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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沉絮)


在走之前,春愿提出个请求,必须去小姐坟前看一眼,等祭拜过后,天已经快黑了。
朗月当空,银白的光华洒向大地,官道上寂寥无比,从北边疾驰过来辆马车,溅起一片轻尘,后头马车忽然被勒停,跃下个高轩健硕的男人,拉着缰绳,朝路旁的密林进去了。
没多久,寒风四起,黑云顿时密布,遮住了月光,四下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中,零星飘起了雪粒子,越下越大,如柳絮般纷纷扬扬,路很快就白了。
赶了数个时辰的路,春愿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虽说车内壁钉了层牛皮,可冷风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她身上的伤和风寒大体痊愈了,今晚一着风,就止不住地咳嗽。
春愿站在一棵槐树下避雪,林子里冷,她将披风往紧裹了下,朝前望去,不远处就是半个多月前唐慎钰带她来的那个山洞,而唐大人此时归置好了马儿,正从车子上往下搬被子、干粮和柴火等物。
没多久,黑黢黢的山洞里忽然亮起了火光,紧接着传来男人冷冽的声音:“你进来吧。”
春愿大步走进去,一瞧,山洞依旧是当日离开的样子,地上是张虎皮,上头蒙了厚厚层土,旁边放着装了被褥的大包袱,唐慎钰默不作声地生火,从包袱里拿出块手巾,去擦肮脏的虎皮,淡淡道:
“雪很大了,不适宜再赶路,今晚先在山洞里凑活一宿,明儿再启程,估摸着下午就能到留芳县。”
春愿轻抚了下自己的侧脸,忙询问:“如今我已经易容了,想必有资格问您了吧,请问大人如何替我报仇?听说留芳县最近在闹时疫,城门早都封死了,咱们能不能进去?”
见唐慎钰一声不吭的,火光也暖不了他那张冷漠的脸,春愿心里一咯噔,莫不是大人因为她着急忙慌地催促上路,生气了?
还是不喜欢她摆架子装小姐?
难道嫌她话太多,不高兴了?
春愿顿时紧张了,急忙挽起袖子上前,从男人手里抢过虎皮和手巾,讨好地笑:“您是贵人,怎么干过这种粗活儿,还是我来。”
她寻根稍长的木柴,在洞口用力拍打虎皮,待掸净土后,她把虎皮平放在地,又转身解开大包袱,从里头取出褥子,铺在虎皮上,跪在地上往平整拽,笑道:“这些日子您太照顾我了,急匆匆从外地赶回来,没休整一日又要上路,今晚您就踏踏实实地睡里头,我待会儿烧点水,灌个汤婆子,抱着去车里守夜。”
唐慎钰一直观察着春愿,她穿着素色袄裙,黑发大半披散在身后,发髻上只戴着支白玉簪,那张脸神似沈轻霜,但还是有七八分春愿的影子在,容颜绝美,世所罕见,且自带一种脆弱易碎感,让人心生怜爱。
唐慎钰暗啐了口自己,瞪向春愿,压声训斥:“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光脸像还不够,你还得从方方面面模仿沈轻霜,她是身娇肉贵的花魁,怎么可能争抢着给讨厌的男人干这种粗活儿?且她刚落了胎、身心受了伤,又怎么会像你这般中气十足的说话!本官看你下午还有了那么点沈轻霜的傲气,还高兴地感慨阿愿终于长进了,怎么到现在又奴颜婢膝的!”
春愿停下手里的活计,跪坐在褥子上,低下头道歉:“对不住大人,我、我只想帮帮您,您别生气,大不了以后我不干活儿就是了。”
唐慎钰皱起眉:“你侍奉了她四年多,肯定比我更了解她,好好揣摩着做吧,若是露出马脚叫人怀疑……”男人眼中闪过抹杀意:“本官肯定会首选自保,毫不留情地制造意外杀了你,知道么?”
“知道了。”春愿轻咬了下唇,心里堵得慌。
唐慎钰往火堆里扔了几块浸了火油的炭,火势瞬间旺起,山洞里也更热了,他从袖中取出块帕子,用冷水浸湿了,仔细地擦着手,又寻了个小银剪,将本就不长的指甲剪得更短,冷不丁问:“阿愿,你饿不?”
春愿看见他剪指甲就慌,手指绞着衣角,微微摇头:“那会儿在车上吃了点心,不饿。”
唐慎钰松了松衣襟,又问:“觉得冷不?”
