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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谣(画七)


那是一片纯粹的柔软清澈,深究下去,又有深重复杂的迷茫。
好似一行字摆在了她眼前。
——姣姣,我如何才能不介意呢。
身为神灵,不惹情爱,他并不懂如何消除这些由爱而起的其他情绪。
纵然自我重复千百遍,可提起那卦象,提起和楚明姣尤为亲近的那个“命定姻缘”,介意便是介意,如何遮掩,如何摒除,他并不知道。
没看两眼,楚明姣心软了。
她环住他脖颈,将脸颊埋进去,又不安分地乱蹭,满头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交缠在他身上,柔顺得像是满藤馥郁绽放的花。
“介意就介意吧。”她眯起眼,没怎么犹豫地舍弃了苏韫玉:“没事,让他骂吧。我再忍几次,大不了下次练剑时用全力,将他打得骂不出来话。”
“哎。”楚明姣像是也为自己无底线“见色忘义”的行为震撼到了,她悠悠地叹息,有点抱怨地道:“这么一想,他们说得也没错啊。”
“你说,我怎么这么稀罕你呢。”
她怎么那么喜欢他呢。
听语气,是真心实意在发愁。
柔软娇嫩的唇瓣贴着江承函颈侧最敏感的一块肉,呼出温热的气息,有那么一刹那,像是在用尖尖的犬牙在磨,叼着血管,又凶又柔地啃咬。
神灵于转瞬间动情。
她不知死活撩拨,下一刻,江承函手掌扼住她屈在榻上,伶仃细腻的一截脚腕,没用什么力道,好像还在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
“不是还疼着吗?”他温声问。
楚明姣理直气壮理了理散开的裙摆,又凑上前蹭了蹭他眼尾,闻言,撇了下湿漉漉的饱满的唇,还没如何动作,神色便已绯艳无比,话语颇为不满:“那你不能轻点,慢点吗?”
江承函默然。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慢,怎么轻了。
可能他娶回来的,真是一朵需要用琼浆玉液温养着,碰一碰都能掉叶子的美人花吧。
“姣姣。”他顺着她的气息亲过去,声色清又浅,却依旧能听得出难以自抑制的意味,喟叹似的:“……怎么如此娇贵。”
好难养。
后半夜,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楚明姣趴在床边,海藻般的发丝散开,她眼尾还红着,像是才哭过,那种娇艳的色泽还未完全散下去,鼻音有些重:“我要睡了,你说说,今日那群小老头又念的什么经。”
一听这个,她总很快来睡意。
江承函将她抱过来了些,温声告知:“是一些比较闹腾的事。四十八仙门素来按化月境强者的多少排名次位置,这次仙盟会,排名第二转轮宗宗主禀告,说门中已有四位化月境中层大圆满强者,与无情剑宗相当,这第一第二的位置,是否可以公平较量。”
楚明姣睁了只眼睛:“最后怎么说?无情剑宗变为第二了?”
同为剑修,她在这方面有种奇特的与有荣焉的共情。
江承函好笑地捂住她的眼睛,感受掌心中不安颤动的动静,安抚道:“没。无情剑宗宗主略胜一筹,为你保住了剑道第一的排名。”
楚明姣心满意足,很快睡着了。
————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无声怔然一会,而后摒开杂念,仔细回想。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四十八仙门中排名首位的无情剑宗,以杀伐道出名,族中也只四位化月境中层圆满而已。
姜家,一个隐世世家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底蕴。
“也不是没可能是别的宗门暗中相助。”凌苏皱眉开口:“毕竟四十八仙门的弟子这次倾巢而出,其中不乏一些真正的天骄,上头必然有师长时刻关注。”
“可作为东道主,招待方面的事,若还要别家相助,无疑是在说,姜家已经烂到根里了。”楚明姣察觉不对,反驳:“我们这一圈观察下来,他们家,还挺要面子的。”
真实情况如何,不入祖脉,他们不得而知。
夜半,子时。
一声悠悠的空响以某种特殊的秘法,准时穿透每个房间,房中几人彼此对视,在下一刻推门而出。
走廊中已经出来许多人,人潮涌动,熙来熙往。
