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愿要切牙齿地点点头,给这个人做事,实在是太难了,她身子稍稍往前探了些,疑惑地问:“大人,之前您说要我假冒小姐进京,将来要对付一个大人物,那个人,是不是您方才说的那个权势很大的太监?也就是小坏的亲爷爷?”
若说最近有什么大事,忽然生起的时疫绝对算一件。
清鹤县的张县令爱民如子,早在腊月初就命工匠营造了大鳌山,除夕时又让人在街市上挂了各色彩灯,还狠狠采购了些炮仗,专等着上元佳节这日举行观灯、猜谜、放烟花,毕竟今年是新帝登基后过的第一个大节,可是得好好热闹一番,谁知邻近的留芳县前不久闹出了时疫,马县令紧急让人封锁了城门,不许百姓外出,也不让外头的人进来,防止疫病扩散。
这不,张县令赶忙取消了上元节的灯宴,命衙役传告各乡、里、庄子,非必要不要外出,又命人隔三差五在街巷上喷洒烧沸的白醋,以作防治。
今儿是正月十五,早起时下了场雪,地上微微积了一层,晌午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但也不怎么暖,天上灰沉沉的,胡旋风呜呜刮起来,眼看着又攒着一场雪。
上房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春愿穿着身素色袄裙,呆呆地坐在圈椅上,桌上的茶早都凉了,盘子里的点心一口没动,她的头上依旧缠裹着厚厚的白纱布,长发高高的在头顶梳成个团髻,戴了朵小白花。
春愿手附上脸,今儿就是拆纱布的时候了。
时间过得很快,犹记得大年初一那日,唐慎钰不到卯时就起来了,和老葛两个套了驴车,天不亮就带着小姐的棺材出城,说是埋在了西山的一处佛寺附近,把小姐安葬后,唐慎钰就收拾了行囊走了,一走就是近半个月,昨儿半夜才回来。
老葛说,唐大人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过来看她,见她睡得熟,没打扰,简单吃了几口饭后,就钻在屋子里睡大觉,一睡就是一整日,今儿晌午才起来,看来真是劳累着了,也不晓得他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刚才听小坏嘀咕了几句:小唐叔叔看起来风尘仆仆的,清减了不少,人也晒黑了些,但不像刚来清鹤县时那般愁眉紧锁了,整个人精神奕奕的,不仅给爷爷打了好多野味,还给咱们两个女孩子带了首饰和衣裳,哎,这么英俊又贴心的郎君,也不晓得将来哪家姑娘有福气,能嫁给他做娘子。
福气?不见得吧。
春愿不禁嗤笑了声。
这半个月来,她和老葛祖孙朝夕相处。
老葛不愧是昔年侍奉过皇帝,医术相当精湛,在他的医治下,她身上伤病很快好转。
可老葛脾气也很暴躁,多余一句话都不肯与她说,命小坏伺候她擦洗、更衣、如厕,也不让小坏和她讲话,防她像防洪水猛兽似的,每日家把小坏拘在屋子里,逼着小坏背脉案和医书,学开方子,稍有一点错漏就拿藤条死命打手心,打到见血丝那种。
小坏说,爷爷把她从小打到大,藤条都不晓得打断了多少根,有时候被打得太疼,她也有点恨爷爷,可转头一想,吃医药这碗饭本就是童子功,若是现在不好好下苦去学,将来学艺不精把人医死了,那害得可不止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哩。
想到此,春愿摇头笑笑,这半个月来,老葛还是那个老样子,每日都要喝上二两,一沾就醉,一醉就倒头大睡。
每每这时候,小坏就带着各色零嘴儿偷溜过来,陪春她聊天解闷儿,大多时候,都是她坐圈椅上静静地听,小坏绘声绘色地讲。
讲这些年和爷爷去乡下给穷人看病,去年夏天回城晚了,走山路,在乱葬岗子里看见发着荧荧绿光的孤魂野鬼,没有腿,在坟头飘来飘去,她吓得腿软大哭,爷爷却骂她少见多怪,说那是死人骨头化成的,非押着她过去瞧清楚了,训斥她,就你这胆儿将来还想当仵作,快缩在屋子里绣花奶孩子去,这时候,她就不怕了,撞着胆子用树枝扒拉尸体,爷爷就蹲在旁边,给她讲人的五脏六腑在哪里,尸斑是怎么形成的……
春愿叹了口气,要是小姐还活着该多好,她生前最爱听这种神鬼怪异了……春愿鼻头发酸,手摸索到桌上的茶,刚准备端起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阵脚步声,还有两个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你把小坏支使走了吧?”
