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里,大人是个面冷心热的闷油瓶,虽然话少,但永远是兄弟们的靠山,从不会倒下,怎么会……
薛绍祖手捂住脸,痛哭出声。
床边的郭定听见这话,亦红了眼,他还记得当初在潞州,大人是那样的大义凛然,如今却……
郭定背过身擦泪,哽咽道:“当时咱们都劝大人别回来,他却……哎,大人折在裴肆那种奸邪阉人手里,真是不值。”
“咦?”
薛绍祖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一个人,苍白的面颊再次因激动变得红润起来,忙道:“老郭你还记不记得,在潞州时,站在赵宗瑞身边的那个胖胖的白胡子老头?”
“嗯。”郭定忙点头。
薛绍祖喜道:“那是先前的太医院院判白太医,人称毒圣,后来化名为老葛。我想着,他有没有可能会救大人一命。”
这时,鸾大夫忙插嘴道:“若是白太医,那肯定行啊,老朽等微末伎俩在他老人家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那走吧!”薛绍祖说话间就开始拾掇东西,对栾大夫道:“还请先生与我等一起同行,路上帮大人治伤,想法子吊吊命。赵宗瑞如今在潞州府城,老葛到长安后就追随了他,肯定也其身侧。”
郭定大手一挥:“老栾你就跟着去。如今路上不太平,裴肆那阉狗又虎视眈眈的,我再点上三十个兄弟,护送你们去潞州。”
薛绍祖闻言,跪下磕了三个头:“小子多谢郭兄弟大恩。多谢皇后娘娘和首辅的大恩。”
“薛兄太客气了。”郭定忙搀扶起薛绍祖,笑道:“当初唐大人为了我表叔,忍着屈辱向逆贼下跪,表叔死前,记着大人的恩情。我们也算替他了了遗愿。再者,营救唐大人也是首辅的心愿,如今正逢乱世,大人身世特殊,首辅不方便出面了,他一直视唐大人如己出,深知大人为人,不会屈服投靠逆贼。首辅叫我替大人带句话。闲云野鹤,铮铮铁骨。”
薛绍祖拍了拍胸脯:“记住了。”他抱拳行礼,叹道:“公主乃大人此生挚爱,如今看来,仍陷在深宫中。还请郭兄有机会见到皇后娘娘时,请娘娘多多关照公主,若是可以,将公主营救出来,早日与大人团聚。我替大人深谢娘娘了。”
“放心吧!”
郭定拍了拍薛绍祖的胳膊,笑道:“时不我待,你就赶紧上路吧,咱们将来再见时,也学表叔和唐大人那般,一醉方休!”
薛绍祖重重点头:“不醉不休!”
其实黎明前,才是最黑暗的。
整个蒹葭阁安静得很,上房里点着半只红蜡烛,许是感觉到了骇人的杀气,噗地声灭了。
天还未大亮,屋里又冷又黑。
此时,裴肆坐在扶手椅上,他脸上半点困倦都没有,甚至连表情都没有,眼里只有愤怒和恨。
他垂眸,朝底下看去,此时玉兰瑟瑟发抖的跪在地毯上,腿边是两方白色帕子,分别绣了寒梅和兰草,还有半寸烧掉的檀木簪子,簪子中空,恰好能用来藏书信。
裴肆忽然笑了,没想到,他居然被个小丫头给算计了。
他还像个傻子似的,信了她的痛苦麻木,被她引导,亲自带薛绍祖和郭家军去找唐慎钰!
