇到什么事,别想着一个人抗。”
“还有,真有什么突发情况。”他垂眸,视线落在她脸颊上,那上面常年呈现一种白里透粉的色泽,可一旦受伤,血色就全部流失,寡白灰败。
他被她无数次重伤前科弄得几乎下意识反感抵触那种情形。
“嗯?”楚明姣等了半晌,没等来话音,问:“有突发情况,就怎么?”
如果不是知道神主真身需要镇守潮澜河,并不会破戒来凡界,她几乎有种他就在祖脉外等着的错觉。
“拿圣蝶挡。”他将话语补充完整:“圣蝶是与天青画,流霜箭矢比肩的顶级灵器,它会保护好饲主。”
“去吧。”
在白凛和周沅第三次回头张望时,柏舟压下心底紧绷的弦,又在心里重复着告诉自己,一缕蹿逃的祟气罢了,本命剑拥有极尽巅峰的战斗力,她顶多受点前期为迷惑地煞而故意做样子的伤,不会出什么意外。
“我就在外面。”
“等你出来。”
楚明姣笑着颔首,这人,昨天还一副下定决心要和她彻底划清界限的样子呢。
现在又全变了。
她踮着脚凑上去,离他特别近,几乎能触到唇瓣时才堪堪停下来,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负在身后,笑吟吟地问:“只等我啊?”
柏舟眼里那种糟糕的情绪又浮出来,因为鼻尖对着鼻尖,她看得特别清楚。他好像特别想后退一步,或者推开她,再对她说些义正严词的话,但怕影响她的情绪,怕她在里面因为这些分神。
于是硬生生忍住了,只是竭尽冷淡地敛着睫,半晌,颇为矛盾地妥协:“嗯。”
楚明姣满意了似的,朝他摆了摆手,心情愉悦地踩着白凛等人的影子进去了。
一进去,迎接四大一小的就是一场漫天的黑色“羽毛雨”。
因为做足了应对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大家反应都很快,楚明姣挥袖荡出灵力,挡住陡然加速,如箭矢般激射而出的羽毛,只放了其中一根进来,被她捏在手指间仔细观察。
“小心点。”她连着借力,在旁边石壁上跃出四五步,将手中嗡嗡作响的羽毛直直迸进石壁中,激起铮铮的金玉之声,她通知其他人:“羽毛里是半截空心管子,里面装着火妖的岩浆,还有,羽毛根部被削尖过,上面淬了毒。”
孟长宇咬牙,抽气:“还真够狠的。”
“何止狠呐。”周沅声音被拉出回音:“根本是奔着我们的命来的。”
这个时候,四个人还以为这就是个开场戏,和之前那几座石堆一样,探探他们的实力。可渐渐的,雨越下越大,黑色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中的所有,而且远远没有停的迹象,除此之外,羽毛中开始凝聚了些别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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