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心里隐隐有了两分大胆猜测,但不敢确定,想找唐慎钰问个明白,哪料脚一软,踉跄着退了两步。
邵俞忙上前搀扶住主子,清秀的脸上难掩惊惶之色,轻声问薛绍祖:“不是说云夫人昨晚也在狱中么?出了这样的事,夫人就没有责怪唐大人么?”
薛绍祖深深看了眼邵俞,并未露出任何喜怒,甚至“没看见”邵俞脸上非常明显的恐惧和谋算之色,他摇了摇头,无奈道:“夫人就小侯爷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是怨恨大人的,可到底也不是我家大人杀的她儿子。才一晚,云夫人的头发生生白了一半,今早司礼监的人过来领尸首的时候,夫人扽住小侯爷不撒手,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唐大人一耳光,骂了好多难听的话,还要写状子告大人。”
“什么?!”春愿急道:“那大人有没有事?”
“没有没有。”薛绍祖温声劝:“您别着急,夏掌印见云夫人状况实在不好,疯魔了似的,恐夫人最后骂到皇家身上,就让跟前的公公们将夫人的嘴捂住。夏掌印紧接着说,褚姑娘临终前提到孩子,为了谨慎起见,着人去把那个婴儿抱来,趁着小侯爷没入土,还能滴血认亲,一则验证验证褚姑娘说的话是真是伪,若孩子真是周予安的,那这里头的条条细细就值得琢磨了,几时怀上的?怀的时候是不是周予安失踪,老太太身死的时候?二则嘛,之前不是传我家大人和褚姑娘的是非,如此也能还大人清白了。云夫人听见这话,吓得又去求唐大人松手。”
邵俞叹了口气:“夏掌印手段可厉害着呢,估摸着小侯爷上辈子做的坏事都能查出来。哎,原来今儿搜查侯府,是这个缘故。”
邵俞此时心乱如麻,姓唐的这手可太黑了,他之前联合裴肆做了那么多,若是被唐慎钰查出点什么……不行,趁着这两日唐慎钰摊上官司,他得赶紧撤了。
春愿只觉得邵俞扶她的手劲儿大,弄得她胳膊疼。
她甩开邵俞,问薛绍祖道:“大人几时能从司礼监回来?”
薛绍祖摇了摇头,掰着指头数:“侯府这摊子事,头先发起的小侯爷包庇王崇明杀妾案、还有扶褚姑娘灵回扬州,且有的忙。大人让属下给您说,外头的事您别担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要紧,最近还是先别见了,这本就不关您的事,省的又将您牵扯进来。”
他用余光看了眼正出神的邵俞,对公主道:“对了,方才属下过来时,正巧遇到了夏掌印,掌印略提了一嘴,说陛下看您这半年来总是愁眉不展的,就想着是不是公主府里年头太久,霉气过重导致的,所以打算在公主府跟前圈一片地,给您盖个花园子。”
春愿叹道:“我记得公主府跟前是忠诚伯爵府吴家,到时候吴家迁府、丈量、拆院子、盖亭台楼阁,零零总总的一大堆事,花园子没个一年半载盖不起来,肯定又是笔不小的开支,何苦来哉。”
邵俞闻言,忙上前笑道:“主子,这可是陛下关怀您的一片心,开支再大,于皇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到时候花园子起来了,您就可以在家里游湖赏花,不用舟车劳顿地去城外鸣芳苑了。”
薛绍祖帮了句腔:“总管说的有理。”
他抱拳躬身,“属下还要回去配合夏掌印调查,先行告退。”
春愿点了点头,还想再多问问,最后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你去告诉大人,我等着他。”
作者有话说:
过去的这二十多天里,发生了不少事。
周、褚这对怨偶在腊月初六的深夜里互伤惨死,男女身份皆尊贵,且女的还是周予安的前表嫂,这事就像五食散,带着种诱惑的吸引力,一时间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贫民百姓,都乐此不疲地谈论这宗艳情惨案。
很快,周予安曾做的那些孽像小锄刨花生,挖出一颗,带出一串。
王侯公子风流可以,但不要下流。
那位小定远侯看起来骄矜清贵,没想到私下竟是这样的。不仅抢了表哥的前未婚妻,还带着褚仲元同暗娼厮混,想法设法破坏表哥婚事,撺掇着褚仲元作弊,事发后怕连累自己,狠手勒死舅兄,做出自尽的假象。
不仅如此,他还和前表嫂在是非观里暗中勾连了整整三年,这回远赴姚州上任的路上,耐不住寂寞,偷偷去扬州找佳人私会,害得家中老祖母以为他被山贼掳走了,担心得发了急症暴毙。
您以为这位定远侯的烂事到这儿就完了?
