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郭太后甩了下袖子,扫了眼郭嫣兄妹,冷笑道:“我郭家还真是专出情种,早知道你这么任性不懂事,那时就该叫你姐姐进宫。哀家再一次警告你,今后不要与长乐那个妖女往来,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儿了,活脱一个市井泼妇!”
“我……”郭嫣刚准备说话,兄长郭淙在后头扯了下她的袖子。
郭嫣心里再委屈,也不敢说,只是低头落泪。
“回坤宁宫好好反省去!”郭太后冷着脸,“若再让哀家知道你行为不端,你这个皇后就不要做了,滚!”
郭嫣捂住口哭,不忘给太后磕了个头,起身小跑着去了。郭淙也不敢留下触霉头,讪笑着指向幼妹,连连往后退,躬身行了一礼,说臣去瞧瞧皇后,登时也逃了个没影。
现下,寝殿门口就跪裴肆一人了,裴肆双手伏地,眼珠朝后瞪了下,暗骂,你们一个个跑的倒快,怎么不带上我?老婆子今晚动了大气,又不知道要怎么惩治他了。
郭太后刚准备开口,蓦地看见总管李福此时打着灯笼,在不远处的廊子上弯腰寻着什么。
“李福-”郭太后往前走了两步,蹙眉问:“你在那寻摸什么?”
李福急忙挥了挥手,让小太监们退下,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行了个大礼,小心翼翼道:“那会儿长乐公主在廊子上站着,她也要跪外头,听您的训话,老奴知道您不喜见外人,三两句把她打发走了。刚送出慈宁宫,公主说手上戴的戒指不知道掉哪儿了,因是皇后娘娘赏的,公主又不敢回来,都要急哭了,她家总管方才过来找了会儿,没找着,老奴便……”
“行了行了。”郭太后最讨厌这种无意义的事,抬手打断李福的絮叨,“什么烂事,也拿到哀家跟前嘀咕。”
她给李福使了个眼色,让李福在外头盯着些,然后走到裴肆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你进来,哀家有事问你。”
裴肆深呼吸了几口气,揉了下跪的发麻的小腿,深深躬下腰,随着郭太后进去了。意料之中,寝殿的地上到处都是碎瓷片,而香案上的那尊菩萨,不知什么时候竟歪倒,佛头都断掉了。
裴肆轻车熟路地沏了热茶,双手捧着给太后奉上,谁知大娘娘只端坐在扶手椅上,并没有接,他急忙跪下,惊慌求饶:“求娘娘恕罪。”
郭太后手指一下下点旁边的立几,垂眸看着裴肆,“为何要哀家恕罪,你做了什么错事?”
裴肆呼吸一窒,他总不能说是他使劲儿把陛下的火撺起来,授意驭戎监的卫军,打残了常驸马,也不能说是他数次偷偷给陛下呈交各宗亲的辛密,更不能说,是他暗示陛下,数十年前万家和郭家的长辈们有交情,所以万首辅年幼时候就和大娘娘以兄妹相称,熟悉大娘娘年轻时候的事。
裴肆的手被滚烫的茶杯弄得发疼,他动也不敢动,强笑着糊弄:“您是最尊贵仁慈的菩萨,可瞧这满地的碎瓷片子,您大约是生气了。菩萨怒目,那一定是奴婢们有罪……”
“哼,你倒是会说。”郭太后准备接过热茶,忽然顿了顿,抬手将茶打翻了。
瞬间,热茶全渗进地毯里,正嘶嘶往出冒着白色雾气。
裴肆手背被烫到,红了一片,他急忙双手伏地,连连磕头:“求娘娘恕罪。”
郭太后怒道:“哀家问你,驸马到底哪儿得罪你了,惹得你下这么狠的手!”
裴肆暗骂,好精明的贼妇,他装作慌乱,连忙跪直了身子,冲妇人摇头,举起手发誓:“真不是小臣,那会儿宴席上,陛下要杖责驸马爷,小臣还冒死劝陛下收回成命,可陛下当时气昏了头,怎么都不肯听,他还拿袖子抽了小臣一耳光哩。实是没料到驸马爷身子骨太差……”
郭太后冷笑了声,没再继续这个事,她掐着佛珠,换了个问题:“为什么皇帝会知道驸马养外室的辛密,是不是你说的。”
裴肆头拨浪鼓似的摇,有意无意地将矛头往旁人身上引,“小臣近来多在外头忙碌,夏如利时常侍奉在陛下身侧,兴许他能知道些内情。不过小臣发现一事挺怪,前不久万首辅拿着封密折来觐见陛下,鬼鬼祟祟的将勤政殿里的宫人内侍全都打发了出去,单独与陛下说话。当时小臣还好奇地问夏掌印,阁老为何这么防着人?夏掌印说,兴许是阁老要密奏什么军事或者政事吧。这事小臣一个月前就跟您提起过,您……不记得了?”