春愿只觉得火堆里的热直逼向她,她额头都生起了层微汗:“这里很暖和。”
唐慎钰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美人,语气和缓了很多:“要不要去解手?”
“不、不用。”春愿脸红了。
“那正好。”唐慎钰扯下披风,又解开腰间的革带,俊脸没有半点波澜,下巴朝女孩的胳膊努力努:“我原想着在老葛家里把这事办妥,到底那对祖孙在,怕你脸上挂不住,而且小坏的嘴又碎,听见什么动静了肯定会瞎嚷嚷,我便一直搁置着没有提,如今方圆百里没有任何人,咱赶紧的,现在离天亮估计还有两个时辰,完事后还能歇会儿,明一早就赶路。”
“啊。”春愿顿时慌乱了,心狂跳不止,脑中一片空白,就在此时,她发现大人已将上身的衣衫除去……她臊得简直没眼看,可多少还是瞄到些。
他是行伍之人的那种健硕,相当漂亮迷人的身子,款肩窄腰,小腹肌肉明显,还有两条深深向下的线,胳膊上纹了条黑鳞蟒蛇,一路缠绕而上,獠牙蛇头纹在肩膀上,看着让人心惊胆战,脖子上戴了条黑色的编绳,绳上串了颗岫色的珠子,正是老葛给的那个可以洗了她脸上易容的解药。
唐慎钰将衣裳一件件叠起摞好,他见春愿仍跪坐在那里不动弹,脸红得像滴了血似的,不禁蹙起眉:“怎么,我给了你半个月时间,你还没做好准备?”
“没,不不不,嗯……好了。”春愿又慌又害怕,都口吃了,她狠了很心,亦解下披风和棉衣,很快便只余下月白色的肚兜,虽说山洞里暖和,可外头在下着雪,寒风是不是吹进来些雪片子,凉飕飕的,弄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春愿再一抬眼,发现大人已经哧条条了,他人高,山洞又有些狭小,他稍稍弯下腰朝她走过来,黑色的影子将她整个人锁住。
她瞬间低下头,太吓人了,她在欢喜楼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号的,完了,她今晚小命估计要折在这儿了!
春愿晓得自己这遭是逃不过了,之前在清鹤县时,她就问过老葛,有没有什么药膏子能把这守宫砂也祛掉,老葛说没有,只能通过行夫妻之实消除。
密林孤寂,山洞里暖和得很,火光殷红,透着股隐晦的暧昧。
春愿害怕得动都不敢动,跪坐在厚软的褥子上,把还带着体温的棉衣盖在腿上,太过紧张,竟打了个嗝儿,她急忙捂住口,忽然听见唐慎钰笑了声,不是那种讥讽的笑,说不来的怪异的笑。
他越走越近,站在了她身侧。
春愿低下头不敢看,可余光还是瞥见他的小腿,修长且骨肉匀称,腿肚子有条陈年刀伤,脚很大,趾甲剪得很干净。
春愿的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这时,唐慎钰蹲了下来,从后头环住了她。
“嗳呦。”春愿轻呼了声。
“害怕?”唐慎钰跪在女孩身侧,问。
“怕。”春愿实话实说,她的脖子都能感觉到他口鼻中徐徐喷出来的气,带着微薄的酒味,滚烫地袭来。
“有什么可怕的。”唐慎钰呼吸有些粗重,垂眸扫了眼,她真的很瘦,那把小腰恐怕都没他腿粗,但她也真的很会长,该胖的地儿又胖得恰到好处,有两个小小的腰窝,若是将来能盛点酒,该有多醉人。
其实唐慎钰多少也是有些紧张笨拙的,但他决定装成熟手,于是抬手拔掉女孩绾发的玉簪,让那头如云般的黑发披散下来,这时,他发现女孩在瑟瑟发抖,嘴唇都抿白了,他笑了笑,试着说话分散她的局促不安,轻声责备:“我这回外出,把半辈子攒下的真金白银砸了出去,给你置办昂贵的钗环首饰,你问都不问我一声,走之前竟全给了小坏,有些过分了哦。”
“对不起啊大人。”春愿只觉得他像个火炉子似的,烤得她浑身不舒服,“我、我只是觉得小坏可怜得很,就、就想对她好些,等我发达了,以、以后会还给您。”
“怎么还?”唐慎钰轻声呢喃。
春愿不由自主地往开躲,谁知胳膊忽然被他抓住。
“你身上蛮香的。”唐慎钰眼神有些迷离了,如蜻蜓点水般,吻了下她的下巴和后颈,最后停留在她肩头刺的那朵红梅上,轻嗅了嗅,仿佛闻见了幽幽梅香般,他吃住缠绕在她脖子上肚兜的带子,往边上吃,那轻软小衣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春愿几乎是瞬间环抱住自己,而此时,唐慎钰试着往开掰她的胳膊。
“大人!”春愿深深埋下头,含泪咬牙道:“非在这种地方?我,我这是头一回!”