据说他和前表嫂私会后,又到什么青州百花楼厮混了许久。后头得知老太太病故后,打断自己的腿,装作掉落山崖。
料想长乐公主早都知道周予安的品行,所以才在草场当着众人的面小小教训了他一下……只是可怜了刘侍郎家的小姐,当年被这无耻奸贼伤了感情和自尊,年纪轻轻就殒命。
这次的凶手虽不是唐慎钰,但他仗权安排褚流绪进诏狱、还未过堂就毒打侯爵,再加上有人参他过去数次包庇周予安,甚至将万花楼的娼妓扣下来袒护表弟。郭太后强势地命令皇帝严查,要求严惩唐慎钰,革职下狱。
这时候,万首辅站了出来,犀利指出,既然周予安杀了褚仲元有确切的卷宗,为何直到近四年后才现世?唐慎钰当年不过是个千户,没那么大的本事包庇,那么究竟是谁手眼通天,把周予安的事压了下来?
眼看着这宗周氏惨案,竟渐渐演变成了太后和万首辅的针尖对麦芒,一时间朝堂暗涌动,都在看陛下怎么断。
后头司礼监很快将结案陈词递上去。
经查证,褚流绪的孩子生父确乃周予安,二人也的确在周予安赴任途中私会。太夫人云荷因丧子而满心怨怼,胡言乱语,指控不予采信;
周予安是否至万花楼厮混与命案无关,故唐慎钰是否将妓院娼妓扣留也无意义,且唐慎钰近日正在重查周予安是否徇私下属王重阳杀妾一案,足以证实其铁面无私,故,无实据证明唐慎钰包庇。
至于褚仲元被杀案,系当年办案官员收受周予安贿赂,未将实情上报。
这事最后的结果,太后和首辅的板子谁都打不得,那位收“贿赂”的官员被革职查办,由刑部从严量刑;
杀妾的王重阳判了斩监侯;
唐慎钰停职思过。
至于周予安。
夏如利密奏陛下,公主之所以痛恨周予安,实是这厮在留芳县嫖妓误事,害得公主玉体受损。
宗吉大怒,要求严惩。
最后的结果,周予安杀人、□□、徇私枉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褫夺周氏侯爵封号,收回御赐丹书铁券,定远侯府即刻查抄,念在云氏年轻丧夫、年老丧子,留部分田产铺子予她度日,恩准其居住在平南庄子。
腊月二十八的天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一场雪。
春愿端着杯热茶,在屋里来回走,自打周予安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唐慎钰,却每日都派人去打听他的消息。
月初的时候,他被停职查办,慈宁宫从驭戎监挑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好手,寸步不离的盯着他。
后来周予安的案子了结,他的禁足也解了,立即马不停蹄地去探望帮助云夫人,意料之中,遭到了呵斥辱骂,云夫人不愿见他,他在姨妈房外跪了整整一夜;
半个月前,他扶褚姑娘的灵回扬州,自此后再无消息。
终于前天夜里,邵俞兴高采烈回来禀报,说唐大人回来了。
她一直在公主府里等着他,给他府里送帖子,但总不见他过来。
她忍不住亲去唐府,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只是回家看了眼,略洗了洗风尘就去了城外普云观,已经在外头住整整两天了。
春愿眉头凝着愁绪,喝了口茶,不知不觉茶竟凉了。
她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唐慎钰避不见她,可是因为周予安的死恨上了她?
“邵俞,邵俞!”春愿高声喊。
眨眼间,衔珠掀门帘子进来了,她蹲身福了一礼,忙问:“怎么了主子?”