随着钟声敲响,这座高楼的中空部分,在众人眼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旋涡,隐隐呈现“门”的形状。
姜家祖脉,一分不差地掐在子时开了。

子时,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这座完全由灵力构建的灯火楼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光源,山里许多小飞虫循着火光聚集而来, 它们不敢过多靠近, 嗡嗡地扇着翅膀组成黑压压的旋涡, 看起来极为眷恋这片地方, 又像是在躁动不安。
“怎么直接开了空间通道。”不远处,一个半大少年出来得急,像是才睡着没多久,被同伴猛然吵醒, 这会勾着外裳往身上套,看着这一幕, 惺忪睡意少了半截:“祖脉不是就在旁边不远处吗,我们自己过去,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开个这样大的空间通道, 需要耗费的灵力可不少。”
他同伴急慌慌将灵戒往自己手指上套,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你还没看出来啊, 姜家出了这样的事,但仍看重面子啊,这楼,这空间通道,哪样不是大手笔?这次进祖脉的全是四十八仙门中的天骄翘楚,姜家没出事时还好,谁也没必要在谁面前刻意显摆,这不是姜家出了事吗, 不想被人看瘪呗。”
听罢,那少年深想, 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很快嘿嘿笑了下,开始系外裳带子:“也难怪,姜家现在虽还没倒,可年轻一辈都快死绝了,除了天生天灵根还擅长傀儡术的姜似,其余都是歪瓜裂枣,可不就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不过姜似才五岁大点,不是传闻命劫将至了吗,上任帝师亲口说的。”
“对啊。”同伴收拾妥当,将手里扇子一展,腰板挺直,“不然你当我们这次为什么来了。就是因为姜似命数将至,姜家彻底坐不住了呗。流光箭矢,锁魂翎羽多珍贵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
诸多此类的窃窃私语充斥着整座灯火楼,上三层下三层的没有停歇,比山海界仙盟会上诸多掌门长老拉扯争吵的场面都热闹。
就在这时,空间通道旁蓦的现出两道人影,为首的那个一身深灰长袍,长相端正严肃,两条眉浓而直,有种不苟言笑,大刀阔斧的压迫感,他一出现,楚明姣周围便前后发出了几道小而低的声音:“是姜家家主和大长老。”
相比于长得和三界其他家主大差不差,千篇一律的姜家家主,旁边那位大长老无疑叫人眼前一亮。他穿得很是时髦,青松色褂子配半裾,腰带上挂着荷叶流苏穗荷包,荷包边缀着块水头通透的玉,在灯光下闪着莹润的光,一双眼含着笑意似的,不挑剔,也不显得刻薄。
总而言之,没什么大长老的架子,乍一看,像是族里某个教习先生。
姜家家主手掌往下平平一压,楼里的声浪便像是被按下了某种开关,全都自发自动地消音了,他朝前走一步,做了个令人惊讶的举动。
“诸位小友。”他压得笔直的背往下微弓,那是一个实打实的恳切的请求姿态,于他这样的人物来说,对晚辈们持以这样的礼节算是人生头一遭,声音直率:“我姜家今日之困局,能不能解,就全看诸位了。”
说罢,他接过大长老手中的两样宝盒,袖袍无风自动,拂过宝盒上的禁制。下一刻,宝盒在一千多名少年的眼前倏然打开,里面的东西被一团灵力托着平放在半空中。
甫一脱困,左边那团灵力包裹中的灵物就开始迫不及待地绽放光华,都无需人催动,一段长弓古箭的虚像在众人眼前放大无数倍。
箭矢呈深枣色,通身油亮润泽,不似凡物,箭尖一点深重寒光,下一刻便破空而出,在这一千多人的眼中急速放大。
“咻!”破开风声的尖啸眨眼就到身边,像是炸开了血与骨,正中眉心。
楼中泰半的人捂着眼睛,齐刷刷往后退了几步。
紧接着便是各种激动的,兴奋的,跃跃欲试的议论声,炸开了锅似的,短时间内还有愈演愈烈,朝上攀升的劲。
“今日四十八仙门为证,我姜家承诺,地煞之事,只要能解决,不论用何种方式,即便将祖脉完全毁去,也可在流光箭矢与锁魂翎羽中选一样带走。”
“若为同门协心齐力解决,出主力者获得灵物,其余协助者,我们亦会酌情给予重金酬谢。届时,姜家私库里的宝物,可打开任选两样,灵脉与金银,我们必不吝啬。”
