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换了个壳子,他内里的性格仍无法坦然自夸,只是略嗯了一声,避重就轻道:“应当是制符者的不同。”
苏韫玉和凌苏一个用树枝拨弄着火堆,一个百无聊赖地又摸出了自己的卜骨,晃得响。
“我起先都不知道灵戒里有符咒。”她边用手捞起过长的裙摆,漫不经心地吐字:“这些是我道侣制成的。”
苏韫玉抬眼,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停。
柏舟无声地望向她。
“啧。”苏韫玉干脆将手里的木棍丢至一边, 一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没眼看似的嘲笑她:“楚二你瞧瞧自己,半个月前怎么愤愤和我骂人的, 信誓旦旦丢的什么狠话。”
“我都不想说你。”
火生得旺, 时不时炸开一蓬火花, 发出“啪嗒”的细微响动, 这样一个初冬山里的深夜,近在咫尺的温暖顺着柴火的燃烧绵延到骨骸深处,叫人不由自主生出懒怠的姿态。
“我怎么了啊。”楚明姣将衣袖微卷,露出半段凝脂似的肌肤, 手腕上挂着的镯子水头很好,沁凉的一截色, 但不知赶路的时候磕着碰着哪儿了,此刻在火光下俨然衬出一道细细的裂纹。
她将镯子取下来,眼也不眨地反驳:“都闹成那样了, 你是圣人,你能憋住不生气, 不放狠话?”
苏韫玉稀罕地看她,须臾,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倒是凌苏,也不盘弄那两块卜骨了,来了兴趣般一连串问:“这一路小二十天,我正好奇着呢,楚姑娘出手阔绰,修为不俗, 不像小家小族出身,又说已有道侣, 方才那两张符纸到现在都不曾失效,想来楚姑娘道侣也非寻常人……怎么来寻锁魂翎羽,是姑娘和苏公子一起?”
可话可真是一针见血。
恍然间,苏韫玉甚至觉得这种欠欠的腔调,好似故意为之,听着很是耳熟。
怎么越琢磨,越像宋玢呢。
“大小姐脾气呗。”苏韫玉这些时日和凌苏表面走得亲近,此时眉梢往下压,无奈地摊手,话语似真似假:“这一路你还没看明白?这人啊,身边根本离不开为她鞍前马后做事的,这不是,和家里那个闹别扭了,拉着个倒霉的就出来了。”
说完,他指了指自己,好像在说:呐,就是我这个倒霉鬼。
这换成任何人,都只会觉得他在开玩笑,唯有宋玢,真情实感的理解他。
继而笑容一滞。
苏韫玉是被抓出来和大小姐同甘苦共患难的,也是身不由己,他倒好,嫌最近事不够多一样,自己不知死活地非要撞进来。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这局面,乱归乱,好在苏韫玉和楚明姣这两人之间还是老样子,清清白白,怎么看都对彼此没意思。
所以卜骨上的命定姻缘线是什么意思?总不至于他和大长老测出来的都是假象吧?
巧合到这种程度?
他自顾自皱眉,表示不解。
楚明姣并没有深入探究宋玢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内心,站在她的角度想,旁人能有这样的疑问太正常不过了。
是人都有好奇心。
女子细长的眉微往上提,随意一瞥,余光里,坐在身侧的柏舟沉静似水。提到这种人人都有些兴趣的事,他才好似被勾起了好奇心,抬眼淡然看过来,像是同样在等个回答。
“他吧。”她眼里倒衬着跃动的火焰,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似的,思忖半晌,才找到一句适合的:“——在我们族中,属于,天生耀眼,从小出名的那种。”
宋玢撇嘴。
真计较起来,江承函的身份,可不止一个“耀眼”“出名”能诠释得了的。
“结契时我们都还年少,以为空有一腔爱意,就能顺理成章战胜所有。”说到这,她像是倏而间意兴阑珊,不太想提了,顿了顿,草草含糊地补充:“但时间长了,两人的立场,观点,行事原则都会产生碰撞,碰撞多了,争执与吵闹自然接踵而来。”
“现在想想。”
“我自幼离经叛道,天生反骨,他却温润而泽,秉节持重到死。”楚明姣摊摊手,学着苏韫玉先前的动作,捡了手边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火堆里捣鼓:“当矛盾不可调和,谁也无法说服谁的时候,关系也就随之冷淡了。”
人的一生短暂又漫长,事实上,再炽热的爱都会消磨,再满溢的浓情蜜意都会冷却。
火堆被她没章法的动作捣得连着炸开几蓬火花,烟气也跟着升上来,苏韫玉赶紧给她比了个“停”的手势,认命地捡起了边上被自己丢开的木棍。
看到这一幕,她侧头抿了下唇,抿出个不大明显的笑,给人种毛绒绒的温暖之意:“关系不关系的,等这件事结束,招魂术成功,再看吧。”
“注意点。”苏韫玉没好气地道:“收一收你的笑,看清楚现在是谁,是哪个男人在为你赴汤蹈火,二十天不到,连生火的技巧都学会了。”
他太了解楚明姣了。
她自诩不是善茬,不是好人,她没法心怀天下,事事公正,可实际上,这颗在爱意的包围中成长起来的明珠,能自私,心眼能坏到哪里去呢?
