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永宁宫,秋媛低声:“要都是这么轻松,就好了。”
云姒抿唇,她们都心知肚明,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御书房。
送走朝臣后,谈垣初抬手有些疲倦地按了按眉心,他余光瞥了眼殿内,没瞧见某人,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人呢?”谈垣初掀起眼。
许顺福心底咯噔了一声,当时让云姒姑娘去后宫送东西,是因情况紧急,现在冷静下来,他也知道不妥。
虽然事出有因,但许顺福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怪罪,他讪笑一声,道:
“邱尚书着急求见皇上,奴才怕耽误事,让云姒姑娘替奴才跑了一趟后宫。”
跑一趟后宫?
再联想他先前下的命令,谈垣初眯了眯眼,他不咸不淡地掀起唇角:“你倒是越来越会办差事了。”
许顺福缩了缩脑袋。
谈垣初冷下脸:
“养心殿是没别的奴才了么?”
许顺福额头溢出冷汗,他呐呐地解释:“奴才是怕各位主子娘娘觉得被怠慢……”
这话说出口,许顺福就觉得不妥。
皇上记得给你赏赐,本身就是恩典,后宫其余人可都没有这种待遇,还容得挑挑拣拣送赏赐的人?
果然,谈垣初闻言,神情都没有波动一下,轻描淡写地问:
“怠慢?”
“不然朕下次亲自送去?”
许顺福不敢再辩解,砰一声跪在地上,请罪:“是奴才想岔了,请皇上责罚!”
谈垣初情绪淡淡,没叫起,也没说话,殿内安静下来,许顺福心底情不自禁有点懊悔,明知皇上都说了让云姒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还真的把云姒姑娘当宫女使唤,是他疏忽。
许顺福心底苦笑,云姒姑娘平日中态度和寻常宫女无异,他不自觉就怠慢了些许。
这件事也算是给他提了个醒。
皇上不给云姒姑娘位份,谁知这二人又是在玩什么把戏,但不论云姒姑娘如今身份是什么,总归,他得将云姒姑娘当成主子对待。
******
云姒不知道御书房的事,她这时到了长春宫,守门的看见她们,一边让人去通报,一边恭敬地请她们进去。
云姒是在长春宫内殿看见的容昭仪,她不是衣裳整洁地招待她们,而是坐在软塌上,陪着小公主玩,小公主似乎是想要她手中的玉如意,容昭仪笑着递给她,口中亲昵道:
“什么都想要,你拿得稳么?”
她轻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话音不明,云姒轻垂眼睑。
话音甫落,玉如意就被小公主扔了出去,清脆的一声响,碎了个彻底,落了一地的碎片,小公主不觉得害怕,还兴奋地拍了拍手。
容昭仪只是轻慢地扫了眼,慵懒地吩咐:“扫干净点,别伤着小公主了。”
等吩咐完,她才抬眼看向蹲着行礼的一行人:
“瞧本宫,只顾着哄小公主,倒是忘记你们了。”
容昭仪让她们起来,一点点坐直身子,手指抵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扫向她们:“皇上让你们来做什么?”
云姒低眉顺眼,恭敬地说明来意。
容昭仪挑眉,想起了什么,眸底神色渐深,她勾唇道:
“樱桃?”
殿内其实一点都不安静,小公主咿咿呀呀地在说什么,让人听不清,按理说该是挺温馨的场景,云姒却莫名觉得心下一紧。
许久,容昭仪轻抿了口茶水,纤细的手指端着水杯,绕着杯壁轻抚,很直白地问:
“都午时了,除了长春宫,云姒姑娘还去了哪些地方?”