“谁不是头一回。”唐慎钰坏笑。
“可、可……”春愿真是有苦说不出,都结巴了,“我晓得这是必须的,是任务,也晓得你将来不会娶我纳我,我也不在意,可我就是想正正经经穿身红的,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而不是现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子里,就一张破虎皮子!跟俩禽兽似的。”
“嫌简陋?”唐慎钰扫了圈周围:“我觉得还行,回到留芳县人多眼杂,反而不妙,你想,要是将来叫人发现“沈轻霜”竟还是块白璧,咱俩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唐慎钰轻吻了下她的耳垂。如今正值危急之关头,他捉刀向那关隘更逼近了步,试着说几句荤话,让气氛更暧昧些:“少在那儿装纯了,你出身欢喜楼,天天看头你家小姐的活春-宫,难道就从没思过春?当日究竟是哪个姑娘给我说她有个叫阿泰还是阿狗的心上人?小愿,今晚你就把我当成……”
男人话还未说完,忽然就被女孩愤怒地推开。
春愿扬起手,想要扇这狗-日-的一耳光,可生生忍住,她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以此示-威,随后拾起棉衣,遮挡住自己,迅速往后撤了些,剜了眼唐慎钰。
唐慎钰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笑着问:“你什么意思?”
“不要刻薄已故之人,我,我真的不喜欢你这样。”春愿低下头,显然是恼了,说气话:“消除守宫砂这事,非得大人您亲自来么?”她看了眼男人修锉的平整圆滑的指甲,愤愤道:“半个月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清高得很,现在怎么变了?还是说你看我的脸之前不一样了,故意的?”
唐慎钰心里有些后悔自己嘴快又拙,明知道她的软肋是沈轻霜,怎还说那样的话,若是今儿换做予安那小子在,肯定成篇动人的话,一切顺山顺水。
唐慎钰又不好意思低头认错,同时,他还有些恼,居然被个他看不上的小姑娘给嫌弃了,他料定她逆来顺受,不敢反抗,于是言语间带了些情绪,端着姿态:“若是你不喜本官,那也行,届时回了留芳县,准你在本官的手下里挑个顺眼的……”他顿了顿,再次明示:“但本官提前告诉你,此事绝密,你挑中的人完成任务后,会被本官远远送走,估计这辈子再无回京高就的可能了。”
他等着她屈服,谁知她竟说了句:
“好,我一定挑个称心如意的。”
唐慎钰顿时愣住。
春愿大松了口气,今晚这关算是过了,不由得唇角上扬,她忙不迭地往起穿衣裳,生怕慢一步生变。
唐慎钰自然看见了女孩的这番动作,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不屑地讥笑:“姑娘,你似乎太看得起自己了,才刚刚改头换面有了几分姿色,就忘记自己什么出身了,你当本官想做这种龌龊事?还不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春愿早都被唐慎钰那轻蔑眼神和讥嘲言语弄得很火大了,她没明显地表现出不满,目光流转,从上到下扫了眼男人,望向投在壁上那突兀的影子,淡淡道:“大人,奴婢与您相交这么久,晓得您是个进退有度,克制冷静的人,但是,您的表弟似乎不是这样的,您以后得好好管管了。”
唐慎钰大怒,恨不得立马教训一番这臭丫头,没想到她看着木木呆呆的,竟是个祸水!
他剜了眼春愿,默不作声地拾起自己的衣裳穿,刚套上中衣,连鞋都来不及踩,忽然急匆匆地往外奔。
“大人您去哪儿?”春愿急忙问。
“放水!”唐慎钰咬牙忍住,也不晓得是气得还是旁的,呼吸越发粗沉,方才已兵临城下,就差那么一口气、一股劲儿就能突破封锁,哪知忽然要鸣金收兵!他扭头恶狠狠地瞪着女孩:“怎么,你要一起去?要不咱们并排做个伴?”