听到她这句多少带点希冀意味的“再看吧”,苏韫玉就知道。
——这十三年来,楚明姣痛苦内耗到剑心濒临破裂,无以为继,却仍旧站在江承函的角度上为他考虑过。
为他考虑过神主的责任与不易。
楚家二姑娘实际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性子,有点犟,认死理,内心却分外柔软,当事实摆在眼前,江承函违誓在先,纵容着深潭这种东西越来越过分时,她无法接受。
所以她尖锐的长出刺来,不为保护自己,只是为了刺他。
这好像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极端的惩罚方式。
当闹过,刺过,利用过之后,楚南浔招魂有了转机,她就小女孩似的,宽慰自己,算了,和一坨不知变通的冰块计较什么。
他们两个又不可能真分开的。
想想,纯稚得有些可爱。
“我哪里笑了?”
楚明姣正襟危坐,唇角那两点极淡的梨涡旋即消散,她若有其事地理了理衣袖,似乎终于觉得在苏韫玉面前这样反复无常的很没脸一样,施施然引开话题:“反正就这么一回事,对了,凌苏的卦算出来了吗?今夜是凶是吉?”
听了她这么一番话,凌苏心里不由嗤的一声,想,都说楚明姣变化大,与往日判若两人,这哪儿变了,不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呢么。
“还没呢。”他抛开两块卜骨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柏舟:“我算算。”
果真,换了个身份的帝师大人也没比神主殿下难哄多少。他自己应该不曾发现,视线落在楚明姣身上时,那双常年笼着厚重积雾,不显露真实情绪的桃花眼里,近乎将自己全然剖白。
一种深重涩然的情愫,随着她每一个字流遍全身,淌过四肢百骸,到最后,连唇齿间都开始发麻。
分不清是针扎般细密的痛楚,还是后知后觉尝出的微末甜蜜。
由始至终,在感情方面,江承函并不是占据主动地位的那个。
那是他最笨拙,也最为迟钝的一面。
说得残忍一点,就是楚明姣在用鲜活灵透的年华,引导不通肉体的神灵通晓情爱滋味。这个过程漫长而折腾,她从来不是个耐心的人,在与他相爱这件事上,大抵是将生平所有的耐性都搭了上去。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如何心疼人,该怎么惹得女子欢心,不懂制造浪漫与惊喜。那些复杂的发髻,长长的辫子,繁杂的衣料香薰,他全不了解,是在后来的岁月中,一日日观察着摸索着学会的。
唯一一些冒头的情绪,大概就是大祭司那副“天定姻缘”的卦象,总会让他出于本能的生出些不受控的焦躁来。
自打察觉到这点。
不那样细心的楚明姣从不避讳谈到他,谈到“道侣”这个身份的存在。
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此时夜风一过,火焰蹿起很高,那十几年的隔阂好似被双手安然抚平了,好像——他们就是这样,从来不曾变过。
“帝师呢?”楚明姣去看柏舟,原本是随口一问,哪知四目相对,刹那间便被帝师眼中那片坦然温柔的雪色吸引住,只剩舌尖还下意识抵着齿根,接着将后面的话问出来:“您与上任帝师……彼此了解吗?”