裴肆笑容渐渐消失,目光左移,瞧见那个贱女人仍晕着,蜷躺在地,那张小脸看起来真他娘的……人畜无害啊。
“泼醒她。”裴肆冷声命令,同时,他拿起了那根鞭子。
阿余端起杯冷水,朝女人脸泼去。
第183章 我~偏~不~ :
裴肆还当她晕懵了,摇头一笑,他抓起鞭子,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哦,不认识我了?那这你总该认识吧,它可是你的老朋友。”
春愿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头疼欲裂,掌根不住地揉太阳穴,环视了圈四周,屋子有种熟悉感,面前二男一女看起来也眼熟,可就是想不起他们是谁。
裴肆看见女人痛苦的模样,不禁嗤笑,不用问了,她知道事情败露,再一次落在他手里
肯定没好事,试图用装傻充楞来避过刑罚。
“你真是记吃不记打,皮又痒了。”
裴肆松手,鞭身立马松落,他一步步朝女人走去,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他这辈子,最恨被人欺骗、耍弄、羞辱,恰好,这三点这个贱女人全都占齐了。
这次,他绝不会手软,也绝不会再惦记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慕喜欢,他必得折磨她,等出了气后,就杀了她……
不,不能轻易杀她,把她那条说谎的舌头拔了,再把她这张狐媚子般的脸皮剥了,统统派人送给唐慎钰。
这才有趣。
春愿错愕地看着眼前的高个子男人。
他长得很好看,可就是莫名叫人不舒服,而且笑得阴嗖嗖的,干麽用这种眼神看她,简直有病。
春愿也不理裴肆,她手撑地,慢悠悠站起,谁知脚底虚软,加上头晕,没站稳,竟跌到那男人怀里。她抬头,发现这男人面色阴沉冷漠,像根木桩子似,没推开她,可也没扶她,只是恨恨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
春愿挥了下手,往后退了几步。
裴肆篾笑,静静地看她做戏,忽然问:“你不记得我是谁?”
“嗯。”春愿扁起嘴,点头。
裴肆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手蠢蠢欲动,想打残她,“那你是谁,你知道吗?”
春愿使劲儿回想,摇了摇头。
她就感觉自己的脑子乱糟糟的,就像原本是一副色彩缤纷的画,忽然画上的山水人物都消失了,只留下片空白。
隐约间,她想起一个女人对她很重要,但她记不起那个女人叫什么。
春愿忽然变得很慌,没头苍蝇似的满屋乱转,咚地声打开立柜,将里头的夹袄和亵衣亵裤一股脑拽出来,她盘腿坐到地上,手忙脚乱地叠,自顾自地说:“阿姐,你现在有孕了,想必之前的衣裳太小,都不能穿了。等咱们跟公子去京城后,你就教我念书写字吧,我给你管家。”
春愿愣住。
阿姐是谁?公子又是谁?她为什么要收拾东西?京城在哪儿?她在哪儿?
“你在干什么。”裴肆拿着鞭子走过去,一脚踢翻她叠好的衣裳,冷漠道:“你以为装疯卖傻就能躲过去了?”
“躲?”春愿不解,“我为什么要躲?”
忽然,她心口一阵疼,猛地扑过去,抓住男人的左手,翻来覆去地查看,嘴里喃喃“指头呢?”蓦地,她看到男人右边袖口沾满血,他小臂已经包扎了,纱布隐隐往出渗血。
春愿吓得倒吸了口冷气,忽然泪如雨下,着急忙慌地满屋乱窜,到处翻找,“药呢?伤药呢?他的手指没了,需要包扎抹药。”
春愿再次愣住,她为什么要说指头没了?
谁的指头没了?是屋里的这个男人么?好像不是。
她到底在给谁找伤药。
“你在发什么疯!”裴肆喝了声,大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女人的发髻,强迫她头后仰,逼她与他直视,恨道:“怎么,你忘了我胳膊的伤怎么来的了?你觉得假惺惺给我找伤药,我就会原谅你?姑娘,我的肉好吃么?啊?”
“你才发疯哩!放开我!”春愿气呼呼道。
“我偏不。”裴肆狞笑,“这就疼了?”
“不放是吧。”春愿两条胳膊挥舞,一把揪住男人的头发,使劲儿往下拽。
“你干什么!”裴肆大惊,头皮疼得紧,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我头上放肆,松手。”
春愿笑嘻嘻地学他方才说的话,“我~偏~不~”
“你!”裴肆气急,毕竟阿余和玉兰还在屋里,他总不好和这贱女人相互扯头发,太跌份了,越想越气,他索性提膝,顶向她肚子。
“嗳呦。”春愿疼得叫了声,顿时大怒,“敢打老娘!好个小瘪三!”她隐约记得从前好像经常跟人打架吵架,心里根本不畏惧,手成爪状,朝男人下.阴处攻去,兴奋地叫:“猴子偷桃!”她顿时愣住,疑惑了:“咦?桃儿呢?”
