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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春腰(沉絮)


裴肆剜了眼阿余,急忙跪到女人身边,轻轻拍她的脸,“小愿,你能听见我说话不?”他看见女人此时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湿透的衣裳紧贴皮肤,他朝玉兰喝:“快把你的袄子脱下给她!”
裴肆连声唤,俯身凑到她口鼻跟前,去听她有没有呼吸,当他察觉到她没有呼吸,身子一动不动,他忽然涌上股恐惧……
“不行,你不能死。”
裴肆慌了,忙给她渡气,去按压胸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子是因为寒冷而发抖,还是因为害怕。
他脑中一片空白,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他对她究竟是恨多,还是爱多。
“咳……”春愿忽然吐了口水,眼睛虚弱地张开些。

三月初三上巳节,春愿差点死在这个夜里。
雨似乎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敲在院中枯萎的凤尾竹上。
屋里足足摆了五个炭盆,丫鬟玉兰热的鼻头冒汗,时不时地用袖子去擦额头,她小心翼翼地往前看去。
公主此时已经换了寝衣,鹌鹑似的蜷坐在床上,身上裹着厚被子,仍冷的瑟瑟发抖。
玉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公主,不禁感慨,她可真美啊,浓黑的湿发披散着,有一缕贴在白润的侧脸上,那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怜惜。
“殿下,您忍着些,奴婢给您抹点药膏。”
玉兰从小瓷罐里抠出来些,往女人的脚背上的鞭伤处抹,果然,她疼得往后缩了些。玉兰忙笑着安慰:“伤看着鲜红吓人,但其实并不重,掌印早让太医配了上好的伤药,掺进润肤膏子里,又用玫瑰花油中和了气味,抹在身上既能治伤,又能润泽肌肤,保管两三日就好了。”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春愿低下头,淡漠道。
这时,裴肆从二楼下来了,他已经换了衣裳,里头穿着玉色中衣,身上披了件棉袍,湿发用檀木簪绾在头顶,眼里没了戏谑和疯狂,面色冷峻,身上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那个驭戎监提督。
“行了,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裴肆打发走玉兰。
他坐到床边的小杌子上,果然瞧见她身子猛地哆嗦了下,紧紧地裹住被子,眸中透着过度的惊恐,害怕的都泛起泪花了,却抿住唇不肯哭。
裴肆双臂环抱在胸前,他静静地坐着,盯着她脚腕上的银链子出神,忽然问:
“你就那么厌恨我,宁愿自尽,也不愿回头看我一眼?”
春愿低下头。
她真的想反问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很恶毒?
快算了。
裴肆现在满腔怨恨,出手狠辣,丝毫不留半点余地,他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行事恶毒,那太阳都能从西边出来了。
“哎。”
裴肆见她不说话,不由得叹了口气,“把腿伸过来,我给你上药。”他拿起旁边小凳上放的药膏,身子略往前凑,要去给她的脚背抹药。
春愿倒吸了口冷气,立马把脚藏进被子里,她不愿被他碰。
裴肆赌气似的,冷着脸,一把抓住她的脚腕,把她的腿扯出来,同时挑衅般瞪向她,似乎在说,我就这样干了,你能怎样?
春愿知道自己落入他手里,若是再挣扎,估计又得挨一顿鞭子。
她凄然一笑,眼泪啪嗒掉落。
“你那什么表情,我又不会吃了你。”
裴肆有些不满。
他从袖中掏出条素白帕子,蘸了点药膏,均匀地往她脚上抹,并轻轻地朝着伤处吹气,时不时观察着她的一丝一毫表情。
她眼神空洞,似乎已经麻木了,又或者懒得反抗了。
裴肆莞尔,垂眸瞧去,她的脚很小,还没他的手掌大,指甲是淡粉色的,脚背上的青色血脉清晰可见……他丢开帕子,用指尖往开涂抹药膏。从前伺候老婆子沐浴泡脚,他心里再抵触厌恶,可也得装出仰慕的样子,还得急不可耐地去吻那双臭脚。
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手里握着的,是喜欢的女人的脚,他很高兴。
春愿只觉得生无可恋,忽然开口:“你把我交给陛下吧,也算立了大功。”
裴肆一愣,抬眸看了眼她,默默地给她小腿上抹药,“怎么,你不管唐慎钰的死活了?”