“还请大人放心,老夫叫她拿上账本去庄子上收药材,没个两三天回不来,等她回来了,您和春姑娘这边估摸着也完事离开了。”
许久未听见唐慎钰的声音,倒弄得春愿有些紧张了,她急忙搁下茶杯,坐得端端直直的,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叩门声。
老葛咳嗽了通:“春姑娘你现在方便着不?”
春愿手抓着桌子沿儿站起来,略整理了下衣裳:“方便着,快请进。”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吱呀声被人推开,冷冽的寒风顺势钻进来,吹得她脚脖子发凉。
她脸上蒙着三层纱布,看不太清,依稀能看见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双手背后走进来了。
“大人。”春愿蹲身行了一礼,虽说之前一起经历了不少事,也“坦诚”相见过,到底半个多月没见,不觉又生疏了起来,她也不晓得寒暄些什么,攒了半天才问:“您用过午饭了么?”
“用过了,多谢阿愿挂心。”男人淡淡回了句。
唐慎钰今儿特意捯饬了番,头发似刚擦洗过,半湿着,用冠子拢起来全部绾在头顶,下颌刮得干干净净,五官一下子就开朗了起来,年轻男人的旺盛朝气尽显,他穿了身暗紫色绣宝相花団纹的宽袖长袍,多年来浸淫官场刑名,使得眼角眉梢间透着几许算计狠辣,显得沉稳而老练。
他进来后,上下打量了圈春愿,见她又瘦了圈,锁骨越发明显,细胳膊垂在宽袖中,像随风飘荡的芦柴棍似的,男人皱起眉,轻声问责:“我走前不是给你置办了许多补品,没好好吃么?”
春愿身子一颤,那种熟悉的压迫感又来了,她低下头:“吃了好久的药,嘴里发苦,就有些吃不进去饭。”
唐慎钰晓得她多半还是因为沈轻霜的死而郁愤消沉,没再多说,他扭头给老葛使了个眼色。
老葛会意,忙将门关好,双手端着个大黑木漆盘走过来,安放在春愿跟前的桌子上,漆盘里有个四寸见方的白瓷匣子,密封得紧紧当当,不晓得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再就是几条干净的白手巾和一只盛满了清水的铜盆,一面半旧的贵妃镜。
唐慎钰行至春愿跟前,手按在女孩的肩膀上,让她坐下,盯着她脸上厚厚的纱布,沉声道:“阿愿,今儿就要给你拆脸上的纱布了,你准备好了么?”
“嗯。”春愿点了点下头。
“那开始吧。”唐慎钰双臂环抱在胸前,将位置让出来。
老葛挺身上前,他拿起把剪刀,从春愿后脑勺开始将纱布绞断,像剥含苞待放的花瓣似的,一层一层地将布往开剥,当最后一块纱布除去后,春愿整张脸就露出来了,她面上涂了厚厚的黑色药膏,已经干透了,完全看不清是否祛除胎记。
“快擦掉。”唐慎钰皱眉命令。
老葛闻言,忙从怀里掏出个巴掌般大的小瓷瓶,旋开软木塞子,把里头的白里透青的粉末倒进铜盆了,粉末遇水即化,他把干手巾浸在药水里,稍稍拧了下,随后立在春愿面前,稍微弯下腰,左手捏住春愿的下巴,让女孩抬起头,右手用湿手巾擦她的脸。
春愿只觉得脸上凉飕飕的,药有种酸涩的味道,有些呛眼睛,数日缠过着纱布,她还有些不适应,眼前稍有些模糊,依稀看见老葛面色严肃,而不远处的唐慎钰似乎有些紧张,身子稍往前探,眯住眼看。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春愿看见老葛已经用了五条手巾,而她的脸从最初的紧绷有异物感,逐渐变得轻松,就好像忽然将扣着的面具摘掉般,每一寸皮肤都能自由呼吸了。
这时,春愿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老葛笑得很古怪,一声不吭地用湿帕子擦手,而唐慎钰更怪,他忽然就不动弹了,仿佛受什么刺激了,嘴微张开条,似乎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下。
“怎么了?”春愿被唐慎钰这微怔住的表情弄得浑身发毛,她不禁手附上侧脸,小心翼翼地问:“成马蜂窝了?”手摸了摸,脸刚被拿药汁子擦过,润湿着,而且很平滑。
“啊?”唐慎钰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侧过身,手掩住唇轻咳了数声,仿佛要避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他并没有回答春愿的话。
就在此时,窗子那边忽然传来声女童尖锐稚嫩的尖叫。
屋里三人全都扭头望去。
是小坏。
过新年了,小坏头上那顶旧了的小老虎暖帽换成了长耳朵兔子暖帽,看着灵动可爱,这丫头将窗子推开条缝偷看,这会儿索性一把拉开,半个身子外头伸进来,兴奋得手舞足蹈:“春姐姐,你太漂亮了!我原以为棺材里的那个大美人才是绝色,你比她还要美!我爷爷的手艺果然出神入化,哈哈哈,你的脸现在白嫩得像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的,太太太好看了!”