郭太后拍了下桌子,呵斥:“怎么,你是在讥讽哀家年迈健忘?”
裴肆以头砸地:“小臣不敢,小臣不敢。”紧接着,他又默默地引导暗示郭太后,小心翼翼道:“记得那时好像两位高僧好像在藏经楼寻到什么东西,一声声地催促您,您嫌他们聒噪,就打发小臣离开,过、过去一探究竟去了……”
郭太后头阵阵发痛,她揉着太阳穴,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记不太清了。
这半年她明显感觉身子大不如往昔了,时常困倦心烦,也爱忘事,倒是时常宣太医来瞧,太医战战兢兢地说了实话,说她有了年纪,烦躁健忘都是正常的,再加上过去心力损耗太多,所以才会倍感疲倦,应当多多休息调养,多吃些滋阴补气血的药膳。
郭太后垂眸,平静地盯着裴肆,她纵横朝堂后宫数十年,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裴肆是她放到皇帝身边的,如今瞧着,在皇帝跟前站稳脚跟儿了,可未免太快了些。
要知道,在年初的时候,皇帝还很讨厌裴肆。
直觉告诉郭太后,这个由她一手扶持起来的棋子,不能留了,起码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不论有根没根,太监就是太监,狗一样的东西,能忠诚地看家,却也会咬人,得防备着些。可现在她手头还缺当力的人,应该说,缺一个裴肆的替代品,而裴肆虽有小错,目前还得用。
郭太后虚扶了把裴肆,面色严肃,“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做事让哀家不满,事不过三,若是发生了第三回 ,哀家可不容你了。记住,皇帝问你什么,日常做了什么,你必须事无巨细地报给哀家,若是错一个字……”
“小臣不敢。”裴肆擦着额边的冷汗,“您可以在勤政殿或是小臣身边安放信任的人,时刻盯着小臣,小臣对您的忠心,可表日月。”
郭太后剜了眼裴肆,疲惫地歪在椅子里,“行了,瞧你吓得那样子,过来给哀家按按头。”
裴肆闻言,急忙起身,在柜子里寻到瓶玫瑰花油,仔仔细细地洁了手,疾步行到郭太后身后,他熟稔地拆掉妇人的假髻和各种钗环首饰,一件件放进檀木托盘里,往手心倒了花油,使劲儿搓手,搓热后,十指插/入太后的头发里,给她按摩头皮。
“嗯——”郭太后舒服地长哼了声,她闭上眼,享受着这份力度恰到好处的放松,情绪也平稳了很多,淡淡道:“能知道哀家这么私密陈年往事的,也只有万潮了,当时是他陪哀家去寺里的。这老匹夫确实是个心怀抱负的人杰,诸多想法也的确能革除利弊,只不过现在施行,定会让朝廷陷入困顿。皇帝太年轻,经不住这老东西的怂恿挑拨……”
“那您想?”裴肆拿起宽齿梳子,轻轻地替女人通发。
“万潮留不得了。”
裴肆眼睛一亮:“杀了他?”
