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弯下腰又咳又吐,她懒得说话。
唐慎钰蹲下身,一把揪住春愿的衣襟,骂道:“我一个不留神,你他妈的就跑这儿来上吊!”
春愿只觉得喉咙发痛,她毫不畏惧地迎上男人要吃人的眼,冷漠地说:“我死我的,干你什么事,滚开!”
唐慎钰愤怒极了,像头失控了的兽,用力摇晃女孩:“要死就死远些,别死在老子眼皮子底下!”
春愿垂眸,发现男人的手背青筋暴起,无不显示着他此时的愤怒。
可这又关她什么事?
春愿面无表情地说:“那你放手,我躲远些去死。”
“好,我成全你!”唐慎钰掐住女孩纤细的脖子,好几次想拧断了,但忍住了,叱骂:“死能解决什么?啊?程冰姿和杨朝临说不定现在正吃着山珍海味,睡着高床软枕,你不想杀了他们替小姐报仇?她和她腹中胎儿两条命,就这么算了?你昨晚没听胡大夫说,沈姑娘挣着口气不咽,临终前没提她娘,也没提她弟弟,更没割舍不下杨朝临,独独放心不下你,把你安排妥当后才闭眼的,你就这么着急去死,对得起她的深情厚义吗?”
春愿开始啜泣,忽然放声大哭。
“愚不可及的东西!”唐慎钰骂了句,从腰间取下酒囊,用牙咬开塞子,捏开春愿的口,强往女孩嘴里灌酒:“喝!记住,没我的准许,你不许寻死!”
春愿本能地反抗,烈酒呛得她喉咙烫,后头,她顺从了,甚至主动抢走酒囊,大口大口地喝,伴着血一起往肚子里咽,眼前越来越模糊,头越来越昏,最终她没撑住,一头栽进雪中,晕了过去。
梦里乱糟糟的,春愿看见小姐坐在西窗底下,是那样的明艳动人,拿着红木梳子一下下地通发,说头发长容易纠在一块,每次梳就掉一大把,快快拿些茉莉头油过来;
转而,小姐衣衫褴褛,躺在个又冷又黑的小屋子里,她肚子和下身全是血,几个婆子强按住她,给她灌下胎的虎狼药……
“别!”
春愿一下子就惊醒了。
头是那种宿醉过后的痛,晕得厉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了般疼,尤其右胳膊,肿了一圈,她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上盖着件袄子,身底下铺着张新鲜虎皮,寒风裹着雪在洞口叫嚣,天已经完全黑了,地上燃烧着堆火。
“小姐!”春愿急得坐起来,左右乱看,瞧见小姐就平躺在不远处的洞口,身子上盖着张薄被,被子上落了层薄薄的雪。
她连爬带滚地过去,一把掀起被子,愕然发现小姐似乎被人“拾掇”过了,脸和身上的血污被擦洗掉了,换上了身干净的袄裙,黑发用木簪子拢在头顶,双手交叠在腹部,“睡”得很安静。
直到现在,春愿都无法接受小姐死了的事实,她跪在她身侧,捂着口哭得伤心。
这时,远处传来阵脚步声。
春愿抬眸望去,原来是唐慎钰,他穿着灰鼠皮领的披风,一手拿着长刀,另一手抱着捆干柴,踏雪而来,瞧着已经梳洗过了,看起来干净而俊朗,通身散发着清冷的雪气。
唐慎钰瞥了眼春愿,淡淡地说“醒了啊”,随后一声不响弯腰进洞,半蹲在地,把干树枝扔进将熄的火堆里,下巴朝地上的皮囊和油纸包努了努,沉声道:“这是干粮、烤肉和水,你睡了一整日,想必饿了,快吃吧。”
春愿用袖子抹掉眼泪,果然闻见股香呼呼的肉味,望向自己方才睡过的那张新鲜虎皮,皱眉问:“大虫的肉?”
“对。”唐慎钰席地而坐,双手伸在火堆前烤,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静疏离:“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若是在冰天雪地里过夜,非得冻死不可,正巧山林子里有条大虫出来觅食,兴许闻见了小姐身上的血腥味,就叫嚣着攻击我,我也不客气,宰了它,剥了它的皮,割了它的肉,占了它的洞.穴,你尝尝,这肉烤得还挺鲜嫩的。”
春愿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的要命,她轻轻地拂去小姐被子上的雪,瞪向男人,冷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把小姐放在冷风口子里?她都死了,你还折腾她!”
