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子时了,还是没有半点动静,难不成唐大人今儿又不来了?
春愿叹了口气,手扶着案桌起身,刚准备走,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长久身处危险,让她瞬间紧张起来,身子也不由得贴到了墙壁上,这时,纱窗上飞速闪过抹黑影,门被人一点点推开,从外头进来个穿着夜行衣、黑布蒙面的高大男人。
春愿一下子就认出是唐大人的身形,她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没说,直接冲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忽然就哭了,来到京都后,她一直战战兢兢,宗吉、陈银、郭嫣、周予安,甚至雾兰和衔珠,都不是好相与的,都需要削尖了脑袋应付,她就像紧绷的线,就快要断了。
“怎么了?”唐慎钰拎起耳朵听院子里有没有动静,同时将门关好,方才刚进来,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她一眼,忽然就被抱住了,他轻轻往开推着女人,“外头下了雨,我衣裳湿着,你先松开。”
春愿没听,就抱着他,委屈地哭着。
“别哭。”
唐慎钰多少听见几句宫里的事,他轻轻摩挲着女人颤抖的身子,一瞧,数日未见,她比从前精神头好多了,大抵底下人尽心侍奉,再加上珍贵的补品进补着,这丫头长了点肉,似乎还蹿高了点,更惹眼动人,她穿着茱萸粉的华服,发上戴着朵“文殊兰”,乌蛮髻松散了,妆也哭花了,显然从宫里回来后,她没有换洗,直奔佛堂这边来了,一直在等他。
唐慎钰一把横抱起女人,大步走进里间,他坐到扶手椅上,紧紧地搂住她,什么都没问,什么也都没说,任由她无声地痛哭。
“大人,都十多天了,你到底去哪儿了!”春愿晓得大人是她的上官,某种程度的“主子”,但小姐把她托付给大人,大人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如今最信任的人,她拳头砸了下他的心口,努力地克制自己的脾气、情绪,可还是忍不住抱怨:“你知不知道,那晚上咱们说要准备个僻静地方会面,我第二天就叫人把这个佛堂收拾出来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过来烧香拜佛,等你,你总也不来!我还当你死在外头了!”
唐慎钰噗嗤一笑,柔声道:“你府里守备越来越森严,我尝试了几次,总不敢进来,等摸准了巡守时辰,才敢进来找你。”
他抱着她轻轻摇,吻了吻她的发髻,老实交代自己最近的去向:“我刚升了官,不仅差事杂务多了,而且还有很多俗人席面要应付,再加上最近我姨妈生辰,我少不得要去侯府和予安一起筹备,还要帮你查雾兰,找教你识字念书的可信人,确实分.身乏术,没顾上找你,你要理解。”
春愿眉头微蹙,撇了撇嘴。
唐慎钰晓得她不高兴了,摇头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小盒胭脂,擩进她手里:“前儿路过芙蓉坊,听见如今长安时兴这种朱砂红色的胭脂,就给你买了。”
春愿心里稍微舒服了点,打开胭脂盒,小指蘸了些,往自己唇上抹,大胆地将唐慎钰蒙在脸上的布巾扯下,亲了亲他的下巴,数日未见,他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般的俊朗精神。
“一见面就非礼我。”唐慎钰笑着打趣,吃了几口她唇上的胭脂,见女人情绪总算稳定下来了,男人松了口气,忙问:“今儿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同我说说。”
春愿刚压下去的火,又死灰复燃了,她坐直了身子,晓得时间宝贵,便细细将昨晚宗吉将郭嫣带来见她,今日安排着让她进宫叩拜两宫太后,没成想郭太后一点面子都不给,叫那个裴肆将宗吉强送去上书房,又把皇后禁足坤宁宫。
说到愤怒处,春愿使劲儿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恨恨道:“郭太后罢了,人家是嫡母,是大娘娘,可那个裴肆算什么东西!大人你都没瞧见裴肆有多可恶嚣张!”