“邵俞呢?”春愿烦躁地问。
衔珠笑道:“这不是就要盖花园子了么,这两日银子陆续拨了下来,过了年就要动工,大宗工事宫里做主,一些小宗事,譬如采买各色鲤鱼、选花匠、采买家具和各色纱窗,都是要邵总管过眼的。”
“那也不着急在这一时啊。”春愿将茶杯按在桌上,有些不满:“这些事年后再做也不迟,且我听说隔壁的忠诚伯吴家不太愿意搬,盖花园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他瞎忙活什么。前儿我路过荷花池,还听见两个嬷嬷偷偷在假山下嚼舌根子,说眼瞅着快过年了,年下的赏银还不见踪影,这邵俞,连自己府里的事都没料理明白,倒忙起了外头。”
春愿脸色不太好。
其实她以前查过账,雾兰私下找她咬耳朵,邵俞经手的账目不对劲儿。
她没有发作,一则数额并不大,二则邵俞伺候她的这一年,做事尽心尽力,没必要为了几个银子,就伤了忠仆的面儿,谁家没个烂账;三则,人要是有个短处,也好掌控。
若是日后邵俞胃口实在太大,她就该找唐慎钰说道说道了,毕竟是他送来的人,去留都得和他商量。
哎,雾兰倒是管账管人的一把好手,仔细又老实,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和裴肆过日子过得顺不顺心。
这个月十五那日,雾兰到府里来拜会,偏巧那天她进宫了……
衔珠见主子发脾气了,偷偷吐了舌头,笑道:“那奴婢现在叫人把邵总管找回来。”
“算了。”春愿烦的摆摆手,道:“你去叫人备马车,我要去趟普云观。”
春愿匆匆梳洗了番,她特意选了身藕粉色的袄裙,化了淡妆,发髻上除了钗环,还戴了朵白玉兰绢花。
自打小产后,她鲜少这样花心思捯饬自己。
刚出门就飘起了雪花,春愿怀里抱着汤婆子,脚底生风地往西角门走,衔珠在后头打着伞,急得喊:“主子慢些,仔细跌倒了。”
春愿心里装着事,没理会。
这时,她看见游廊那边迎面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貌相特别扎眼,是裴肆,他看上去很高兴,手里拎着个大木盒,正笑着和邵俞说话。
邵俞和裴肆看见公主行色匆匆地过来了,互望一眼,赶忙行礼。
哪料公主看都没看他们,只顾着往前走。
“主子!”邵俞撩起棉袍下摆,急忙追上去,“您这是要去哪儿?”他回头看了眼正诧异的裴肆,笑着解释,“奴婢今儿出去办差,回来的时候正巧在大门口碰见了提督。吴老伯爷不愿迁府,说什么住了一辈子了,割舍不下,这不陛下就叫提督过去劝劝,瞧提督那喜笑颜开的样儿,估计是说的差不多了,过来跟您请个安就回宫复命去了。”
春愿压根听不见这些杂七杂八的事,脚步更快了,烦道:“这些小事就别同我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邵俞愣神的空儿,就看见主子走远了。
“这公主,到底没说她去哪儿。”邵俞拂了下袖子上的雪,摇头笑。
这时,裴肆和阿余走了上前。
阿余是最细心的,他瞧见提督脸上的笑没了,眼里甚至带了些愠色。
哎,怨不得提督不高兴,那位美人儿连正眼都没看他。
阿余手肘捅了下邵俞,问:“大雪天的,公主去哪儿?进宫么?”
“不该啊。”邵俞摇头,“她穿的不是吉服。”
忽然,裴肆冷冷道:“我猜,应当去普云观了。”
他记得那身衣裳,当时他眼见这丫头行色诡谲,于是就跟了上去,这小贱人装疯卖傻,他问一句,她能顶十句。
那天,她是去普云观私会唐慎钰的。
那么今天呢?
唐慎钰前天从扬州回来了,她自然是等不及了。
裴肆一脸的阴郁,闷头朝西角门走去,自打周予安死后后,她就开始闭门养病,一直郁郁寡欢,不见任何人。
他想见她,可雾兰搬出去了,他没了理由再进公主府,想破了脑袋,总算今儿借着忠诚伯迁府的理由过来,没想到……
她可真够贱的,人家唐慎钰都不愿见她,她还穿了那么身衣裳,上赶着去。
“提督。”阿余一个箭步上前,横挡在提督身前,低声提醒:“晌午的时候,太后就派人来宣您进宫。”
裴肆推开阿余,什么话都没说,依旧跟了上去。
马车摇摇曳曳到了普云观,邻近年关,道观香火鼎盛。雪气和香纸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而上,整个道观如同笼罩在片朦胧的云雾中般。
道观只开放前头一部分,后院在旁边的山上,有时一些王公豪贵会来清修,通常是不让寻常百姓进的。
春愿没让侍卫和丫头们跟着,自己单独上山,她拎起裙子,气喘吁吁地行在蜿蜒漫长的石阶上。
风雪虽大,可她的心却是热的。
这算怎么回事,唐慎钰你要真的恨我,那明明白白的说啊,不理人算什么!