郭太后蹙眉,拍了拍裴肆的手,示意他刚才手劲儿重了,杀气也重了。
“万潮乃文官之首,素有威望,当初与哀家共扶宗吉登基,又携手哀家稳住朝堂,确有大功劳,哀家不能忘。文臣嘛,又是个男人,自然不愿看到什么牝鸡司晨,立志要匡扶小皇帝亲政,哀家也理解,所以后半年也退了一步,放权给皇帝。只是此人徒有抱负,却缺了全局谋划的韬略,且又把名声看得太重,性子竟是越老越急躁了。万潮不能留在皇帝身边了,得远远贬放到外地,若是十年后他还活着,再回来施展他的抱负罢。”
裴肆倒有几分敬佩郭太后了。记得义父写信教导他,一个朝廷最怕的几种情况就是,皇帝年弱、后宫摄政、权臣当道、武将掌权、还有太监干政。若是这几宗能相互牵制,倒还好,一但失衡,那可就麻烦了。
义父还指点他,郭太后、万首辅乃当世人杰,只是在那个位置的人贪权手狠,很难容得下对方,这时就需一个两头都说的上话的人在中间调和,而陈银就是这样聪明人。所以朝廷这么多年一直平稳,不会出现太大的变故。
可是只要是人,都会有弱点,譬如陈银,越老反而越谨慎,不明白世事都是此消彼长的,有时候还就得捧一压一,太专注和稀泥,迟早被泥淹死。
再譬如郭太后,看似刚硬顽强,其实很脆弱,她少女时的感情无疾而终,为人妇时又得不到丈夫半点爱宠,缺什么,她就想要补回来什么,故而她掌控欲非常强,把儿子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还喜欢在佛门里找些年轻英俊的男子……
“出什么神?”郭太后忽然开口。
裴肆放下梳子,轻轻地敲击妇人的肩颈,笑道:“小臣在替您想法子,如何能让万潮遭到贬斥。”
“你有什么想法。”郭太后知道裴肆素来富有智计。
裴肆不急不缓地按摩着,“今晚陛下打了驸马,又把懿宁公主降位,各位皇室宗亲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显贵的身份都被这样对待,等哪日轮到他们头上,下场估计会更惨。清算豪贵家产土地,相信没人能忍受的了,可陛下还年轻,哪里会想的那么深,所以这一切都是万潮怂恿的,全都推到这老匹夫头上!”
说着,裴肆俯身,下巴轻抵在女人肩头,轻吻了女人的耳朵,“咱们可以暗中联络诸位宗亲大臣,集体上书陛下,万潮利用权势报复政敌,强行查抄宗亲家产,要求将万潮逐出内阁。同时再授意咱们这边的言官,参万潮废先帝家法、兴冤案、蛊惑帝王,还娶了表侄女为继室,实在是罔顾人伦!对付他,法子太多了。”
郭太后皱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笑骂:“你呀,鬼精的猴崽子。”
郭太后忽然想起一事,回头对裴肆道,“得将那两位高僧送出宫了,你小子没在宗吉跟前胡说八道罢。”
“这种事,小臣怎么敢讲,他们可是小臣请进宫的,若说了,岂不是让陛下也记恨到小臣头上,小臣这条贱命还要不要了。”
裴肆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他皱眉细思了片刻,按住郭太后的肩膀,笑道:“两位大师乃得道高僧,他们若是在陛下跟您争吵后的第二天就离宫,陛下怕是会疑心什么,等初三再送他们走。二位大师进宫讲经的事许多人都知道,要是刚离宫就遭遇不测,难免会惹人揣测非议。小臣记得正月十五时,相国寺的觉明大师要远赴身毒学习佛法,就让他俩跟着去,外头荒无人烟,最好解决麻烦。”
郭太后满意地笑笑,“去办吧。”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一拜天地 :一拜天地
出宫后,春愿忙往唐府赶。谁知去了后得知,唐慎钰早在傍晚戌时就出门了,说是去宫门口等着接公主,这都到四更丑时了,公主来了,他倒失踪了。
唐夫人忙说,许是被什么事临时绊住脚了,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正吃着饭,衙署里叫,他放下碗就走,等等罢,总会回来的。
唐夫人满脸堆着笑,连连道万福深谢春愿,说晌午时分,驭戎监的裴提督亲自来宣陛下的口谕,过了上元节就让钰儿官复原职,这多亏了公主在御前说好话。
春愿搀扶起唐夫人,忙说不过小事一桩罢了,姑妈不必太客气了。她听见唐夫人说是裴肆亲来传的旨,担心唐慎钰会和这条毒蛇起了争执,便多问了两句。
唐夫人说她并未见着那位提督,听前厅侍奉的管事说,提督挺客气有礼的,吃了杯酒,略聊了几句闲篇,说今儿除夕,宫里难免忙乱,他要赶紧回陛下身边,说罢就策马匆匆离开了。
没发生争端便好。
春愿松了口气。
夜深了,她见唐夫人面有疲倦之色,便让婢女扶夫人先回去歇息,又告诉衔珠和邵俞,叫他们各自家去陪亲人过年,不必着急回府。
春愿褪去吉服,换上早上挑的那套秋香色的袄裙,对着镜子仔细补了妆,今儿是她的生辰,又是除夕,她要以最美的样子见他。
坐等右等,等的满桌的菜都热了两遍,都不见唐慎钰回来。
春愿索性去了小厨房,挽起袖子、系上围裙、烧火和面,打算包饺子。刚把馅儿剁好,小厨房外就传来阵熟悉的脚步声,不多时,唐慎钰推门而入。
跟着钻进来的寒风将蜡烛吹得左摇右摆,春愿双手护住烛火,抬眸瞧去,他并无半点倦色,十二分的精神英朗,将毡帽和大氅除下,又把长刀立在墙边,自觉地从缸里舀了水洗手。
“数九寒天里的井水渗人,锅里有烧开的。”春愿下巴努向里头的灶台。
“我用惯凉的了。”唐慎钰眼里心里都是笑,他从怀里掏出帕子擦手,走到女人身后,环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望着瓷中剁得细腻的馅儿,吻了下她的脖子,“呦,公主这是给微臣包饺子呢。”
春愿靠在他身上,扁着嘴:“微臣尽胡说,本公主是自己饿了,才不管你。”
“你才舍不得哩。”唐慎钰一脸的傲娇样,抱着她轻轻摇,笑着问:“什么馅儿的?”