唐慎钰面上平淡,勾唇冷笑:“我一点都不意外,太监本就是依附在权利下的鹰犬,狗仗人势罢了。”
春愿还是气,手勾住大人的脖子,撺掇着:“他把我赶出宫,讥讽我是麻雀,我真的不恼,也没放心上,可裴肆凭什么那样对宗吉和皇后?大人,你能不能想法子将他套麻袋,丢进黑巷子里,狠狠打他几棍子,不然这口气我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简直要难受死了。”
唐慎钰皱眉,面色十分严肃:“你不要轻举妄动,裴肆可是京都出了名的毒蛇,你动他一下,他必定要咬你百口,本官都不敢轻易得罪这厮。”
“可、可……”春愿轻咬住下唇,还是不死心。
唐慎钰轻轻摩挲着女人的背,眉头紧锁,尝试着安抚:“太监乃低贱之辈,即便是到了陈银那种地位,但在皇帝和太后跟前,也要卑微地自称老奴,你今日见过裴肆,想必听见他自称小臣罢,满京都也就他有这份尊荣待遇。”
春愿对那个样貌出众的裴肆一点好感都没有,咬着后槽牙,讥讽道:“阿愿晓得,他背后有大人物撑腰嘛!可我就不明白了,郭太后怎么如此宠信他,把他纵得要上天,都欺负到帝后头上了。”
唐慎钰眼里尽是暧昧,坏笑:“头几年宫里有个传言,说裴肆是郭太后的私生子,还有说裴肆跪舔太后……”唐慎钰清了清嗓子,没再说下去,正色道:“以讹传讹罢了,裴肆是家臣出身,不仅知根知底,又忠心,手段还毒辣老练,远比陈银和夏如利可靠多了,郭太后自然倚重些,你记住,以后见了裴肆绕着走就好了,千万不要得罪。”
“嗯。”春愿心里仍愤怒,但没敢再说了,她叹了口气,忖了忖,轻声问:“大人,京城波云诡谲,人心诡测,阿愿是个糊涂人,可也听见看见不少,那个……你和首辅是不是要对付郭太后?”
唐慎钰没承认,也没否认,笑着问:“怕么?”
春愿梗着脖子:“那有什么可怕的。”
唐慎钰莞尔:“古往今来,不论什么政变,都难免死人流血,不说旁的,七年前丹凤之变,老葛那样无辜,还不是被夷了三族?当时死伤流放了几万人,这次不晓得又要……”
他怕吓着春愿,也不方便透露太多,没再说下去了,怔怔地盯着桌上的油灯,陷入了沉默当中。
春愿轻咬下唇,愤愤道:“我觉得你们做得对,就要打压打压这老婆子,否则她也太蛮横了,瞧把宗吉给管得,一点自由都没有。”
唐慎钰只是笑,并未说话。
若郭太后性子蛮横,并不是什么大毛病;若她只是插手政事,试图干涉皇帝婚姻,文官士大夫也能忍耐;可她设立驭戎监,组建威武营什么意思?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春愿心里挂念着宫里的帝后,一脸的愁容,双手搭住唐慎钰的肩膀,皱眉道:“现在可怎么好?郭太后都把宗吉给软禁了,大人,你要救救他。”
“本官可没那个本事。”唐慎钰笑笑,眉梢一挑:“你别担心,如今看似陛下受委屈,可其实这是好事。”
“啊?”春愿声调不由得拔高,摇摇头:“我不懂。”
唐慎钰沉吟片刻,轻抚着女人颤抖的身子,试图用一种更容易明白的方式,解释给她听:“这局棋,最重要的还是皇帝。郭太后从小将陛下抚养长大,不仅有养育之情,而且还有扶持之恩,十几年的母子情,不是一朝一夕、一点小摩擦就能消除的,纵有抱怨,中间有皇后等人调解,太后再退一步,哄几句、松松手,大家又能太平和乐地过下去,首辅哪怕有匡扶帝业之心,但陛下这边若是拿不准主意,他也无能为力,可只要……”
“只要什么?”春愿听得一知半解。
唐慎钰笑道:“任何一个皇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君威君权遭到觊觎挑衅,只要有了不满怨怼的心,日积月累,总会有无法忍耐的一天,届时只要天子振臂一呼,群臣自然响应云集,所以阿愿,你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让宗吉越来越反感郭太后,叫他们之间母子情破裂,譬如你今日做的就很好,为了陛下忍让、退步,陛下是个烈火性子,自然更为你抱不平,一定要为你出头的,咱就看看你这个公主能不能得封。”
“封不封公主,我不感兴趣……”春愿叹了口气,这些争权夺利,真真让人心烦。
大人说的这些朝局争和谋算帝心,她看不破,也不大能听得懂,可却也明白了两分,若是再任由郭太后这样集权下去,宗吉这皇帝估计就成了傀儡。
她从一开始就明白,唐大人在利用她完成某个目的,起初,她抗拒过,在给小姐报完仇,也曾一度得过且过,可如今……
宗吉是小姐的亲弟弟,是完完全全对她好,没有任何目的地爱护她这个阿姐,今儿宗吉更为了她,受到如此屈辱。
所以为了宗吉,她也要坚持下去。
想通了这层,春愿深呼吸了口气,打起了精神,笑着问:“大人,阿愿会在里头配合好您的,放心吧。”
正说着,春愿忽然感觉头晕晕的,胃里一阵翻涌,实在难受得紧,她没忍住,一把推开唐慎钰,弯腰大口吐了起来,将下午吃的那几口八宝擂茶全都吐了。
“怎么了?”唐慎钰忙凑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担忧地问:“是不是来京城水土不服?”