“不了不了。”春愿连连摆手摇头。
唐慎钰叱了句:“别他妈胡思乱想了,乖乖卷铺盖挺尸,明儿一早上路!”说罢这话,他逃也似的出去了,朝密林深处狂奔。
“干麽那么凶。”春愿不明就里地望着空荡荡的前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般,喃喃地问:“他怎么难不成肚子着凉了要窜稀?那要不要给他送些手纸去?”
忽然,她好像明白了。
春愿耳根子发烫,啐了口,躺倒在褥子上,拉下被子蒙在头上,小声骂了句,闭眼睡去。
作者有话说:
小愿:大人,您是不是着凉窜稀了,要不要给您送点手纸?
慎钰:也……行吧,哎!

这夜就在风雪凄迷中度过了。
外头冷,两个人都在山洞中睡,她盖着被子躺在里头,他裹着厚披风坐在火堆旁。
互不说话,互不打扰。
次日天蒙蒙亮,春愿就被唐慎钰喊醒,两人匆匆用了些干粮和水,就上路了,紧赶慢赶走了近一日,终于赶在下午酉时回到了留芳县。
本以为因为时疫,官道上会设关卡,谁知竟畅通无阻,甚至有北镇抚司的暗卫专等在城门口,那卫军行了叩拜之礼,说小侯爷接着信儿后,早将城里一切安排妥当,就等着就等着唐大人和小姐回来。
自进到留芳县的那刻,春愿就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要沸腾了,恨不得立马冲到程府宰了那对贼夫妇,她窝在软靠里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轻轻摇,留芳县里有了“疫病”,虽说这两日逐渐解封,但街面上冷静而空荡,零星几个小贩而已,有六成铺面都上板歇业,到处充斥着煮沸白醋味儿。
约莫行了两刻钟,马车便行到城南朱雀街的一处宅邸前。
春愿刚睁开眼,就看见厚车帘被唐慎钰从外头掀开。
他眉眼间略带疲惫,冲她暗暗使了个眼色,温声笑道:“小姐,咱们到地儿了,我扶您下车。”
见他这般“恭敬”,和昨晚上霸道无礼完全不同,春愿在心里又骂了他几句,她手捂住小腹,装出痛苦不堪的样子,另一手搭在唐慎钰胳膊上,吃力地下了马车。
顿时,凉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春愿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左右看了圈,这是条僻静的后街,青石地平整干净,屋宇错落,显然住在此处的主家非富即贵,门口放着抬软轿,守着两个凶悍强壮的男人,手里各拿着把巴掌般宽的大刀,虽说衣着普通,可眼神狠辣专注,不似常人。
唐慎钰忙上前来解释:“他们俩是我的下属,数日前我叫他们赶赴留芳县协助总旗周予安处置留芳县事宜。周大人暗中联络县令马如晦,以时疫为由,封锁了整个留芳县,不仅能阻止犯人外逃,且也避免了打草惊蛇,这宅子是马县令名下的外宅,安全又僻静,最适合小姐养伤休息。”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身急促的马蹄声。
春愿应声望去,瞧见从厚街尽头策马而来个俊美公子,他看着和唐慎钰差不多的年纪,似乎更阔绰,穿着雪里青狐领的大氅,头上戴着二龙抢珠金冠,面如冠玉,眉眼风流,通身透着股子清贵傲气,这种气派,没有几代富贵浸润,断然是养不出来的。
“表哥!”周予安潇洒下马,手握马鞭疾步奔过来,爽朗笑道:“前几日收到你的信,便推算你们这两日便能回来,我从县衙出来后直奔城门口,谁想扑了个空,便紧着过这里来。”
他一直注视着唐慎钰,也只与表哥打招呼,完全忽略过春愿和其他人,可碍着场面上的情面,笑着朝春愿躬身见礼,眼睛却看向别的地方,隐隐透着些轻蔑,客气地打招呼:“这位是沈小姐吧,您受累了。”
唐慎钰轻咳了声:“沈轻霜死于去年的腊月廿七,这位是南直隶福宁县县丞的养女--燕桥,咱们找的是这位在此地出远门的燕小姐,你可不要会错了意,说错了话。”
周予安打了下自己的嘴,再次抱拳见礼:“在下定远侯周予安,见过燕小姐。”不经意间,他正眼看到了这位留芳县名妓容颜,顿时怔住了,竟忘记了起身,诧异不已,怎么短短半月,这沈轻霜竟变得如此清丽貌美,一点风尘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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