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吉铁板着脸,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问:“人都处置妥了么?”
“是。”裴肆将汤羹搁在一边,垂手侍立在皇帝身侧,“唐犯已经押入了慎刑司,单独给他开了间牢房,小臣知道此贼本事高强,怕他逃了,给他戴了枷锁。”
宗吉嗤笑:“你太轻看他了,他既然敢回京,就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锦衣卫出来的都很有种,朕虽然讨厌他,但却得承认,他确实敢作敢当。”
“是。”裴肆最听不得敢作敢当这个词,笑道:“小臣晓得他从前立过功劳,还差点就当了驸马,该给颜面必要给足了,已经吩咐了慎刑司的人,唐犯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尽力满足。毕竟他是逆王之后,论起也算质子了。”
听见“逆王”二字,宗吉脸上的阴云又密布了起来,淡漠道:“倒也不必对他太客气了。”说着,宗吉手指揉着太阳穴,蹙眉问:“公主那边呢?她如何呢?”
裴肆单膝下跪,替皇帝揉按腿,摇头叹道:“殿下又哭又闹的,非要到御前来陈情,一会儿又说要去坤宁宫见皇后娘娘。小臣见公主实在有些疯魔了,怕她真的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龙胎,便让孙太医给她做了盏浓浓的安神茶,请殿下喝了……”
“嗯?”宗吉剑眉倒竖,呵斥道:“你是不是强迫公主喝的?”
裴肆忙跪好,“小臣万万不敢。实是哄殿下,说只要她喝了安神汤,小臣就带她来见您。”
宗吉虚扶了把裴肆,道:“朕知道你肯定因为她今儿在勤政殿上污蔑你而不高兴,但你要记住,她是主,你是仆,该有的敬重你还是要给的。”
“是,小臣谨记陛下教诲。”裴肆毕恭毕敬的,心里暗笑,你要是知道我对她做的那些事,不得气死啊。
“对了。”宗吉从案桌上端过热茶,叹了口气:“皇后胎气不大好,最近让太医全都去坤宁宫侍奉着。嫣儿听见兄长去世的消息,难过得很,说她下午频频做噩梦,怎么都睡不踏实,有好几次,竟能迷迷糊糊看见床边站了个小孩。”
裴肆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忙道:“估摸着皇后娘娘前段时间料理大行太后的丧事,累着了,加之伤心过度,梦魇住也是有可能的。”
宗吉点头:“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正巧那时万潮也在坤宁宫探望皇后,首辅知道皇后这胎关系着社稷宗祧,忙请旨,让钦天监的监正过来瞧瞧。钦天监的曹监正说,近日有“双月同天”的天象,乾为阳,坤为月,天上怎能有两轮月共存,正如皇宫中只能有一位金凤,万不能让苦寒之地飞来的燕雀,碾压夺取了凤凰的气运。监正说,燕雀在西方。朕一想,蒹葭阁不就是在坤宁宫的西北边么,而且长乐公主原名叫燕桥,可不与燕雀对上了么。”
宗吉一脸忧愁,“皇后和阿姐素来相好,可自打两人遇到一起后,都很不顺,相继都小产过一次。朕不能冒险让皇后……”
裴肆品咂出点不对劲儿了,忙问道:“那首辅有什么想法?”
宗吉蹙眉:“首辅的意思是,将公主送去鸣芳苑,远离了坤宁宫,想必就不会冲撞了。哎,朕方才静下心想了想,是不是对公主太过分了,她本就不是个聪明人,从前在留芳县时被男人骗,现在又走了老路。之前朕消沉堕落,是阿姐一直陪在朕身边,朕现在却将火气全都迁怒在她身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她难堪,想必真伤了她的心。等晚些时候,朕想去蒹葭阁瞧瞧她……”
裴肆哪里听得进去皇帝絮叨,他转动着小指上的金环,不禁冷笑,什么天象命数相冲,分明是郭嫣暗中配合万老鬼往出救小春愿。哼,想的倒美。
宗吉见裴肆老半天不吭声,斜眼瞧去,却见裴肆怔怔盯着桌上的参汤,若有所思地笑着。
宗吉忽然想起晌午勤政殿里的事,上下打量了圈裴肆,这家伙也不过二十几岁,正值盛年,虽阉割了,却勉强也算半个男人,而恰好阿姐又很美。
宗吉喝了口茶,不经意问了句:“说起来,你自打去年中旬后,就时常往鸣芳苑和公主府跑。裴肆,你跟朕说实话,你有没有对公主不敬过。”
裴肆瞬间跪下,忙举起手发誓:“小臣绝不敢对公主生出非分之想,实是那时她和唐慎钰闹别扭,陛下您看小臣有几分凌厉手段,让小臣去帮一帮公主。再就是小臣的对食雾兰原先是公主的贴身侍婢,小臣有时会去探望她。”
“是么……”宗吉狐疑地打量裴肆,呷了口茶。
阿姐人老实,想来不会没由头地自伤清白,污蔑裴肆。
就在此时,裴肆深呼吸了口气,忽然仰头,“没错陛下,小臣确实是别有用心地接近公主。”
“嗯?”宗吉被茶水呛着了,猛咳嗽了通,用茶盖指向裴肆,“你说什么?”