春愿望着床顶,“与其这样被囚,禁羞辱,还不如来个痛快,我真的受不了你了。慎钰是秦王之后,想必宗吉再厌恶他,也会把他当成质子关押起来。至于我,宗吉若是念点姐弟情分,兴许留我一命,若是恨我……”
春愿抹去眼泪,苦笑,“我骗了他,不论他对我做什么,我都得受着。届时,我会把所有的罪扛下,告诉宗吉,是我事先得知朝廷的人来寻找公主,于是杀了小姐,冒充她,企图谋取荣华富贵……”
裴肆心里有些慌了,他知道自己行事可能有点过分了,他想给她道个歉,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裴肆乱的很,手上功夫却一直很稳,慢慢地给她的伤处抹药按摩,冷笑:“陛下现在忙着和秦王打仗,你若有点良心,就别给他添乱了,还嫌他不够烦么。”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安静的落根针都能听见。
春愿看他那样子,隐约明白了点东西。
从踏入长安,接触裴肆后,她一直认为此人阴狠狡诈,之前奉承她,是为了讨好宗吉,而接近她,是为了从她身上探寻蛛丝马迹,然后对付首辅一党。包括现在,他折磨她,她也认为是他在报复,故意羞辱。
鬼使神差,春愿看向那个人,冷不丁问了句:“喂,你是不是真的喜欢……”
她不敢再问了。
“哦。”
裴肆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嘲一笑。
他望向她,目光炽热,期待地问:“我今晚能不能留下……”
“不能。”
春愿毫不犹豫地拒绝。
裴肆早知道会得到这个答案,失落不已,此刻满腔子的气和恨,却不敢再发了。索性心一横,什么都不管了,将棉袍脱下,扔到不远处的扶手椅上。他上床,躺在外侧,胳膊将春愿往倒按,惜字如金,“睡,我累了。”
春愿往开推他的胳膊,就在两人拉扯间,她忽然看见裴肆的衣襟敞开些许。
他皮肤挺白的,是练武之人,平日穿衣瘦,但人其实蛮健硕的,宽肩窄腰,身形和慎钰有几分相似,肩头黑乎乎的,似乎,似乎像是……
“你看什么?”裴肆发现女人不对劲,警惕地问。
春愿头又开始疼了,拳头锤了两下,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脑中竟冒出个无比恐怖的猜测。
“你肩膀上是什么?”
“啊?”裴肆假装听不懂,却下意识合住自己的襟口,心里明明慌了,却故作暧昧地去摸春愿的脸,嘲讽了句:“怎么,你要投怀送抱么?”
春愿忍着恶心躲开,不依不饶地追问:“是蛇纹身么?”
“啊?”裴肆佯装一头雾水,不屑嗤笑:“湖水把你眼睛泡花了吧。”
春愿现在完全乱了。
之前她猜测是那两个侍卫,可现在……她记得那天在兴庆殿,万首辅当着众人的面验明了裴肆正身,他确确实实是个太监,而且从这几天的接触中,他也非常忌讳别人说他阉人。
那怎么回事?
春愿简直头痛欲裂,记忆碎片似乎快要拼起来了,她之所以确信那晚上和慎钰在一起,就是因为隐约间看见那个男人肩头有个黑色獠牙蟒蛇纹身……
春愿此时口干舌燥,她忽然扑向裴肆,想要扒开他的中衣看看。
裴肆反应极快,迅速躲开,下床后立马拾起扶手椅上的棉袍,忙不迭地穿上,假装厌恶地剜了眼春愿,叱道:“不想同躺一床便罢了,至于杀我么。”
“我手无寸铁,怎么杀你。”
春愿觉得裴肆的反应很怪,似乎心虚,在遮掩什么。
她知道裴肆听不得“阉人”二字,明白自己如果问了,兴许又会换一顿鞭子和羞辱,可她连死都不怕……
春愿心一横,掀开身上裹着的被子,惊恐地身子不住地战栗,直勾勾地盯着他,“之前长安在传你没有阉割干净,裴掌印,你,你是阉人么?”
“放肆!”裴肆勃然大怒。
春愿捂住发闷的心口,接着问:“那天你神秘兮兮地同我说了句话,“你能确定孩子一定是唐慎钰的么?”,这话什么意思,你究竟知道什么!”