小坏激动得脸颊发红,手忽然指向唐慎钰:“你看,小叔叔都看傻了!”
春愿自出娘胎,还从没被人这么夸过长相,她着实有些难为情,忙扭过头,蓦地发现唐慎钰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看他,忙又挪开眼。
“咳咳!”唐慎钰再次清了清嗓子,避而不看春愿,忽地怒瞪向老葛:“小坏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去乡下收药材去了么!”
“对不住啊大人,童言无忌,给您添麻烦了。”老葛急忙道歉,心里却腹诽,原本以为你小子心里只有权势前程,跟太监似的对女人没兴趣,没想到看见美人还是会直眉瞪眼,被我家孙女戳破后臊了,竟失态发脾气。
当然,老葛可不敢明说,他从腰后取下酒葫芦,喝了口,忽然朝窗子那边“噗”地吐去。
事发突然,小坏来不及躲避,脸沾到酒的瞬间,脚底虚浮,整个人像被无常抽走魂魄般,踉跄了几步,眼睛向上一翻,咚地声跌倒在地。
“哎呦!”春愿惊呼了声,望向老葛:“小坏晕了,外头冷,快把她抱进来。”
老葛酒糟鼻发出声冷哼:“别理她,就让这狗杂种冻着,下次再偷听墙根,我一定挖了她的眼!”虽然这般说着狠话,老葛还是踮起脚尖望了望,紧接着,又扭头看向唐慎钰,似乎在说:大人,我可没有手下留情,您也没有理由再发飙了罢!
唐慎钰剜了眼老葛,他拿起漆盘里的贵妃镜,递给春愿,依旧像往常那样冷着脸,只是声音却温柔了几分,“看看吧。”男人顿了顿,轻按上女孩的肩膀,严肃道:“阿愿,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究竟选择易容报仇,还是听小姐临终的遗言,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我不看。”春愿摇了摇头,目光无比坚定:“我怕我照过镜子就会后悔,她的仇我必须报,没得说。”女孩坐得端端正正的,望着唐慎钰,笑道:“大人,祛除了胎记,接下来就是易容吧,要怎么做?还是像之前那样,往脸上包裹药膏么?”
一旁的老葛见女孩如此执着,摇了摇头,偷偷轻叹了口气,他没资格说劝,按照之前和唐大人商量好的那样,手按上那个紧紧密封的瓷盒子,对春愿笑道:“易容很快,一顿饭的功夫就好了。”
春愿好奇地摸向那盒子,“这里边就是易容用的东西?我能看一下么?”
谁知指头刚触到,唐慎钰和老葛同时出手,从左右两边按住了那盒子。
两个男人互望了眼,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仿佛交流了什么似的。
只见老葛重重打开春愿的手,脸瞬间阴沉下来,皱纹更深了,毫不客气地出口斥骂:“谁让你就乱翻乱看,一点规矩都不懂,跟贼娃子似的!这易容的药极珍贵,打开后就立马得施术,否则没一会儿就自燃了,须得仔细封存起来,弄坏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春愿被骂的脸红透了,连连道歉:“对不住,是我冒失了。”
“把眼睛闭上!”老葛喝了声。
春愿实在是怕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头,不敢再乱动乱说,忙听话的闭上眼。
“头抬高些!”老葛又叱了句。他见女孩很配合地照做,扭头望向唐慎钰,两个人同时送了口气。
老葛打开那个瓷盒子,两只手从里头取出块透如蝉翼的女人面皮,小心地走上前,生怕动作大了把皮弄破,他把皮覆在春愿的脸上,从漆盘上取出事先配好的秘药,往女孩脸上涂,一边施术,一边说话:“老夫在这里先同大人和姑娘讲明,易容只是一种手段,最多做到四五分神似,说句犯上的话,想必唐大人挑选了姑娘,就是看中你极熟悉那位棺材里的小姐,之后你须得模仿她说话的语气、脾性、饮食,还有各种小习惯,这样下来,那就有五六分像了。”
“是。”春愿一直仰着头,脖子都僵了,刚准备询问能否让她稍微活动下时,就听见老葛说“好了,能睁眼了。”
这么快?