云姒垂眸道:“回昭仪娘娘,奴婢刚去了慈宁宫、坤宁宫、翊和宫和永宁宫。”
青玉苑就在永宁宫,她这样回答也没错。
听见永宁宫时,容昭仪眉眼的情绪就寡淡了些许,她意味不明地说:
“怨不得云姒姑娘来得这么晚。”
云姒觉得不晚的,她不卑不亢道:“赏赐已经送到了,容奴婢先行告退。”
云姒说完,转身要离开,忽然腿上被什么抱住,软软的一团,云姒倏然一惊,她低下头看去,恰好看见小公主仰头看她。
小公主咿呀叫唤:“抱——抱——”
云姒浑身一僵,她没接触过这么小的人,生怕她一有动作就会让小公主磕着碰着。
容昭仪见状,立即让嬷嬷将小公主抱起来,扯唇道:
“看来小公主很喜欢你。”
云姒勉强抿唇,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能道:“是奴婢的荣幸。”
她才说完,额头上就是一疼,被什么东西砸到的触感,云姒没忍住轻嘶了一声,她抬头,就见被嬷嬷抱着的小公主不知何时抓了一把樱桃,正在胡乱扔着,见她这般,似乎觉得好玩,她稚嫩的小脸上都是笑,举着樱桃又扔了过来。
容昭仪嗔怪了一句:“云姒姑娘见谅,小公主被皇上宠惯了,有些调皮。”
云姒甚至躲都不能躲,她袖中一点点攥紧手帕,任由小公主将东西砸在她身上,其实不止她,秋媛和路元,甚至殿内的嬷嬷也都在遭殃。
云姒敛下眼睑:“昭仪娘娘言重了。”
秋媛见状,皱紧了眉头,她上前隐晦地挡住云姒,恭敬道:
“昭仪娘娘,奴婢等人还得回去向皇上复命,这就告辞了。”
容昭仪没拦她们,轻颔首,让她们离开。
云姒转身之际,后背上似乎还被扔了个樱桃,她闭了闭眼,仿若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言不发地离开长春宫。
殿内,铜芸有点迟疑:“娘娘,这样会不会不好?”
容昭仪头都没抬,替公主擦着手,对铜芸的问话有点烦,又不是她故意针对,殿内的嬷嬷不也都被砸了么。
铜芸抿唇:“她到底是在御前做事,如果和皇上告状——”
话音未落,就被容昭仪打断,轻描淡写:
“她才几岁,懂什么?”
再说,云姒是得有多蠢,才会去向皇上告小公主的状。
铜芸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倏然噤声,小公主年幼顽皮,不懂事,云姒受点委屈也只能受着,难道还要和小公主计较?
这件事中,娘娘却是无辜的。
须臾,容昭仪让嬷嬷将小公主带下去,她看向那半框樱桃,轻眯眸。
她不得不承认铜芸有一点说得对。
“她的确不适合在御前伺候。”
铜芸不解抬头。
容昭仪心底也挺烦躁,她倒宁愿云姒有个位份,她们同在后宫,做什么都方便,但云姒在养心殿伺候,那就是御前的人。
她若是刁难云姒,就是在打御前的脸。
如此一来,哪怕皇上对这种事本来只是有一分看不顺眼,也容易变成三分。
她今日根本没想刁难云姒,小公主一事也只是意外,那日在御书房,是她蓦然撞见那一幕,才有点心气不顺,否则她也不会做出那种事情。
小打小闹,不仅伤不着云姒的筋骨,也许还能叫她得了皇上一点怜惜,得不偿失。
杨宝林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容昭仪才不想重蹈覆辙。
后宫的女子很多,皇上也许可以容忍她的一点小心思,却不能叫皇上觉得她蠢,不然总会一点点磨耗皇上对她的好感。
容昭仪有点疲乏地按了按眉眼,她忽然道:
“最近杨宝林似乎很安静?”
铜芸:“她被皇上禁足,她倒是想不安静也不行啊。”
容昭仪淡淡勾唇:“她身边不是有个能耐人么?”
铜芸慢半拍才意识到娘娘说的不是雅玲,而是曾经经常帮杨宝林出谋划策的何美人。
铜芸不解地朝娘娘看去,就听娘娘不紧不慢道:
“给杨宝林透个消息,就道那日卢才人的死不是意外。”
铜芸惊愕:“众目睽睽,谁都看见是雅玲推的卢才人,皇上也在现场,这应该不会有假。”
容昭仪知道铜芸说得没错,但她总觉得太巧了。
她刚设计让卢才人知道常德义的事情,而且卢才人那几日明显是动了心思,却忽然间丢了性命。
那湖说深也深,说浅也浅,主子和奴才一起掉下去,结果死的却是主子。
云姒平安无事,甚至躲过一劫,最后还去了养心殿伺候。
哪有这么巧的事?