她原本是想从自己这里开个口子,抛砖引玉,接下来好找个由头顺理成章探一探上任帝师的事。帝师在凡人心中凛然神圣,许多事都是绝密,寻常人打听不到,素来深居简出的当任帝师也不会口无遮拦往外说。
贸然发问,显得没分寸不说,还怕招来当事人的反感。
但让年轻人入祖脉的建议是上任帝师给的,他们在这地方被困太久,被动又无措,想理清头绪,柏舟是最好的突破口。
可一片虫喃声中,楚明姣的话音尾调弱下去。
这位帝师,远比神主江承函更有人情味,会说会笑,偶尔还会和他们开玩笑的帝师——此时给她的感觉,太像他了。
如果不是两个时辰前,她借着给他符纸的时机,探过他的脉息,确认过他确实是凡人之躯,此刻她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蓦的站起来,给他表演个面对面的变脸。
而就在这时候,凌苏看着随手排出来的卦象,神色慢慢变了,他下意识地去拍旁边苏韫玉的手臂,发出重而响亮的几声,连声道:“不对!”
不知是被这一声提醒到了,还是柏舟的情绪掌控力太强,总之,在这句话音落下后,足以叫人溺毙的深沉情愫收放自如地过渡自然,好似前一瞬只是楚明姣在火光中产生的错觉。
她视线游疑地在他脸上转了两圈,想撷取丝毫不对劲的情绪,但最终也没发现什么别的异样。
才心中暗犯嘀咕,循声朝凌苏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两片卜骨上,清晰地显露出两个扭曲的字样来。
楚明姣凑近了些,看出其中一副卦象是“凶”。
自打凌苏展现出自己还有卜卦这一技能后,这之后的十来天,这样的卜骨,他们也看了十多次,全是一头凶一头吉,中和一下便是一切照旧,无事发生。
她转而看向另外一片卜骨,这次字更扭曲复杂,像是被血蘸着描画出来的一样,颜色深郁到极点,带着浓重的不详气息。
“一个凶,另一个是什么?”她察觉到可能会有事发生,掀了掀眼皮,问:“应该不是吉吧?和之前看的都不一样。”
“不是。”凌苏正色,压直了唇:“大凶。”
凶上加凶。
若真应卦,今夜境况,险之又险。
在“大凶”二字出口后, 楚明姣短暂怔了下,而后很快反应过来。她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拨弄着灵戒, 有条不紊地从里面取出可能用得到上的东西。
大多都是防护灵器。
她那灵戒里似乎汇聚了天底下所有珍稀宝贝, 从陆地到海洋, 从高空到平原, 无不囊括。这些天走下来一群人已经完全麻木了,除了极偶尔大手笔的时候清风还是会克制不住流露出见鬼的诧异神情,其他时候,大家都表现得见怪不怪。
将东西最后递给凌苏后, 楚明姣把清风这段时间整理出来的几个药瓶子拿出来,率先抛了一个给苏韫玉:“这里面有六种市面流通较广的丹药, 你们应当都认识,具体功效也知道,我就不多介绍了。”
“除了这六颗外, 剩下一颗红的,是加了仓参和夜兰的速效进阶药。待会若是谁落单了, 或是遇到了攸关生死的险境,自行酌情服用。”
她话音才落,凌苏就听错了一样地揉揉耳朵,打了个“停”的手势,语气疑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速效进阶药的药效本来就强劲,稍不注意就会落下各种后遗症,这么多年, 因为服用这种东西精神失常的不止一个两个。仓参和夜兰确实能短时间突破人体极限,但也会过度损耗潜力, 甚至修为。进阶药配仓参夜兰,哪位不世之才想出来的?”