唐慎钰淡漠道:“洞里太热,小姐的尸身会腐烂得更快,臭味会引来山里的豺狼,且也不好带着上路,只能放在洞口让风雪冰着,今儿暂且用雪水给她简单擦洗了番,等到了清鹤县后,再替她穿敛衣安葬。”
春愿无言以对,她替小姐盖好被子,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抓起肉和干粮就吃,吃得噎住了,拳头猛锤着心口。
“呵!”唐慎钰斜眼觑向狼吞虎咽的少女,唇角浮起抹讥诮:“晌午还上吊抹脖子,现在又能吃的进东西了?又想活了?”
春愿狠劲儿将口里的吃食咽下,目光凶狠:“大仇未报,我为什么要死!”
唐慎钰笑笑,没言语,拿起酒囊喝了数口。“能吃就好,多吃些。”
春愿抹掉嘴上的粮屑,爬到火堆跟前,跪坐在男人对面,她暗暗咬了口舌尖,试图用剧烈的疼痛逼自己尽快从宿醉中醒来。
火光嶙嶙,照得男人的脸半明半暗,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临终的时候,我记得您说小姐的弟弟是皇帝?您说的是假话么?”
“不是假话。”
唐慎钰直接承认,他往火堆里扔了把柴,又倒了点酒,火势噌地声旺了起来,“你跟在沈姑娘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想必知道她有个抛夫弃女的母亲,没错,她母亲胡瑛后来因缘际会进了宫,以过人的美貌吸引了先帝的青眼,进而宠幸,人的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胡瑛很快就诞下一子,最后母凭子贵,封了妃,直至今日,她儿子登基为帝,她也就成了太后,至尊至贵,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番话听得春愿冷汗涔涔。
“我还是不信!”春愿挺起胸脯,冷声道:“既然我家小姐身份这么高,寻常读书人考取了功名,尚且都要吹锣打鼓,宣扬得街坊四邻都晓得,更何况皇帝的亲姐?怎么就来了你一人!”
唐慎钰冷笑了声:“姑娘也该知道沈小姐的身份,她是个妓.女,若是把排场铺展的过大,闹得人尽皆知,岂非伤了皇家的体面?实话告诉你,这回本官带了二十多个卫军出来,人都驻扎在百里之外,独本官前来寻沈姑娘,原打算不声不响地给她重新弄个体面干净的身份,然后带回京都,这样大家的颜面便都保全了,没想到…”
说到这儿,男人叹了口气:“本官前天晚上看沈小姐身子孱弱,忽然想起本官旧日的老友——原太医院的院判葛春生——正巧隐居在隔壁的清鹤县,葛先生手段高超,想必能照顾好小姐的身子,于是昨儿天不亮,快马加鞭地赶去清鹤县,谁知后发现,葛先生雪天摔了一跤,不便上路,本官便又急匆匆折返回留芳县,谁知还是慢了一步……若是葛先生在,必能救回小姐,哎,有运无命啊。”
春愿心里堵得慌,泪如雨下,埋怨道:“大人既然奉命来寻小姐,也有不能叫手下进驻留芳县的诸多理由,可我昨晚上跑去水云楼客栈求救,掌柜的说有两位年轻公子包了客栈,一位姓唐,另一位姓周,好,就算大人要去给小姐找大夫,您是好心的,忙得很,可另外一位姓周的公子呢?他干什么去了?他就不能保护一下小姐?不是我说您,大人,您做事未免也太潦草了些!”
唐慎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丫头心思竟如此细敏,一步步套他话,接下来怕是要求他杀人报仇了吧。
他沉着脸,冷笑了声:“春姑娘在这里埋怨本官,可却忘了,若是你当日没有去挑衅芽奴,就不会出现芽奴告状的事,也不会激得程冰姿前来寻仇!实话告诉你,本官的确带了个下属一同来留芳县,他叫周予安,昨日本官替小姐外出寻大夫,予安则替小姐搜罗珍宝古玩,发生这样的事谁都预料不到,沈小姐临终前也说了,程冰姿早都恨上了她,肯定会对付她,只是迟早罢了,所以本官觉得,现在扯这些皮来相互推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毕竟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
春愿越发愧疚悔恨了,这番话就像刀子,一下下刺中她的心,没错,都是她招惹芽奴,害了小姐!