约莫走了一刻钟,终于到了后山的山门。
春愿远远地看见有个高挺俊朗的男人正拿着大扫把,默默清扫阶前的雪,他穿着灰色道袍,瘦了些,也黑了些。
唐慎钰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是春愿,他愣了下,忽然笑了,笑得很温柔。
春愿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情况,他可能会一脸的冷漠、怨恨,甚至仇视她,痛骂她逼人太甚,可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平静温和。
春愿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拧身便逃。
“嗳——”唐慎钰丢下扫把,追了过来,笑着问:“去哪儿啊?”他手按住女人的肩膀,柔声道:“外头好冷,进观里,我给你做盏热热的八宝茶。”
春愿并没有转身,她低下头,眼泪倏忽而至,冷冷问:“我逼你处置了周予安,害得你姨妈丧子,侯府的荣耀一夜间全无,你又被你姨妈痛打怒骂,她还跟你断绝了关系,你,不恨我吗?”
“为什么要恨你。”唐慎钰轻轻地拂去她肩膀上的落雪,看见她并未穿大氅,只穿着套蛮眼熟的藕粉色的薄夹袄,冻的身子发抖。
唐慎钰心头一动,瞬间就知道了她无声的情意。
他脱下自己的道袍,披在她身上,帮她把穿进去的头发顺出来,“我就算要恨,也恨不到你身上去。周予安这是罪有应得,他做下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无辜的命断在他手里,真追究起来,连我自己的孩子也都因他没了……我自己都恨他,又有什么资格替旁的受害者原谅他。别多心阿愿,这事和你没关系。”
春愿转过身,直面他,哽咽着质问:“那你为什么不见我?明知道我一直打听你的近况,为什么回京城了,偏又躲在道观里了!你,你分明就是记恨。”
唐慎钰笑道:“当时你和他的事本就闹得满城风雨,这回他的案子刚发,只我一个人蹚浑水就好了,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全都安排好了,利叔主理此案,他不会让我陷入困境。至于回京后不见你……”
唐慎钰回头,望向幽静的山门,叹道:“我这次去扬州,除了将褚姑娘送回去,还拜访了海叔和那两个婢女的家人,跟他们说明了原由,道了歉,代周家给人家赔了银子……哎,都是通情达理的良善之人,说既然凶手已经死了,那也没必要再怨恨下去,只是元凶已死,怕是再也无法知晓亲人的尸骨埋在哪里,求我在长安替亲人立个牌位。”
春愿亦叹了口气,想来褚流绪最后做出那决绝的选择,亦是因为海叔吧……
就在此时,春愿看见唐慎钰跪下来,就跪在她面前,双手伏地,额头咚的声砸到地上。
“你……”春愿被吓了一跳。
“对不起。”唐慎钰真诚道歉,“我私心过甚,安排他照顾小姐,而他因为嫉恨我,故意失职,间接导致了小姐身故。我不仅没有悔改,我还包庇了他,之后我还骗你,后头我更利用你,让你假扮公主,助我争权夺利。”
说罢,唐慎钰从怀里摸出把匕首,放在地上,同时从袖筒掏出封信,捡了块石头,把信压在地上。
“你想杀就杀吧,或者你不想动手,我自尽也行。信是我的亲笔遗书,写明了这是自愿,与他人无关。”
雪大了些,纷纷扬扬落下。
春愿一眼不错地看着唐慎钰。
他衣着单薄,端铮铮跪在地上,始终低着头。
春愿没有动。
她看着雪落到唐慎钰头上、肩上,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和哀伤。
其实,她都明白。
他当初安排周予安照顾小姐,除了有提拔表弟的私心,还有好心,因为他看到了小姐身子虚弱,于是冒险去清鹤县请隐居多年的老葛出山,保小姐平安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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