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驸马若有所思地盯着景王的背影,好一会儿,他转头看向侍立两旁的丫鬟:“你们先退下。”
“是。”
“平阳。”钟驸马转头看着妻子,“他说的……”
“他说什么了?”平阳长公主很快收拾好情绪,轻轻吸了一口气,“景王大势已去,眼下一定对皇后恨之入骨,他说的话不可信。”
钟驸马闻言,缓缓点头:“嗯。”
景王说的话确实不能完全相信。
可是他会平白编造出一个听似荒谬,却轻而易举能查得出结果的谎言?
南昭女皇……
平阳长公主攥紧了茶盏,理智告诉她不该相信景王说的每一个字。
可思及晏姝在朝中犹如神助的夺权过程,心里隐隐已有了答案。
这一夜,平阳长公主翻来覆去睡不着。
跟驸马同床共枕时,她不喜欢在屋子里留当值的人,这个习惯已经保留了二十年。
今夜所有的下人更是早早睡下,长公主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寝殿。
夜间驸马察觉到她思绪不宁,轻声开口:“心里不安?”
平阳长公主嗯了一声,声音听着有些幽沉:“如果南昭女皇真的是晏姝的母亲,那晏姝在帮助夜容煊登基并自己掌权听政的这个过程中,你觉得南昭那边是否给了她帮助?”
“明面上的帮助肯定没有。”钟驸马猜测,“而且夜容煊登基是先皇的旨意,皇后能顺利掌权,除了南丞相和南家兵权之外,还有摄政王也在扶持她——”
“晏姝的母亲是南家女儿。”黑暗中,平阳长公主睁着一双眼睛,脑子里像是有道灵光闪过,“所以南家如此坚定不移地扶持晏姝,哪怕明知这种行为是大逆不道,南丞相也从未犹豫过,还把嫡孙女送到了皇后身边……其中不敢说一定没有南镜的手笔。”
以前她就一直想不通。
晏姝这样的出身,怎么就如此顺利地成为一国之母,还能掌权听政?
毕竟若论出身,丞相府的南歌比从小失去母亲的国公府嫡女更尊贵几分,若南家真有把持朝政大权之意,让南歌做皇后,岂不是更顺理成章?
如今想来,若南镜真是南昭女皇,这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但,南镜怎么就成了南昭女皇?
这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所以你怀疑,南昭是在利用南镜的女儿做棋子,试图颠覆夜氏皇族的江山,使大楚成为南昭附属国?”钟驸马压低声音,“甚至更有可能直接被吞并,成为南昭疆土的一部分?”
平阳长公主没说话。
这件事来的太过突然,她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完南镜还活在世上这个事实。
方才所有的推测都建立在南镜还活着,并且她确实是南昭女皇这个前提之上,可现在的问题是,南镜为什么还活着?
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还活在这件事,先皇在世时是否知道?
先皇放弃四个有力的皇子,把皇位传给一个出身卑贱且愚蠢不堪的废物儿子,是不是本就打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主意?
这个猜测让平阳长公主心生不安。
“这件事我们追究不了,也无法弄清真相。”她闭上眼,试图让自己自动忘记这些事情,“舞弊一案让皇后圣明赞誉传遍天下,她在学子之中声望很高,支持者越来越多。朝中有摄政王和南家镇着,满朝文武已经没几个敢跟她做对,我们就算想追究什么,也根本无法做到。”
若是半年前他们要跟晏姝抗衡,坚定地要求皇帝亲政,后宫不得干政,让晏姝乖乖待在后宫,或许还有一丝希望可以做到。
而现在……
“睡觉吧。”钟驸马拍了拍她的脊背,“驸马没有实权,长公主也无权干涉朝政,这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平阳长公主没说话,忽然想到她初进宫见晏姝那一次。
那一次她就该看得出来,晏姝是个野心勃勃的女子,那么娇嫩的年纪,却有着不输历代皇帝掌权几十年才有的坚定眼神,还有那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
那时候她才十八岁。
可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已历经半生。
“奕安现在是御林军副统领,而御林军中如他这样的副统领有十几个。”平阳长公主与其带着点自嘲,“当初本宫就是因为一个副统领的职务,被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片子拿捏得死死的。”
皇后的兄长是御林军统领。
正统领就这么一个,掌管所有的御林军,而御林军又分为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步军营……每个营副统领至少三人,负责轮值,连实权都不一定握得住。
“如果注定无法改变,我觉得这样挺好。”钟驸马迟疑着说道,“我们就奕安一个儿子,我希望他平平安安。”
这是他们共同的软肋。
从小出身在帝王之家,平阳长公主半生都活在锦绣堆里,她承认自己没有铮铮傲骨,也没有宁死不屈的精神。
由以前的荣宠万千到现在甘于沉寂,她可以接受,可是若要牵连一双儿女付出性命,她无法承受。
长夜漫漫。
平阳长公主和钟驸马这一夜注定睡不安稳。
而宫里的皇后和摄政王却一夜好眠。
“景王昨晚去了长公主府?”晏姝张开双臂,由摄政王亲自服侍着穿上凤袍,“谈了多久?”