裴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般,四下看了圈,凑近皇帝,压低声音道:“原本小臣瞧着唐慎钰既然伏法,而您这么久以来,一直重视珍爱公主这位姐姐,小臣不忍您伤心,原想将事咽进肚子里。可您既问起,那小臣只得对您坦白了。”
“你要说什么。”宗吉见裴肆这家伙煞有介事的,心头涌起个不好的预感。
裴肆定定道:“在小臣说之前,想请一个人进宫面圣。”
“谁?”宗吉皱眉问。
裴肆眼里暗生起股兴奋的火苗,“先定远侯周予安的母亲——云夫人。”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边最后一丝光亮完全被夜吞噬,月还来不及爬起来,就被黑云完全遮住,皇宫被凄冷危险的寒风包围。
上头早都吩咐过了,勤政殿外三丈之内不许站人,今夜不许任何人来打搅陛下,这不,黄忠全公公都撵了出去。
殿里很暖和,兽首金炉里点了清远香。
宗吉坐在最上首,他身上披了件大氅,手里拿着那串郭太后生前常用的小叶紫檀佛珠。往下扫了眼,裴肆跪在正前方,而在裴肆跟前,则跪了个一身缟素的中年妇人,正是那唐慎钰的亲姨妈——云夫人。
当年云夫人的美貌,在京中可是数一数二的,如今骤然丧子,遭受了打击,原本乌云似的秀发,竟白了一半。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像五十几,那双秋水美眸几乎要哭瞎了,皮肤松弛发黄,法令纹就显得很深。
宗吉淡淡扫了眼云氏,心里盘算着,估计裴肆是想对唐慎钰落井下石,可过来过去就扯周予安的老三篇。
宗吉颇有些不耐烦,端起茶,斯条慢理地饮,淡漠地问裴肆:“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肆俯身磕头,定定地望着皇帝:“陛下,经小臣暗中查明,现在蒹葭阁的那位女子,其实并不是您的姐姐。”
“噗——”
宗吉顿时把茶吐出来了,他冷眼剜向裴肆,“这种话你都敢说?你是不是瞅着朕疏远了公主,又没有立即杀了唐慎钰,怕将来他们再次起势得宠,对你不利,所以编出这种大逆不道的瞎话!”
“小臣不敢!”裴肆从袖中掏出一盒用火漆密封的卷宗,双手给皇帝呈上去,然后跪好,“之前先定远侯周予安找到小臣,说他被表哥和公主算计的没活路了,想求小臣帮他重新谋个差事。为了说动小臣,周予安告诉了小臣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现在的这位公主是唐慎钰找人易容假扮的,那女子原名春愿,是真公主沈轻霜的贴身婢女。”
“放肆!”宗吉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裴肆早知道皇帝会不信,他往前跪爬了两步,“当初去留芳县寻公主的,正是唐慎钰和周予安兄弟俩。周予安早知自己会被算计杀害,所以死前给他母亲留下了遗书,希望将来有一日能洗刷冤屈。”
宗吉闻言,立马打开那火漆盒子,去翻里头的遗书。
而此时,云夫人忽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几乎哭成了个泪人儿,“陛下容秉,吾儿予安生前曾不止一次非常惊慌地说公主要害他,经贱妾数次逼问,他总算说了原因。”
云夫人恨得脸都扭曲了,咬牙切齿道:“那唐慎钰父母早亡,年幼时曾在侯府养过一段时间,此子性子阴损狡桀,又贪色无耻,强行奸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老太太气愤不过,将这逆子逐出侯府。自此后,唐慎钰就记恨上了周家,对周家唯一的嫡子周予安开展了数年的谋算打压!”