春愿慢慢睁开眼,不晓得是不是刚易容,感觉面上有种微弱的刺痛感,这时,她发现唐慎钰和老葛两个都站在跟前,仔细地端量她的脸。
老葛擦了把汗,双手叉腰,脸上的得意遮掩不住,而唐慎钰似乎很兴奋,眼里闪过抹惊艳之色。
春愿心忽然砰砰直跳,口干舌燥的,方才她胎记祛掉时都没这般紧张,她手颤抖着抓起那面贵妃镜,紧紧地攥住镜柄不敢看,反复深呼吸,拿起镜子一瞧,顿时惊住,镜子里是个熟悉又陌生的美人,和小姐真的有几分像,恍惚间,她以为在镜中的另一个世界看见了小姐,脸很小,忧郁的苍白,眼睛里的痛苦是深刻的。
不对,小姐是那样明艳飞扬的人,永远都在笑。
春愿尝试着牵动唇角,顿时鼻头发酸,忙扭头对身边老葛道:“伯伯,你看见没,我家小姐对我笑呢,她活了!”
老葛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自然晓得失去至亲是何种滋味,他摇头叹了口气,柔声劝:“丫头,镜子里的是你,你再仔细看看,虽然乍一看像,但其实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你比棺材里那位小姐更美。”
春愿一愣,忙把镜子凑近了看。
镜中的女人熟悉又陌生,眉、眼、鼻子都是她的,没了胎记,肌肤细腻白皙得一点瑕疵都没有,左边眼底有一颗小米粒儿大的红痣,给这张忧郁绝美的脸上增添了几许妩媚。
“春姑娘。”老葛轻咳嗽了两声,从袖中掏出颗指头般大小的岫色玉珠,递给春愿:“易容到底不是改变骨相,最多能维持两三年,你面上这层东西会慢慢地褪去,而你会一天天变回你本来面目,这是解药,若是将来你想要提前解除易容了,把这小珠子磨成粉,撒进水里,把手巾浸湿了敷面,便可立马恢复本来面目。”
春愿刚要去接珠子,哪知这时,唐慎钰抢先一步,把东西给抢走了,很自然地揣进自己怀里。
春愿剜了眼男人,没敢说出不满,她抚着自己的脸,连日来,她一直担心若是易容不成,那就没机会给小姐报仇了,现在……每每想起杨朝临程冰姿如何欺辱毒杀小姐,想起那个雪天,小姐死在她怀里的样子,她就恨,恨得整宿失眠,一口饭都吃不进去。
不知不觉间,春愿拳头紧紧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也不知,她眼里含泪,就是不肯掉下,笑着问唐慎钰:“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报仇?”
唐慎钰眼里透着满意,笑道:“今儿天色已晚,晚上把行李收拾好,明儿一早就启程。”
“我等不了。”春愿拳头轻砸了下桌面:“今天就走!”
唐慎钰柔声劝:“阿愿,这事我心里有数,你别太急了。”
春愿下巴微抬起,歪头看着男人,学小姐往日那般的语气,骄矜道:“再叫阿愿不太合适吧?”
唐慎钰一怔,忽地勾唇坏笑,抱拳深深给春愿行了一礼:“好,小姐说几时走,那微臣就几时带您走。”
作者有话说:
还有要说明一下,之前看到有小天使担心易容问题,当时因不能剧透,所以就没有回复,现在大家在正文里应该看到了,本质还是小愿的脸及五官,易容最多只能做到乍一看几分神似而已。
第26章 跟俩禽兽似的!
对于报仇,春愿的心一如当日,迫不及待,她催促唐慎钰赶紧上路,因路途稍有些远,驾马车差不多得一天半,肯定要在外头过夜,故而又往车里装了被子和取暖的柴火等物,拾掇行礼,与小坏依依不舍地道别,紧赶慢赶也到了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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