她连忙跪好,咚咚咚给唐慎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抱成拳,哀求:“既然我家小姐身份那么高,想必大人能给她做主,大人您本事这么大,奴婢求您了,求您杀了恶妇和白眼狼,替我家小姐报仇!”
唐慎钰困得打了个哈切,淡漠地说了两个字:
“不管。”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呀!”
春愿往前跪爬了几步,一眼不错地盯住唐慎钰,忽然看见他下颌处已经结痂了的轻微指甲抓痕,顿时了然,俯身在地上胡乱摸索,抓起快尖锐的小石子,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忙说:“您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我昨晚就说了,只要大人您愿意,我可以立马把脖子划了,让您消气!”
唐慎钰只是小口喝酒,连眼皮都懒得抬。
春愿急了口不择言起来:
“您昨晚都敢大剌剌地冲进程府里救人,甚至还砍了猥亵小姐的那个刁奴的脑袋,那么宰了那对贼夫妻,这对您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吗?为什么不替小姐报仇?”
这时,唐慎钰将酒瓶放在身侧,忽然皱起眉:“我告诉为什么。”他看了眼山洞口的尸体,正色道:“第一,我这次奉皇命出来寻人,谁知人却在我眼皮子底下死了,我没法子交差;第二,程冰姿的哥哥是正二品的户部尚书,而我只是个从四品的镇抚使,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若是杀了他妹妹、妹夫,他来日定会报复在我身上。”
春愿焦躁得百爪挠心,跪爬到男人身侧,抓住他的袖子,含泪道:“可你不是说我家小姐的母亲是太后娘娘,她弟弟是皇上吗?他们母子不是天下最大的官吗?还会怕那个什么尚书?”
唐慎钰抽回袖子,冷漠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胡太后根本不记得、也不想管这个遗弃多年的女儿,而小皇帝性子顽劣,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如今同亲娘闹得凶,故意拿找姐姐这事来气胡太后,你觉得他对沈姑娘能有几分姐弟情?再者,小皇帝年幼,才继位不久,许多事他还真说了不算。
春愿直愣愣地摇头:“我不懂。”
“那我打个比方。”唐慎钰身子稍稍前倾,凑近女孩,“比如你们留芳县有个乡绅,他的原配夫人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娘家很有权势,很可惜没子嗣,而乡绅的小妾却生了儿子,但小妾是个除了脸什么都没有的唱玩意儿,乡绅家里内斗得厉害,最后只活了这么个庶子,没办法,家业只能让十几岁的小孩继承。这个小儿子名义上是一家之主,可家里的大权都抓在嫡母手里,族中的各位长辈、柜上的诸位大掌柜各怀鬼胎,占山为王,你觉着沈姑娘她弟弟的细胳膊能拧得过这些大腿?”
春愿怔住了,嘴里喃喃:“我、我仿佛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唐慎钰冷笑数声,双眼危险眯住:“好,即便让皇帝知道他姐这事又如何?左不过把程冰姿夫妇正法了,可人家兄长却还活着,他定会报复在我和我家人身上,而且皇帝也定会治我办事不利之罪,所以我何必把事闹大呢?莫不如,我如今不声不响地把事按下,回去只说小姐难产去世了,这样我既完成了小皇帝交代下的差事,也算给程尚书卖了个面子,他们都念我的好,这才是皆大欢喜。”
春愿忽然变得很激动,声音都尖锐了:“那我家小姐就白死了?”
“只能这样了。”唐慎钰无所谓地耸耸肩,眉梢一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履行沈姑娘临终的嘱托,明儿雪一停咱们就启程去清鹤县,我会把你托付给葛大夫,到时候再给你一笔银子,够你这辈子安安生生过下来,但你不要给我多事多嘴,否则,别怪我狠心无情了。”
说罢这话,唐慎钰抓起绣春刀,起身便往洞外走。
春愿见状,飞身扑过去,抓住男人的下裳,哭得伤心:“大人,我求求你了,您是大官,还有武艺在身,求您帮我报仇,我、我愿意把命割舍给您。”
唐慎钰毫不留情地踢开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漠道:“当初为了打听沈轻霜,本官这才花十两银子买你的初夜,可你这样的人并不值钱,现在本官的判断依旧,你这条命,一文不值。”
这种羞辱,春愿这些年遭受过无数次,她一点不在意,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我不用你履行对小姐的承诺,反正你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从来说话不算话,你放我走,我自己报仇去。”
“随你的便!”唐慎钰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大步朝不远处停着的马车行去,他挥了挥手:“本官收一具尸体是收,两具也是收。”
春愿瞪着男人高大的背影,火气逐渐起来。
这个人,只认利弊,不讲情义,也太冷硬绝情了!