宗吉显然不太信,在他印象中,周予安才是那个淫邪无耻的,而唐慎钰数次扶这块上不了墙的烂泥,以至于和阿姐起了龃龉。
宗吉将那封遗书扔到桌上,冷冷道:“欺君可是死罪,云氏,你要谨言慎行,”
云夫人立马举起三根指头,对天发起了毒誓:“若贱妾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报应在贱妾唯一的孙子身上,让我再次骨肉分离,彻底绝后!”
宗吉蹙眉,如今嫣儿有孕,他实在听不得拿小孩子发毒誓,挥了挥手,“你接着说吧。”
云夫人眼里尽是复仇的兴奋,狞笑了声,“那时唐慎钰和吾儿到留芳县后,立即找到了真公主沈轻霜。唐慎钰事先就探明了沈姑娘为情所累,而跟前更是有个欲杀她而后快的悍妇程冰姿。唐慎钰这贱种,以给沈姑娘请大夫为由,说要暂离开留芳县,让予安守护沈姑娘。其实,唐慎钰买通了欢喜楼的名妓玉兰仙,命那婊.子给吾儿下了药,同时,他暗中知会悍妇程冰姿,说沈姑娘有了身孕,要和她丈夫私奔。程冰姿登时马不停蹄赶了来,捅了沈姑娘几刀,刀刀致命。”
宗吉拳头攥起,云氏说的,与当初唐慎钰和阿姐说的完全不一样。
“唐慎钰为何要这般算计?若真公主死了,他可一定逃不了干系!”宗吉一针见血道。
云夫人拳头锤着胸口哭,“唐慎钰这贱种,原本就是想让公主受重伤,他好借此勒索予安,这样他就能源源不断从予安这里索要银子。这贱种千算万算,没算到程冰姿竟真杀死了沈姑娘。唐慎钰这奸贼素有急智,运气也好,他有个好友,叫葛春生,在留芳县附近的清鹤县隐居,那人原先是太医院的院判,医术可以通神。唐慎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上沈姑娘的侍女春愿去了清鹤县,请神医替那贱婢易容换脸……”
“胡说八道!”宗吉噌地站起,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指向云夫人,“朕知道你痛恨唐慎钰,可你竟敢污蔑朕的姐姐!”
云夫人见天子龙颜大怒,也有些怕了,可为了给儿子报仇,为了给孙儿把爵位挣回来,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再次发誓:“贱妾所说,句句属实。唐慎钰因为假公主,加官进爵,人前人后出尽了风头。而吾儿予安早在留芳县时就怀疑公主是假的,回长安后,他试探了几次,那个叫春愿的丫头果然露出了马脚。
唐慎钰知道此事后,立马展开了报复,他强把予安调去姚州,后又和假公主逼疯予安,制造冤案,将予安打入诏狱。后来他还用褚流绪刚刚诞下的孩儿作为逼迫,命褚氏以探监的名头,杀了予安。唐慎钰这个畜生,又暗中给褚流绪下了虎狼药,使得褚流绪刚生产后就下了大红,登时死在了诏狱。陛下,您一定要为吾儿解除这不白之冤哪!”
宗吉抓起章奏,全砸向云氏,厉声斥道:“好个贼妇,分明是你儿子贪图公主美貌,数次讨好献媚,这才发生了草场那处丑事,你当朕是瞎子聋子,不清楚?周予安生性淫邪无耻,常在勾栏瓦舍里厮混。你当朕是糊涂的,不知道当初是周予安嫉恨唐慎钰,暗中勒杀了褚仲元,这才在数年后遭到了报应,被褚仲元的亲妹妹击杀!?”
“陛下……”云夫人泪眼婆娑,她见皇帝完全不吃她这套说辞,立即拔下发簪,抵在脖子上,“贱妾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死明志。”
宗吉怒不可遏:“来人,将这个满口谎话的贼妇叉出去!”
这时,裴肆急忙上前来劝:“陛下,云夫人因为丧子和失去了侯爵之位,或许言行悖乱,有些污蔑唐慎钰了。”
“我没污蔑!掌印,您、您怎么不替我说话!”云夫人顿时焦急起来。
裴肆剜了眼云氏,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陛下,之前的种种是非,再拎出来重查已经无甚意义了。但小臣却记得周予安生前提到最要紧的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暗中作假,竟以粪石充美玉,给您带回个假公主来!”
宗吉冷冷道:“裴肆,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就能信口开河。”
裴肆莞尔:“陛下,小臣有证据,能证明现在宫里的那位,是易容假扮的!”