裴肆隐在袖中的拳头捏住。
他要怎么说?是我暗中和邵俞勾结布局,给你下了春.药,强要了你;同样是我,为了对付万首辅和郭太后,命邵俞给你下了分量十足的千日醉,害得你小产中毒,生不如死;
要不,坏人做到底,跟她坦白好了,可照她现在这个状况,能承受得了这个事实么?
万一她宁为玉碎,再跳一次湖……
裴肆不敢赌这个万一,打定了主意,身子前倾,坏笑:“那天我就诈了一句,怎么,你还真背着唐慎钰和旁人瞎搞了?还搞出个孩子?”
春愿狐疑地看裴肆。
裴肆豁出去了,索性宽衣解带起来,“我十二岁就净身了,肩膀上是当年救先帝留下的旧伤。哼,万潮老贼,为了对付那个郭太后那个老虔婆,拼命往我头上泼脏水,害得我在兴庆殿颜面尽失。好,我现在也让你验明正身,不过小春愿,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如果再让我听见一个“阉”字,我会翻脸。”
裴肆手勾住裤子,做出要褪下的动作,狞笑:“我不会对付你,但我一定会折磨唐慎钰,我要把他也阉了。”
“别!”春愿忙别过脸,她低下头,“咱俩的恩怨,你别牵扯旁人,算是我冒犯你了。”
裴肆快速整好衣衫,暗松了口气,笑道:“我怎么早没想到这招儿呢。行了,今晚我还得侍奉陛下,就不折磨你了,暂且容你喘口气、养一养伤。过两日我再来,你尽早做好准备,太监虽缺二两肉,但也有法子行夫妻之事。因着瑞世子,我是不能杀他,可不代表我不能折磨他。你要是不让我满意,我就剁唐慎钰一条胳膊或者挖他一只眼。我为秦王做事这么多年,都做到断子绝孙了,这点报酬,他还是能大方给予的。”

三月春雨,油润如酥,天一日日暖了起来。
春愿坐在二楼,她推开窗,眺望巍峨的宫殿,看阳光落在湖水上。
风吹来,湖面泛起鱼鳞般的亮波,岸边的垂柳已经抽出了嫩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绿树如茵。
这么美的春光,不属于一只囚禁在笼子里的鸟。
这只鸟被拔光了毛,翅膀被折断,再也飞不起来了,它失去了家人、遗失了爱人,渐渐的,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春愿鼻子发酸,蜷坐在扶手椅里,双臂环抱住腿,头枕在膝头,怔怔地往外看,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消失在裙子里。
这两日,裴肆没有过来,却派人送来了只残破的瓷瓶,瓶身血迹斑斑,早已干涸。
她一眼就认出,这只瓷瓶是当初与慎钰分别时,塞到他手里的,装有千日醉解毒丸药的瓶子。
裴肆这是在提醒她,听话些,否则下次就会送来唐慎钰身上别的东西了。
“殿下,厨娘已经备下午膳了。”玉兰担忧地望着公主,弯腰问:“要不奴婢给您端上来?”
“我不饿。”春愿心里烦,不想吃。
“哎,您若是不吃,怕是掌印知道了会生气的。”
“那你去给他告状吧。”春愿语气淡漠。
这两日,她一直冥思苦想那个猜测。
腊月初一的记忆渐渐清晰,她脑海中的那个身影,和裴肆的肤色、身形,还有肩头黑色獠牙腾蛇纹身都能对的上。
记得那晚她追问裴肆,裴肆明显有些慌张,前一刻还想留宿在蒹葭阁,后一刻就借口离开了。
岂不是很怪?
还有,郭太后喜爱美少年,而裴肆的容貌和身材恰恰是最好的,郭太后难道注意不到裴肆?
他一直是太监么?
他既然是秦王安插在朝廷里的棋子,这些年跟在太后身边,难道他仅仅为太后做事这么简单?结合他这几日言语里对郭太后的辱骂痛恨,似别有内情。
春愿心乱如麻,她端起立几上放着的热水,斜眼看向玉兰,问:“你为掌印做事多久了?”
玉兰正打瞌睡,骤听见公主问她话,打了个激灵,忙笑道:“约莫七八年了。”
“哦,那是老人儿了。”春愿呷了口水,佯装若无其事,淡漠道:“掌印去年腊月初一到鸣芳苑看我,把一块鸡心玉佩落在梅林小院了,那是陛下赏赐之物,他不该遗失。”
玉兰心噗通噗通狂跳,得亏掌印前儿走的时候交代了几句,说公主肯定会套话,让她务必谨慎应对。
玉兰假装一头雾水:“您是不是记错了?腊月初一大娘娘凤体欠安,掌印一直在慈宁宫侍疾,他没出宫啊。”
春愿蹙眉,真是她怀疑错了?