铜芸犹豫:“可是……杨宝林会信么?”
“即使她信了,她现在失宠且被禁足,又能做什么?”
容昭仪冷笑:“何美人跟了她那么久,她难道手里一点都没有何美人的把柄?本宫指望的可不是她。”
铜芸还是不解:
“娘娘要是猜错了呢?”
容昭仪挑眉:“不是正好?云姒姑娘蒙冤,皇上总得给她点补偿。”
狗咬狗,这两人谁倒霉,她都乐见其成。
能一次性解决云姒最好不过,解决不了,也得让她早点进入后宫,她一直在御前伺候,和皇上朝夕相处,谁知会发生什么。
等云姒几人离开了长春宫,秋媛忍不住看向她:
“你……没事吧?”
路元也频频朝她看来,樱桃砸在她额头,溅了点汁水出来,印在她额头上,不止如此,她穿的青色襦裙也沾了点痕迹,不是很多,却是很明显,格格不入。
云姒拿着手帕一点点擦干净脸颊,她垂眸看着手帕上的一点红印,许久,她平静地摇头:
“我没事。”
秋媛看着她平静的神情,张口想说什么,半晌却是没说出来。
她忽然想起那日,她告诉云姒,常德义房间中有一张她的画像,云姒也是这般,脸冷了下来,被恶心得够呛,很快却是平静下来,甚至冷静地说,这样也好,倒省了她的事。
其中这宫中冷静的人有很多,宫人若是咋咋呼呼的,怕是根本活不了多久。
叫秋媛心惊的是云姒的执行力,她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总是会将决心付诸于行,她和云姒说常德义的事情不到三日,常德义就半夜死在了厢房。
云姒垂眸,轻声道:“回吧。”
秋媛怔了下,她看着云姒的背影,隐约间意识到她投靠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秋媛不在乎。
好人不能替她解决常德义。
下一刻,她转身跟在了云姒身后。
云姒回到养心殿时, 圣驾已经回来了。
许顺福站在殿前翘首以盼,终于把人盼回来,等看清她一身颇有狼狈时, 心底倏地咯噔了一声。
怎么回事?
他敢让云姒去送赏赐, 当然不会一点底都没有。
说句难听的, 云姒送的是赏赐, 代表的是皇上,各位主子娘娘不论心底怎么想,表面上都该是对云姒姑娘客客气气的。
许顺福想起御书房时的情景,浑身冒了点冷汗, 他忙迎上来:
“哎呦, 这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去拍打路元的头:“你跟着姑娘一起,怎么让姑娘成这样了?”
路元被拍得一个激灵,心底苦笑,他也被砸得一身乱, 咋当着昭仪娘娘的面护姑娘?
但路元不傻,许公公这是给云姒姑娘赔礼道歉呢, 他忙丧着脸:
“是奴才办事不力,还请公公责罚。”
云姒瞧他这作态,和路元一唱一和, 心底没什么情绪, 但还是垂眸道:“公公别怪他了, 只是意外罢了。”
许顺福有点惊讶, 意外?
他仔细瞧了瞧云姒身上的痕迹, 有点纳闷, 什么意外能叫她弄成这样?
许顺福当然不信这话, 路元见状, 低声和他说了两句,许顺福脸上的笑倏地一僵。
小公主弄的?
许顺福讪笑两声,意识到云姒的顾忌,皇嗣和后妃可不同,这也只能是意外,不然云姒还能告小公主的状?
云姒看了殿内,低声:
“奴婢先回去换身衣裳。”
许顺福当然应下,只是心底犯嘀咕,这也太平静了,搁一些后妃身上,怕是会刻意留着痕迹,在皇上面前装一波可怜,即使对小公主和昭仪娘娘没什么影响,也能搏一下皇上的怜惜。
云姒刚走没多久,许顺福端着茶水进去,听见动静,谈垣初抬眼,扫了眼许顺福的身后,没看见人,他淡淡地问:
“人呢?”
许顺福犹豫了一下,选择实话实说:“云姒姑娘回去换衣裳了。”
谈垣初手中动作几不可察一顿,换衣裳?
“怎么回事?”