姜家家主放出话来。
“原来这便是流光箭矢,果真名不虚传,气势锐不可当,方才那一下,像是要直接洞穿灵魂啊。”有人狂热地揉眼睛,盯着左侧那个宝盒半晌挪不开眼,垂涎三尺也不过如此:“……千里观那群用箭的岂不是要疯了。”
“诺。”他身侧有人朝对面努了努嘴,道:“你自己看。”
“我不看,不看都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德行,肯定觉得流光箭矢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那人目不转睛,视线没在宝盒上挪开半分:“谁不是奔着流光箭矢来的?他们还算好,你是没看见天极门的人,那才叫一个胜券在握的嘚瑟样,想同时将地煞与灵物拿下呢。”
“……”
诸如此类的话语多不胜数。
在所有人都朝着流光箭矢表达喜爱与向往时,楚明姣站着不动,她没在意大放异彩的箭矢,而是盯着右边那个盛放着锁魂翎羽的宝盒细细地看。
锁魂翎羽从出现开始就十分安静,它更像是一片鎏金羽毛,华美异常,可属于顶级灵物的威压不强,能起到的最大在作用还是稳固神魂,对这些神魂完好的少年们实在没什么用处。
但它恰恰是现在楚明姣最需要的东西。
她和天极门一样,也是个想同时将锁魂翎羽与地煞善恶魂尽收囊中的贪心家伙。
楚明姣慢慢抿了下唇,听姜家家主将剩下的事全部交代完:“地煞只喜年轻血脉,对我等气息无动于衷,甚至会因此将自己藏匿进极深的地底,因此我姜家长老们起先并不打算出手。”
“可为了保证诸位安全,防患于未然,经过我等族内协商,决意令大长老领你们进去。”
“等会进去时,每位手中都会飘下一片落叶,遇到危及生命的危险时,你们将叶片碾碎,大长老会尽可能快地赶过去救你们。”他顿了顿,开始无情地击碎一些人的侥幸心理:“姜家的情况,诸位也都知道,地煞作恶多年,绝非善茬,不好对付,请诸位切莫轻敌,不论何时,都请做好应战准备。”
“祖脉内一千八百余人,每个人面临的危险与处境各不相同,大长老难免会有分身乏术,来不及救人的时候,因此请诸位务必保全自身。”
说得简单点,就是这叶子起个聊胜有无的心理作用,最好别将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大长老身上。
话说到这,家主开始适当的缓和气氛:“大长老是化月境中层大成的修为,解决一些突发状况绰绰有余,除了修为合适,他也是我们姜家唯一一个勉强还够得上年轻这个词的长老。”
很快有笑声配合着传出。
“好了,诸位。时间不早了,请进祖脉吧。”家主让开一步,露出身后那个如风暴般卷起紊乱灵力的空间通道。
楚明姣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现场状况。
“等等看吧,马上就能看出四十八仙门中哪边的实力最强了。”苏韫玉凑到她身侧,慢吞吞地分析:“深夜的祖脉,未知的地煞,谁都不敢先进,除非对自己实力十分有自信,并且宗门排名十分靠前。”
“绝情剑宗。”楚明姣看也没带看,伸手拨了拨自己鬓边发丝:“剑者激流勇进,永争先锋。能把剑法修到一定程度的,都很明白自己当下想要什么,有明确的目的,不会顾虑和惧怕任何东西。”
所以许多人都说,修剑法的都是群武力值高超的疯子。
他们理智,又做不到完全理智。
很容易剑走偏锋。
因此才需要琴师辅助,压制性情。
“绝情剑宗的领头人修为应该已经达到了化月境中层小成上下的实力,剑修爆发起来,实力会攀升一截,真正的战斗力能与姜家这位大长老拼个不相上下。”
而事实证明,剑修确实更了解剑修。
几乎在楚明姣话音落地的一刹,就有人先踏了出来。那是个长相极为锐利,每一根棱角都彰显着锋芒与不羁的男子,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相貌显得粗犷,有种不拘一格的洒脱气。
他的剑并不挂在腰间,而是提在手上,引人注目的是,那剑也没个剑鞘,就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地用素圈白布裹着,还没包整齐,间隙里露出雪白的刃光,偶尔一晃,闪得人眼睛疼。
他言简意赅:“我来。”
无情剑宗以他为首的那几个二话没说,在众目睽睽下一步踏进空间通道,身影很快消失。
楚明姣终于将视线从那柄简陋异常的剑上收回来,十分不能理解,她看向苏韫玉,眼仁乌黑灵透:“凡界剑修穷成这样了吗?”