“什么证据。”宗吉拳头抵在桌上,“若是你拿不出来,或者拿出的是伪造的,那么,朕绝不会轻饶了你。”
裴肆站起,躬身让出条道,笑道:“还请陛下移步蒹葭阁,小臣自会向您证明。”
宗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重重甩了下袖子,大步往外走。
此时已过一更,宫里各处黑黢黢的,惟能看到巡守的侍卫们行走。
因为涉及到宫里秘闻,宗吉并未叫那些个卫军太监们跟着,只挑了两个信得过的心腹侍卫在跟前伺候。
到了太液湖,宗吉由裴肆搀扶着上了小船,夜里的湖上又潮又冷,寒风将人的衣裳吹得左右乱摆。遥遥望去,蒹葭阁还亮着灯,在偌大的湖中显得微小而孤单。
上岸后。
裴肆命蒹葭阁里所有的嬷嬷、太监和太医们去外头候着,他扶着皇帝,独自走进了上房。
屋里只点了半根蜡烛,有些昏暗,屋子才用炭火烧了两日,还是有些潮湿阴冷的,桌上的饭菜早都凉了,显然一筷子都未动。
拔步床上躺着个美人,她穿了厚软的浅粉色寝衣,身上盖了鹅绒被,两条胳膊露在外头,此刻额头红肿着,呼吸微弱,睡得很沉。
“阿姐。”宗吉疾走数步,坐到床边,趁着烛光仔细打量女人。其实他都没注意到,阿姐这段时间竟瘦了这么多。
宗吉叹了口气,嗔怨:“你说你这是何必呢,为了个男人……”他不怪阿姐,他只怪唐慎钰。这时,他发现阿姐睡得很死,竟一点都不知道来了外人。
“怎么回事?”宗吉皱眉问。
裴肆忙认罪:“小臣有罪,哄公主吃了太多的安神药。她先前小产中毒,这两日又发了高烧,今儿遇着唐犯回来,情绪大起大落,还把头给磕伤了。方才小臣听孙太医说,公主千日醉毒发的严重,又昏迷了,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宗吉轻轻地替阿姐掖好被子,他想起之前母亲崩逝后,阿姐拖着病躯陪他渡过那段难熬的时间,他心里发愧,摇头道:“算了吧,赶明儿等她好些了,再说吧。”
裴肆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忙从怀中掏出个瓷瓶,低声道:“臣早先就听周予安说过假公主是易容装扮的,所以耗费半年时间,遍寻名医,这才配得这瓶能溶解易容的药。”
其实啊,这药是他让阿余绑架了小坏,逼迫老葛制作的。
宗吉此时心情七上八下,他既想知道个究竟,可又怕他承受不起这个结果。犹豫了片刻,冷声问:“你怎么证明她是假的?”
裴肆一笑,转身从饭桌上拿起个空碗,随后在浴桶里舀了清水,把药粉倒入碗中。他从袖中掏出块丝帕,将帕子浸到药水里,小步走过去,半跪到床边,盯着那个女人的睡颜,道:“只消用这浸泡了药水的擦她的脸,她脸上的那层人,皮自然溶解脱落。”
说着,裴肆拿起湿帕子,要去擦拭女人的脸。
“你别碰她,朕来。”宗吉夺走帕子,示意裴肆稍微跪远些,别挡住烛光,更不许乱看。他轻轻地擦拭了遍阿姐的脸,发现并无变化,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你说的证据?”宗吉压低声音叱问。
“不应该啊。”裴肆也纳闷了,之前他试过的,易容确实会溶解,那为什么公主的不行。
就在此时,只见女人脸上忽然冒出无数细纹,就像往平滑的薄冰上砸了块石头,裂出条条大小不一的细痕般。而不一会儿,那些人.皮裂开处的边缘翘起,整张脸稀碎可怖,甚是骇人。
“这、这……”宗吉惊恐地瞪大了眼,身子往后躲了些,甚至都不敢看,“她怎么了?你是不是用什么毒水毁她容了。”
裴肆忙从怀里掏出个干净帕子,再次浸湿,去擦女人的脸。这次,女人的脸上的皮就如搓泥般卷起。
裴肆此时心咚咚狂跳,用湿帕子去擦那些碎屑,霎时间,女人的脸上就如同剥了壳儿的鸡蛋般,显现在两个男人面前。
那是张毫无瑕疵,吹弹可破的脸,饶是昏迷着,已然能看出脸比从前更美十数倍,用眉目如画来形容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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