“你猜?”
唐慎钰深深嗅了口,“我猜是羊肉大葱馅儿的。”
“狗鼻子还挺灵。”春愿打了下他的手,笑骂,“不许吃白食啊,要帮忙的。”
唐慎钰喜欢和她一起做这些家务活儿,挽起袖子:“那你可得给我教一教了,我手可笨了。”
春愿拿筷子拌馅儿,下巴微抬起:“先叫声师父听听。”
唐慎钰松开女人,倒退了两步,还真做了个大大的揖,尾音拉的老长:“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春愿揪着他的耳朵搀扶起他,“乖徒儿起来,以后可不许让为师等你等到深更半夜了。”
“是是是,不敢啦。”唐慎钰连声求饶。
春愿噗嗤一笑,饶了他,耐心地给他教怎么包,没料到这人还真是个笨手,包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弄成了包子。她嫌弃地推开他,让唐大人、唐大少爷站一边去。谁知这人还挺倔,抢走擀面杖,说他能擀皮。
嘿,别说,这人的手稳当,擀的皮又圆又均匀,还挺像样,没一会儿就擀出二三十个。
春愿更麻利,一个接一个包,夜很安静,外头也很冷,可她觉得暖,很幸福。
“姑妈说你傍晚就去宫门口等着接我了,怎么才回来?”春愿问。
唐慎钰把面团搓成长条,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剂子,“原是等你的,往年宫宴在戌时左右就结束了,今年却反常得很,久久也不见一个人出来。到亥时初刻,几位皇族宗亲才陆续离宫,就跟逃难似的,马车赶得老快。我觉着不对劲儿,厚着脸皮追上去,挨个问了遍,还真出了大事。我赶忙去懿宁县主府上走了一趟,又想法子跟宫里的熟人多番打听,总算凑出个七七八八的原委和经过来。”
春愿捏了个花边饺子,揶揄道:“瞧瞧,咱们唐大人真真是干一行爱一行,怨不得年纪轻轻就高官厚禄的,这探听是非的本事就是厉害。”
“你瞧你,又排揎我了。”唐慎钰笑着横了眼女人,忽然严肃起来,“今晚懿宁县主给你摆脸子,伤着你没?你没被后头的事吓着吧?”
春愿摇了摇头,“从前见惯了仗势欺人的贵人,我根本没把懿宁的话放心上,而且我也没让着她,全都顶回去了。倒是皇后娘娘,为了维护我,被太后训斥狠了,冷风天里跪在慈宁宫门口,我走的时候都没起来,我只觉得对不起她。”
“你别多心。”唐慎钰包住女人的手,柔声道:“太后发脾气,和皇后、懿宁,甚至和你的关系都不大,她其实是冲陛下,太后非常不满最近朝廷的局势。”
春愿笑道:“奇了,慈宁宫的大总管和你说的竟差不离,他也是这么劝我的。”
“哦?那个李福?”唐慎钰习惯性地警惕起来,“怎么忽然提起了他,可是此人私下跟你说什么了?按说慈宁宫不喜欢你,李福也不太可能跟你讲这么深的话,瞧着像是夹带了点别的。”
“你这狗脑子怎么长的,太灵光了。”
春愿素来是佩服他的敏锐,仅凭她一句话,就猜出了李福不对劲儿。她将今晚李福劝她离开,还有李福同她讲的那番裴肆撺掇郭太后赐婚的话,悉数讲给唐慎钰听,末了,她环顾了圈四周,轻声询问:“李总管还特意提起他干儿子被裴肆毒打惩罚,这什么意思,他跟裴肆翻脸了?想要借咱们的手对付裴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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