他看向队伍中唯一一个药师。
清风被看得脸都红了,眼睛一个劲往楚明姣那边梭,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楚明姣言简意赅地回答他:“我想的。”
“将就着用用吧凌世子,现在这样,就别挑三拣四的了,地煞能让姜家落魄到现在这种模样,绝对不是善茬,你那大凶之兆若是真的,今夜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保命还是保天赋,你自己选。”
凌苏捏着药瓶子直瞪眼。
这些人中,唯独柏舟得到了楚明姣的特殊照顾。在发完药瓶之后,她转身嘱咐他:“帝师,在捉到地煞之前,不论发生怎样的战斗情况,你都不要插手,紧跟着我就好。”
她仔细盘算过了。
这一群人里,苏韫玉虽然进了宋谓的身体,修为比从前下降了不少,神通绝学也都没了,可毕竟这么多年的苦修,悟性与基础还在,而且苏家的那些好东西,也都在他自己手中捏着,并未被瓜分。
不论如何,即便如今碾落尘埃,不比往昔,只要他还是苏韫玉,不提能发挥多大的作用,自保必然没问题。
汀白和春分是在她身边长期培养的,平时没主见,什么都听她的,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实力全方面爆发,不再隐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护住一个清风不是难事。
至于凌苏,别的地方没用归没用,卦术还算出色,而且怕死,不会鲁莽行事。
她只要保护柏舟。
即便不能动用本命剑,她身上有圣蝶,还有诸多防护圣器,是最不容易出事的那个。
说完这些,她转而凝望火堆,猖狂的火炎倒映在点漆瞳仁中,里面看似水润一片,实则如灌注了某种特殊生命力一样,越跳越高。
“二十三天了。”深夜的林中开始传出野兽的低嚎,像一种跃跃欲试的进攻号角,楚明姣习以为常地抬眼,将睫毛上凝成水珠的雾气眨掉,语气说不上凝重紧张,甚至带着点满腹心事得以被戳破的放松:“它也该有所行动了。”
她从来就不是个耐心很足的人,没有静等大鱼上钩的气定神闲。
“希望今晚能有所突破。”末了,她觉得不对似的,又捏着裙摆补充了句:“当然,能解决掉地煞就最好了。”
身边几人都没听她自顾自的嘀咕,他们忙着清点灵戒里的东西,清风有点紧张,几次三番走神发呆,汀白就将人揽过来临时打气,再三打包票。另一边,苏韫玉和凌苏凑到一起说起了话。
火堆旁,柏舟手指微动,替她将要被火舌燎到的裙边拂到一侧。
听着这话,觉得有些雄赳赳的孩子气,侧首去看她侧脸。
寥寥一两眼,他眼线拉直,禁不住露出个温煦含笑的形态。
山海界,神主宫。
与凡界不同,此时正值清晨,夜色被风吹散,云与雾取而代之,厚厚铺了一层,在天幕上流动,像一幅巨大的变幻图像。潮澜河范围内要比其他地方冷上不少,基本上,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很少能看到太阳,再过月余的样子,将会全部被厚重雪色覆盖住。
清清冷冷,自成肃穆庄严,不怒而威的氛围。
大祭司踏出神主宫大殿的门槛,身边的二祭司迈步刻意缩小,配合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同往前走,身边作陪的是一位中年神使,衣袖上绣着三只飞燕,栩栩如生,这是神使中的一位领头人,官职很是不低,此刻正盯着地面,凛声回禀:“……殿下吩咐,深潭异样的事,末将们不敢往外宣扬,只是世家那边,瞒不住了。直至今日,五大家都得到了消息。”
“瞒不住是正常的。”
大祭司拄着包金龙头拐,长得和蔼可亲,语气说不上轻或重,只是调子现出一种年老后力不从心的拖沓,光这么一看,任谁都觉得这老头慈眉善目,因此生不出敬畏之心。可二祭司和这位神使显然知道这是一头野兽,虽然年迈,但依旧危险。
“五大家根基深厚,那天深潭异常的动静闹得不小,他们若是全不知情,才叫奇怪。”大祭司眯着眼,越发慈祥,眼底的褶皱松松密密地挤在一起,像叠起来的纸片花:“说一说,他们都是什么反应呐?”
闻言,那神使思忖半晌,像在斟酌字句,怎么才能既保证精准表达了五世家的意思,又说得叫眼前两位祭司不生气。
“低头看什么呢。”二祭司是刀修,性格粗犷,没什么耐心,见他磨蹭,不由皱眉提高音量:“叫你说你就如实说,这里还有人会吃了你不成?”
神使不再犹豫,立即道:“他们——怒气不少,怨气也不少。”
“接着说。”大祭司早料到了一样,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接着朝前走,声音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更显得虚实不定:“将你知道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说出来。怒气与怨气都具体表现在什么话语,什么行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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