许顺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磨蹭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
殿内静了片刻,谈垣初头都没抬:
“自己下去领罚。”
许顺福忙应下。
等云姒收拾妥当,回到殿内时,已经是一炷香以后,她穿的衣裳都差不多,颜色固定,只是花样有些许的不同,不细看,根本不会察觉到她换了一身衣裳。
若是平常,谈垣初也不会察觉。
但偏偏有许顺福透露了消息。
谈垣初等了片刻,没等到一点动静,殿内一片安静,女子一进来就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仿若寻常一日。
谈垣初其实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小公主年幼,略有点顽皮也没什么,尤其小公主非男子,日后只担着个公主的名义,未免日后遭人欺负,谈垣初宁愿将公主养得骄纵一点。
他既然不会替女子做主,女子什么都不说,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是正好?
谈垣初也说不上来心底的那点情绪是什么。
她向来能忍,也惯会装模作样,但谈垣初记得那日女子受了委屈,也会拉着他撒娇的模样。
现在为什么又沉默寡言,什么都不说?
只能是因为她心底也清楚,即使她说了,结果也只有一个。
谈垣初往日很喜欢她的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要做什么,不是很聪明也不是很愚笨,恰到好处。
但谈垣初也不得不承认,这份清醒有时又不是很讨喜。
许久,御案上的茶水都不再冒热气,有人轻手轻脚过来,替他换了茶水,谈垣初余光瞥见女子握在杯上的指尖,透着淡淡的粉,她力道很轻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新的杯盏就已经落下。
外间响起一点动静,谈垣初抬眼,透过楹窗看去,是忽然落了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宫人在忙忙躲雨。
雨帘落下,被风吹落了一点在楹窗内,拂来一缕凉意。
雨声掩盖了宫人们行走间的动静,也掩盖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云姒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打破了殿内的安静:
“是不是吵到了皇上,奴婢去关窗。”
谈垣初没说话,下一刻,楹窗被合上,细微的雨声被挡在了外面,殿内又是安静下来。
谈垣初觉得这份安静令人有点烦闷,许顺福恰时推门进来,谈垣初抬眼,语气有点冷:
“什么事?”
许顺福察觉殿内气氛有些许凝固,他心底骂死了来人,擦了擦额头快要溢出的冷汗,试探性地说:“皇上,敬事房的人来了,问您今日是否要翻牌子。”
云姒来御前许久,还没见过谈垣初翻绿头牌,去后宫基本都是后妃来请,或者是心血来潮。
云姒以为今日还是照旧,但没想到听见谈垣初淡淡道:
“让他进来。”
云姒下意识地抬眼,却又及时地收住。
敬事房的张公公端着托盘进来,云姒头一次瞧见绿头牌长什么样,各种花样,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牡丹花样的牌子,无需翻过来,云姒就猜得到那个牌子是谁的。
云姒往下看去。
越是靠前的绿头牌越是做工精细,代表的花样也是贵重,而最后一排的绿头牌只是普通的木制。
后宫的尊卑位份一目了然。
她看得有点久,许顺福觑了眼皇上的神色,忍不住轻咳了声。
云姒倏然回神,但有点晚了,谈垣初抬眼看向她,情绪冷淡却轻描淡写:
“这么好奇,不然你来翻。”
许顺福和张公公吓得一头冷汗。
云姒也愣住,她替他翻绿头牌?
这是后妃的绿头牌,不论她翻到谁,都是将他送去别人宫中。
虽然云姒不在意这一点,但是,除了皇上外,谁有资格去翻绿头牌?
云姒脑海中闪过许多思绪,半晌,女子仿若才回过神,她砰一声跪下:
“奴婢失态,请皇上责罚。”
她跪得一点不犹豫,膝盖砸在台阶上,疼得轻颤了下眼睑,她咬着唇,唇色有点白。
殿内气压倏地降了下来,位置上坐着的人眼底情绪很冷,许顺福觉得头皮发麻,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地步,在皇上让他下去领罚时,他能察觉到皇上心情不虞。
说到底,那点不虞是因云姒姑娘受伤而起。
许顺福没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的,只听见一声极冷的命令:
“下去。”
许顺福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但有一个人动作比他快,云姒姑娘许是觉得皇上的命令是在对她说,许顺福还没转身,余光就瞥见她转身的背影。
许顺福人都傻了,他下意识地想叫住云姒姑娘,但有人拦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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