这放肆的动作和话一出,阿余和玉兰吓得目瞪口呆,这,这还是从前那个端庄高贵的长乐公主?完了,掌印最忌讳这事,看来今天非得要了这女人的命。
果然,裴肆脸都气白了,松开女人的头发,一把推开她,扬起鞭子就要抽。
春愿见这小瘪三恼了,身子灵巧地闪开,快速往后退,冲他做了个鬼脸,吐舌头:“抓不到,哈哈哈哈,你来呀。”
裴肆怒极,耳朵都恨红了,一个健步冲过去抓她,哪知她就像滑不溜手的泥鳅,身子一蹲,接着又一躲,避开他的抓捕。
“抓住阿姨给你买桃儿吃!”春愿蹦蹦跳跳地在屋里跑,她感觉自己好像压抑了好长时间,很久都没有这么痛快的跑和笑了。忽然,她跑累了,也不管那个凶巴巴的男人了,鬼使神差朝梳妆台走去。
她坐到圆凳上,朝前看,镜中的女人脸色苍白,头上有伤,血流了半张脸,早都干了,形成块暗红的污痕。
裴肆整理着被抓乱的头发,阴沉着脸,闷头走到女人跟前,忍不了了,他今儿一定要杀了她!
“你看……”春愿吹掉指缝间黑黑白白的断发,手指摸着脸上和额头的血污,忽然笑道:“你看像不像胎记?”
胎记……
春愿头一阵刺痛,就像几千根针扎了似的,眼前忽然一黑,直挺挺朝后倒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裴肆见状,急忙接住她。
忽然,他记起那晚她说过的话,女人杀男人的方式不止用刀,还会用别的法子。
裴肆倒吸了口冷气,一把将她推开,让她趴到梳妆台上。
他从靴筒抽出匕首,笑着伸过去,轻轻划过她的侧脸,然后刀抵在她纤细的脖子上,“再装,你以为我真下不了手?”
女人一动不动,似真晕倒了。
裴肆蹙眉,手上用了些力,她脖子立马多出条小小伤痕,血珠冒出些。
饶是如此,女人还是不动。
裴肆想起她的种种背叛算计,怒上心头,扬起匕首,就要杀她,可刀尖到她脖子的刹那,他收住手。
裴肆将匕首放回靴筒,回头吩咐阿余:“叫孙德全过来,看看她到底得了什么疯病。”
天渐渐亮了起来,阳光刺破湖上的雾。
清晨的风徐徐吹来,撩动屋檐下悬挂着的青铜铃铛。
屋里气氛稍有些紧张,金炉里点了能让人凝神静气的清远香,青灰色的烟从镂空缝隙里钻出,袅袅娜娜往上飘。
此时,拔步床上躺着个绝丽美人,她的额头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了,那脆弱的样子,就像一个白璧无瑕的瓷娃娃,忽然掉到了地上,叫人心疼。
太医孙德全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给美人诊脉,时不时地扒开美人的眼皮查看。
“她怎么了?”
裴肆双臂环抱住,站在床边,冷冷发问。
孙太医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想了想,小声道:“依照您方才的描述,再加上小人的检查和经验,公主怕是……得了失忆症。”
“失,失什么?”裴肆蹙眉,十分不解。
孙太医忙道:“简单说,就是忘记了过去发生的事,也忘记了过去认识的人。小人行医数十年,遇到不少这样的例子,通、通常……”孙太医胆怯地看向掌印,“通常是病人在受了很大的刺激,或、或者头部受了重击,才,才会得。”
裴肆不太相信,冷笑:“你说她会不会是装的?”
孙太医抹了下额上的冷汗:“这怕是只有公主自己知道了。”
裴肆品咂着孙太医的话,“失忆症,忘记过去了?”他精准地掐住重点,忙问:“那她要是真得了失忆症,会不会治好?”
“这……”孙太医咽了口唾沫:“每个人的病情不同。有些人过一两个时辰就好了,有些人一两个月,有些人一辈子都记不起……若是要治疗,一方面用针灸和药,另一方面可以寻个与公主相熟的人,陪伴在她身侧,与她讲过去的事,刺激她的记忆,她或许能记起。”
裴肆只听见那句“有些人一辈子都记不起”……他沉吟了片刻,不屑笑道:“如今正逢征战,药草珍贵,就不必用在她这种卑贱之人身上了。”
说着,裴肆看向玉兰,冷冷道:“我很怀疑她是装的。你从现在起,盯着她,她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全都要记下来。”
偏殿清冷得很,案上供着尊檀木菩萨,金炉里的香燃了一半。
裴肆这会子坐在交椅上,他穿了身暗紫色夹纱圆领直裰,大抵最近的军务朝政太多,面上稍有几分疲色。
他端起香茶,喝了一小口,看了眼不远处跪着的玉兰,淡漠问:“她这两天怎样?”