玉兰笑着捧过去盘奶酥,眼里含着羡慕,叹道:“奴婢为掌印做事多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像对您这么上心的,您恐怕不记得了,那晚上您落水了,三月湖水多冷啊,而且又在晚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不当心就会被湖底的暗流卷走,掌印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您,他是您的救命恩人哪。”
“我从没让他这么做过。”春愿面色冷淡,“而且是他把我逼的跳水,在你嘴里,他反倒成圣人了。”
玉兰被噎的说不上话,转而笑道:“其实男人就像小孩子,都是要哄的。你和他对着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你说什么?”春愿像听见笑话般,瞪向玉兰,“你叫我哄他?”
正在此时,底下传来阵吵嚷声。
春愿无暇训斥玉兰,忙往下看去,瞧见蒹葭阁的两个太监手持长棍,凶赫赫地堵在门口,而门口有个身穿鹅黄夹袄的美人,劈头盖脸地骂人,正是衔珠。
衔珠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我都说了,是皇后娘娘派我来探望公主的,你们连皇后的懿旨都敢违逆吗?好大的胆子!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太监寸步不让,甚至还阴阳怪气了句:“谁不知道您是公主从前身边最当红的姑姑,您念旧主,咱们晓得,也都理解,可您别假传皇后娘娘的懿旨啊,这可是大罪。”
“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衔珠从袖中拿出封朱红色的折子,喝道:“上头还有娘娘的凤印呢,还不赶紧滚开!”
太监篾笑:“姑娘可别为难我们,公主是陛下下令圈禁在此处的,没有陛下的命令,谁都不许见她。您要是想见她,去请陛下的旨呀,到时候我们保管三拜九叩的迎您。哼,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落户、狐媚子,在我们跟前摆什么小姐架子,呸,以为咱们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被大娘娘逐出宫的?”
“你好大的胆子!”衔珠俏脸通红,立马吩咐身后带来的小太监,“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打这个满嘴胡吣的混账。”
春愿怕衔珠吃亏,急忙推开窗喊:“衔珠,我在这儿。”
谁知这时,她的胳膊被玉兰拽住,猛地扯回去。
春愿没站稳,差点栽倒,怒瞪向玉兰,“你做什么!”
玉兰从柜中拿出条丝帕,笑道:“您不会想以这幅面容见衔珠吧?您难道就不怕假公主的事传出去,到时候皇后娘娘听见了后多心,影响了她的胎气?”
春愿一把夺走丝帕,蒙在脸上,随后急忙往楼下跑,谁料再次被玉兰拦住。
“你又要干什么!”春愿拳头攥住。
玉兰蹲身福了个礼,不慌不忙地笑道:“让您戴面巾,是为了防止外人不当心看见您的脸。可不代表奴婢能放您出去啊,您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再让掌印生气了,奴婢这就下去驱赶走那位姑娘。”
春愿实在忍无可忍,打了这贱婢一巴掌。
“你在我跟前胡说八道就算了,我忍了,但你动一下衔珠试试。不信就看看,今晚上咱俩谁死在太液湖里。”
春愿剜了眼玉兰,脚底生风似的奔下楼,外头的吵嚷声越来越大,不知是谁撞门上了,发出咚地声巨响。
春愿急忙冲过去,抽开门栓,一把打开门,而在这瞬间,衔珠从外头跌倒进来,正好倒在她腿边,十分狼狈。
“衔珠!”春愿忙蹲下去搀扶衔珠,而就在这时,她感觉衔珠匆匆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长且硬,好像是簪子。
春愿不动声色地扶起衔珠,定睛看去,衔珠发髻歪在一边,鞋子被踩掉一只,跟她过来的小太监被打得很惨,口鼻皆出了血,院子里撒了一地点心和衣物。
春愿怒不可遏,冲蒹葭阁的两个刁奴喝道:“你们要造反么?竟敢当本宫的面行凶!”
那两个手持棍棒的太监互望一眼,看向屋子里走出的玉兰,向玉兰讨问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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