雪早都停了,到后半夜,万籁寂静,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野狼嚎叫,惊飞了树枝上栖息的寒鸟。
火堆将熄,山洞也逐渐暗沉了下来。
春愿裹着那张还带着血的老虎皮,盘腿坐在小姐跟前,她伸长了脖子望去,不远处的马车里黑黢黢的,偶尔传来几声男人熟睡的轻咳声。
该怎么办!
春愿隔着冰凉的丝被,轻轻地抚着小姐,不禁泪如雨下,唐大人说的没错啊,若非当日她得罪了芽奴,芽奴就不会怀恨在心,也不会偷摸听墙根,进而跑去程府告状……小姐本该有很好的将来,都被她毁了。
虽说小姐临终前说这是不关她的事,没有怪她,可她的良心如何能安!
等杀了程冰姿、杨朝临还有芽奴后,她就会自尽,去地下陪小姐。
春愿环抱住双腿,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报仇。
雇杀手?
她没有多少银子,小姐剩下的银钱和那个小宅子全都被程家的卷走了。
去京城告御状?
姓唐绝不允许有任何损害他前程性命的事发生。
莫不如买把刀埋伏在程府跟前,瞅准了那对狗男女出来,直接冲上去杀。
可是程冰姿出入排场极大,跟前有很多仆从随侍,怕是根本进不了她的身,且就算得手了,顶多杀一个,还不算报全仇。
怎么办,怎么办!
春愿疯了似的抓头发,她想不出法子了。
为今之计,怕是只有再去求唐慎钰了,毕竟他是大官,而且还敢杀人,他在留芳县把差事办砸了,难道就不气恨那对贼夫妇?
想到此,春愿毅然决然起身,疾步朝马车走去,雪很厚,没过了脚踝,没一会儿就将棉鞋浸湿了,她走到马车跟前,噗通声跪下,膝盖跪到了细碎的松枝上,扎得慌,她也没管,泪眼盈盈地仰头:
“求大人为我报仇。”
此时马车微微晃动了下,传来男人困倦厌烦的声音:“别吵。”
春愿手伏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奴婢虽然愚蠢,但也能晓得您若是将小姐周全带回京城,必定会受到封赏嘉奖吧,程冰姿夫妇杀了小姐,算是砸了您的饭碗,这口气您能咽的下去?”
男人似乎有些生气了,喝了声:“滚!”
春愿被吓得身子一震,依旧不放弃:“您本事通天,咱们不明着杀他们,就、就暗中杀好不好?”她心一横,梗着脖子:“如果您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你应承了小姐照顾我,我却死在你眼皮子底下,亏你还是什么镇抚使、从四品的京城大官呢,说过的话难道当放屁吗?”
男人冷笑了声:“你爱跪,就跪着吧。”他困得打了个哈切,讥讽道:“兴许跪久了,我还会被你感动呢。”
春愿恶狠狠地瞪着马车,跪就跪。
她看了圈四周,这好像是个深山老林,树木高耸入云,林子里漆黑无比,仿佛在暗处躲着只猛兽或者孤魂野鬼,叫人不由得打心底害怕,但这些秽物再可怕,也毒不过人心。
春愿将虎皮裹紧了些,仰头朝天望去,又下雪了,雪粒落在脸上,很快与泪融在一起。
小姐,你现在在哪儿,到了奈何桥了么?我很想你啊。
很快,如盐般的雪粒渐渐成了鹅毛大雪,轻飘飘地落下。
春愿只觉得冷得厉害,不禁开始瑟瑟发抖起来,可一想起小姐浑身的血,苍白的脸,恨意就支撑着她跪好、跪直,只要有一线报仇的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至雪由大变小,久至天渐渐变亮,久至到了腊月廿九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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