春愿嘴里发苦,又呕了几口,摇摇头:“不晓得,这两日总觉得疲倦,什么都吃不下,就算吃了也要吐。”
正说着,春愿身子猛地一震,不敢再说了。
唐慎钰一开始也没在意,忽然倒吸了口冷气,咽了口唾沫,望着女人,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最近来那个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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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什么时候来的那个?
春愿手附上肚子,绞尽脑汁回想,声音都颤抖了:“上次来,还是在留芳县……距离现在差不多一个多月了。”她真有些怕了,一把抓住唐慎钰的袖子,慌道:“按道理,这个月应该在几天前来的,现在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而且我这两天老是呕酸水,完了完了,肯定是中了。”
唐慎钰也有些慌,要当爹了?他紧抿住唇,用鼻子深呼吸,很快冷静下来,惊惧也随之而来,如果阿愿有了,这事儿传出去,那可真麻烦了。
“你能确定吗?”唐慎钰望着春愿,轻声问:“你真把月事时间记清楚了么?”
“……”春愿皱眉,她本就被种种谋算人心,还有今日去皇宫却被驱逐的事,弄得心烦意乱,见唐慎钰这么冷静,顿时火冒三丈,语气不免尖刻起来:“什么时候来葵水,我是女人,当然记得很清楚!我倒想问问大人,你这么问是意思?怕我怀孕威胁到你的前程?乱了你们要做的大事?”
其实她很清楚,她和唐慎钰之间就是互相利用、互取利益的关系,现在纵然有了孩子,做掉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怎么一点欢喜的表现都没有,哪怕装一装呢。
“我没有啊。”唐慎钰想的和春愿完全不一样,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冷静下来,两个人不能全都乱了。
他沉声道:“我的意思是,除了没来葵水,有呕吐疲累反应,你还有没有旁的特征?比如……”
“你怕了?”春愿冷笑着打断唐慎钰的话,一把挥开男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大人放心,阿愿出身欢喜楼,这种事见多了,懂得怎么处理。”
她心情原本就是阴雨连绵,现在简直糟透了,成了瓢泼大雨,忽然,她想起了杨朝临,当初小姐兴冲冲说怀孕了,那个畜牲第一反应就是震惊,紧接着质疑孩子的身份。
“这个孩子肯定是你的!”春愿头有些晕了,大口呼吸,身子阵阵发冷,她泪如雨下,瞪着唐慎钰骂:“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只图一时的爽快,一旦听见女人有了,就吓得把头缩进了王八壳子,就不承认了!”
唐慎钰被骂的三愣五迷的,他什么话都没说呢!
忽然,他明白过来了,阿愿其实一直没能从沈轻霜去世的痛苦中走出来,而且,她眼睁睁见证了沈轻霜屡屡怀孕,又屡屡被所谓喜爱她的男人们抛弃伤害,对于怀孕,还是很害怕的。
唐慎钰什么都没说,直接走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她一开始挣扎、谩骂,甚至还咬他,后来,她不动了,难过的哭,就像一根小草,在风雨中无助地摇摆。
春愿双臂无力地垂下,泪如雨下:“大人,我,我害怕。”
唐慎钰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她:“有我在,你怕什么?”