“哪儿的剑修是不穷的?”说起这个,凌苏开始接话,他望着紧随其后蜂拥着挤进空间通道里的小队伍,嗤的笑一声,话音听着带着点熟稔的嘲笑:“你们剑修不都将剑看成心头好,恨不得整个灵髓石剑鞘给配套带着才好,一个还不行,至少要十个八个才能聊表心意。”
“别的修士,丹药,傀儡,哪怕是灵农,都是源源不断进财,剑修呢,只出不进还倒赔,不穷也说不过去啊。”
苏韫玉开始明显憋笑。
这若是从前,楚明姣一定要嚷起来将手中灵戒气势汹汹地倒扣在桌面上,弄出一声极清脆的响,而后昂着下巴,用一种不屑的语调道:“哪里穷?说谁穷呢你,你有钱,你来和我比一比啊。”
必然会是种嚣张跋扈到极致的美感。
然而现在,她不想和凡界的风流浪子逞口舌之能,特别这人还是帝师的故友——这多少让人投鼠忌器,不敢深交,也不能过分得罪。
除此之外,她陷入一种迟来的微怔酸胀情愫中。
来凡界的这些时间,楚明姣总会在别人说起某句话,或突然看见哪样东西时,想起一个与之全然不相关的人。
——江承函。
除了对苏韫玉的嫉妒一直不曾消减,神灵其他方面的情绪依然很淡,也只有与她相处时常被逗笑,其他时候多是千篇一律的神情,温和持重,包容耐心。
楚明姣甚至觉得,他生来是个天地为这世间万物留下,赋予了极重责任,不该有任何私人情绪的完美胚子,只是阴差阳错,在她手里转了一圈,被描了厚重的,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一笔。
而即便如此,很多时候,她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当时强开界壁,她正在气头上,又救人心切,满腔质问,满腔愤怒,心思全然不在两人的爱恨纠葛上。
可这段时间,自从到了凡界,没看到满世界的缉拿令,没感受到半点阻力,四十八仙门与祭司殿全无反应,她就知道。
——江承函又替她压了下来。
她像是一盏膨胀到极致,即将要完全炸开,不管不顾和自己,和他较劲到死的松脂灯,燃烧到最热烈的时候,找到了帝师这,得到确切的消息,楚南浔能活过来。那股劲就慢慢歇了,逐渐平和下来。
被枕边人否定,利用,神灵会多想吗?
会感到难过吗?
楚明姣也不知道自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她明明在夜深人静中惊醒无数次,抱着膝盖无声掉眼泪,告诫自己:如今的神主根本不再是昔日那个说“希望有朝一日,深潭破碎,界壁重开”的江承函,他满口天下苍生,实则一意孤行,背信弃义。
她也很清楚地警告过自己:江承函需要楚明姣,可神主不需要枕边人。
他不仁不义在先,她难道还要顾忌他的感受,畏手畏脚的为了男女私情而不去救自己的亲兄长吗?
可是现在,楚明姣眼睛一阖,就能想起从前。
苏韫玉说得没错,她从小是个骄纵无度,不知柴米贵的小孩,用灵髓石做剑鞘的奢侈举动并不算什么,她曾用灵泉洗剑,以紫玉石为鞍。
本命剑为主不错,可猎奇心一上来,这世间可用金钱寻到的名剑,她通通眼馋,为此,私库里挂了整整两排。心血来潮了就耍一耍,想不起来时就挂着吃灰。
连楚南浔都几次三番忍不住说教,可到江承函这,他只是纵容地,在她手上套上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灵戒。
她不爱拿神主殿的钱,但很乐意收他自己的私库,每次这种时候,眼睛总是细细弯起来,笑得趴在他肩头,末了,还一本正经地挖苦人:“神主殿下,您说实话,我是不是很难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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