玉兰双臂交叠,恭敬回:“憨吃憨睡,说话行事纵情任性,看起来像个市井小孩儿。”
裴肆抬眸:“你觉得她真失忆了,还是假装的。”
“应该……”玉兰思考了片刻:“是真得了失忆症。”
裴肆还是有些怀疑,“她这两日都做什么了?有没有什么异常?”
玉兰掩唇笑:“她想法设法同我们说话,可没人理她,她就去和那两只猫玩。昨儿和大猫一起孤立小猫,今早上又和小猫好了,走走步步都要抱着,完全不理大猫了。下午的时候,她居然和两只猫打了一架,与两只猫同时绝交了。”
裴肆刚喝了口茶,听见这话顿时被呛住了,弯腰猛咳,脸都咳红了,他失笑:“她是傻子吗?和猫置什么气。还有呢,她还做什么蠢事了。”
玉兰手指朝背后捅了捅,不太敢说:“她和猫打架打输了,心情不好,就把您亲手栽种的那几株名品牡丹全给拔了。”
“啊?”裴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冷哼:“粗俗。可惜我那几株牡丹,落入了牛口里。唉,被糟践了。”
虽然嘴上骂,他还是饶有兴致地问,“你们不和她说话,她没生气?”
“掌印您真是料事如神,她生了大气了。”
裴肆一脸“报复”的兴奋,身子前倾,整日的疲倦顿时一扫而光,催促:“快给我讲讲。”
玉兰抿唇笑:“她想法设法逗奴婢们说话,无非是想问她叫什么,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一开始以为蒹葭阁的都是哑巴,后来发现大家背着她悄悄说话,她顿时恼了。哎呦,真是个坏脾气,摔盘子砸碗的,甚至捉弄大家,往粥里搁了半罐盐、十几勺糖,命令大家吃,又叫大家赤脚走鹅卵石小路,她就是要看看,谁能忍住不喊叫。”
裴肆摇头笑:“跟个市井顽童似的,又嚣张的像公主。”他问:“那你们说话了么?”
玉兰发现掌印好像特别喜欢听这种琐碎小事,眼神谄媚:“您事先过就已经下命令了,奴婢们都不敢。这不,公主又恼了,她一气之下,给我们每个人都取了外号。”
“哦?”裴肆从盘中拈起枚桃酥吃,饶有兴致地问:“都给谁取了?取了什么?”
玉兰佯装委屈,撇撇嘴:“殿下叫奴婢‘爱翻白眼珠子的跟屁虫’,叫小德子‘放连环屁的瘦竹竿子’。”
“那她有没有给本督取?”裴肆竟有些期待,其实她取的这些外号还挺有趣儿。
玉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轻咬住下唇:“取是取了,但奴婢不敢说。”
裴肆知道那小贱人肯定取笑他了,他慢悠悠地嚼桃酥,“但说无妨,本督不会生气。”
玉兰小心翼翼地睨向掌印,咽了口唾沫:“她,她叫您,叫您‘脸比茅坑石头更臭的无桃白毛怪’……”
“什么!”裴肆被桃酥噎住了,手捂住脖子猛咳,连喝了两杯茶才压下去。他脸先是气成了猪肝色,后头恨得胀紫了,一把拂去满桌的茶点杯子,蹭地起身,剜了眼玉兰,呵斥:“再让本督听见你说这种污言秽语,定拔了你的舌头!”
说罢这话,裴肆甩了下袖子,闷头往正殿去了。
玉兰吓得心惊肉跳的,手捂住胸口,哭得委屈,小声抱怨了句:“是你要听的,听完了又不高兴,还怪上了我。”
裴肆用怒发冲冠形容都不为过了,双眼怨毒,大步往灯火通明的上房走。他都想好了怎么惩治她,嘴这么贱,必得拿针缝起来,他这次可不会再心软了。
裴肆一把推开门,看见眼前景象,顿时愣住。
她,她穿了纯白色的肚兜和短至大腿根的亵裤,正趴在地上,学小猫伸懒腰的动作,双臂前伸,腰肢下沉,娇臀朝后前方翘,喵呜喵呜的叫着,黑发如瀑布般从她身侧泻下,在地毯上堆积成一滩。
裴肆惊得口半张开。
屋里很热,他的耳根子和心更热,冲外头守着的阿余和太监们喝:“都滚远些!”他立马关上门,冲那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喝:“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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