“嗯。”春愿哽咽着点头:“对不住,方才阿愿失态了。”
唐慎钰就这般抱着她,等她哭得没那么厉害了,身子不颤抖了,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了,他将她牵到炕边,把她抱得坐上去。
随后,唐慎钰倒了杯滚烫的水,又把四方椅扯过来,他坐下,把杯子擩进她手里,轻抚着她的胳膊,柔声道:“快喝几口,缓一缓。”
春愿点了点头,用袖子把眼泪抹去,接过杯子抿了口,整个人都舒服了些,蓦地发现大人的胸口湿濡濡一片,右手边也被她咬得快出血了,她低下头,轻声问:“疼不?”
“没事儿,跟蚊子叮了似的。”唐慎钰笑笑,他扶住杯子,喂春愿多喝了几口热的,柔声道:“我明白,骤然换了环境,身边又尽是豺狼虎豹,你纵使受了委屈,也不敢说,更不敢发脾气,憋闷了许久,肯定会有忽然爆发的一天。就跟你之前说的,我现在是你唯一信赖的亲人,你不跟我发火,又跟谁去发呢?况且你若是有孕,也确实是我做下的错。”
春愿泪如雨下,哭得停不下来:“快别说了,这种事两个人都有错。”
唐慎钰轻抚着她的胳膊:“阿愿,以后遇事不要慌,任何事都有解决的办法。我知道你害怕我会是另一个杨朝临,可是姑娘,你现在身份不一样,纵使我是个畜牲,但你也不会是沈轻霜。”
“嗯。”春愿含泪点头,心情已经好了很多,她双手紧紧攥住杯子,担忧地望着唐慎钰:“可,可是我现在不该怀孕,会坏事!”
唐慎钰莞尔:“这就是我刚才要问的了。”
他双手捧住女人颤抖的小手,思路十分清晰:“我虽说是个男人,但也晓得,女人的月事有时候不太准,早几天迟几天都有可能,而且你出现呕吐疲累的现象,也有可能是吃错东西,或者太过焦躁疲惫的缘故,按理来说,咱们一直都很小心,且老葛说了,他给你吃的凉血药的药性偏寒,如果以后准备要孩子,一定得停药调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也起到了避子的作用,这么看,你应该不会怀。这样,现在我问你,你回答,好不好?”
“好。”春愿情绪逐渐平缓下来,现在看看,她方才的确是太慌太激动了。
唐慎钰沉声问:“你前些日子刚取过血,太医定给你诊过脉,他当时可有说什么了?”
春愿回想了下,摇了摇头:“他只说我气血不足,需要调理,给我开了好多进补的方子,旁的倒也没说。”忽然,春愿身子一震:“大人,我听说厉害的大夫能诊出来女人从前有没有小产或者怀过孕……”
唐慎钰忙道:“放心,早在清鹤县时,老葛就给你用药调理过,你的脉象会被人误以为小产导致失血过多,这点绝不会出任何问题。”
他沉吟了片刻,蹙眉道:“而且若是你真怀了,太医定会上报,陛下这会儿就该怀疑孩子的父亲到底是我和予安中的谁了,宫里什么消息没有,我觉得应该没怀。”
春愿忙道:“有没有可能太医没诊出来?我在欢喜楼见过的,有个头牌姑娘感觉自己有了,前一天脉没有把不出来,第二天却诊出来了。”
“你顾虑得有理,还是得再找大夫诊诊脉,确认一下。”
唐慎钰起身,在内室里来回踱步,猛地瞧见外头供奉的那座金身泥座菩萨,他忽然有了主意,急步行到春愿跟前,按住她的肩膀,“这么着,后儿我休沐,到时候你以供奉菩萨,需要本人虔诚为由,亲自去一趟相国寺,迎回尊佛爷回来,想必旁人也不会怀疑,去罢相国寺,你再去趟附近的普云观,随便你说抽签、看手相都行,到时候我会安排个大夫,扮成道士的模样,不动声色就给你把脉诊了。”
“好。”春愿心里默念了两遍相国寺和普云观,望向唐慎钰:“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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