“一炷香不到就离开了。”
“看来他没能说服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应该知道了一些内情。”夜皇低眉给她整理袍服,语调沉稳不惊,“不过无伤大雅。她就算知道什么,也不敢追查。”
“追查又如何?”晏姝敛衽往外走去,身姿端庄,脊背挺直,满头凤钗华贵,“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不管本宫的权力是如何得到的,承了谁的情,又受了谁的帮助,本宫都没有丝毫后退的余地,只能昂着头往前走,谁挡路,谁死。”
凤辇停在凤仪宫外。
两排内侍和宫女伏跪在地,晏姝安安稳稳坐上凤辇,偏头看向夜皇:“今日是年节前最后一日早朝,明天开始放假,摄政王暂无王妃,不如就留在宫里陪本宫继续忙公务如何?”
夜皇微微躬身:“臣遵旨。”
元宝高喊一声:“起驾!”
凤辇被抬起,一行人簇拥着皇后浩浩荡荡往金銮殿而去。
走出后宫,穿过崇明殿。
晏姝目光落在乾御宫方向,她淡淡开口:“凤仪宫住得有点腻了,朝臣进出后宫与本宫议事到底不便。”
元宝心领神会,连忙俯身说道:“过完年,奴才就跟礼部商议把乾御宫收拾一番,换成陛下喜欢的陈设布局,到时陛下搬到乾御宫居住吧,离勤政殿更近。”
晏姝于是没再说什么。
凤辇直达金銮殿后殿,晏姝从凤辇上走了下来,沿着宫廊直达大殿。
“皇后陛下驾到!摄政王到!”
满朝文武从偏殿陆续走出,乌压压跪下高呼:“臣等参见皇后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276章 你们都疯了
“平身。”晏姝在凤椅上坐下来,“年节前的最后一天早朝,该处理的紧急之事已经基本处理完,未处理完的,可以留着来年再说。”
“皇后圣明!”
“新年新气象。”晏姝环顾满朝文武,语气比平日里温和了一些,“本宫希望明年的朝堂上人心更齐,凝聚力更强,责任心更大,诸位爱卿都能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该肩负的责任,做好分内之事,而不是随波逐流,与一些污浊之辈同流合污。”
“臣等不敢。”群臣跪下,“皇后圣明!”
“启禀皇后陛下。”文太傅走出来,躬身请示,“往年除夕节都是君臣一起守岁,今年不知皇后如何安排?”
“除夕宫宴照旧。”晏姝淡道,“不过今年情况特殊,皇上龙体越来越差,本宫需要留在崇明殿侍疾,陪皇上一起守岁,是以今年的宫宴会提前结束,也让诸位爱卿早些回去,陪家中妻儿共度除夕之夜。”
景王神色一沉。
他正要借着除夕宴一事,施压让皇后把皇帝放出来,没想到她就来了个先发制人。
龙体越来越差?
到底是真的越来越差,还是她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皇后陛下。”多日不曾出声的成王忽然开口,“臣听闻皇上曾去过净身房,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此言一出,朝中大臣们心头忽然一跳。
皇上去净身房?
他们忽然想到此前那个沉寂下去的传言,莫非……
“成王怎么突然对净身房感兴趣了?”晏姝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露出一抹冷然笑意,“莫非成王也想去走一趟?”
成王脸色一僵:“臣——”
“皇上有些不为人知的症状,只有净身房的老太监有经验,可以对症下药。”晏姝声音冷漠,“若成王感兴趣,本宫可以把那位老太监引荐给你。”
这句话里隐藏的深意让人不寒而栗。
成王不自觉地攥紧手,心里明知晏姝的心狠手辣,所以更清楚这不是威胁。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他真的对皇上做了那种事,那么对其他人,又有何不敢?
听懂了言下之意的景王,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晏姝。
什么意思?
成王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晏姝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夜容煊他……
“臣不需要。”成王躬了躬身,掩去眼底情绪,“臣只是好奇,多谢皇后陛下解答。”
说完,他安安分分退回队列。
景王心头惊骇不安,净身房的老太监?
所以前些日子的传闻说皇上去了净身房,是真的?
晏姝她竟真的……真的把一国之君给……阉了?
简直……简直是骇人听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未曾料到今日会突然讨论起这件事,一个个下意识地并紧双腿,只觉得身下一阵凉飕飕……
一刀人头落地不过是个死,有骨气的完全可以看淡。
可是被阉了……这是奇耻大辱!
“若是诸位爱卿没其他的事情,今日就早些散朝吧。”晏姝淡定从容地开口,面上竟一丝一毫心虚都没有,“各位都去衙门走走,把年前需处理的事情收个尾,祝诸位都能安心过个好年。”
“多谢皇后陛下。”群臣跪下恭送,“恭送皇后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晏姝举步离开。
不大一会儿,殿上像是炸开了锅,朝臣们的窃窃私语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神情透着明显的惶然、忌惮和不安,言语中又带着几许不确定的希冀。
“应该不是真的吧?”压低的声音显然不信。
“当然不是真的。”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皇后宽容圣明,从对天下学子和百姓的态度中就能看得出来,怎么可能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
武王转头离开大殿。
他其实很想纠正,这种事情倒不是残忍,更是胆大包天,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那又如何呢?
晏姝那个女人,胆大包天的事情做得还少吗?
掌掴皇帝她敢,临朝听政她敢,把持朝政大权她敢,篡位她敢,阉了一国之君她敢。
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
“三弟。”身后一个声音传来,随即景王加快脚步追上他,“我有件事要问你。”
武王停下来,转头看着他……哦,他们。
景王和成王并肩而来,齐齐看着武王。
“何事?”
景王眼神死死盯着武王,像是不错过他面上丝毫情绪变化:“皇上龙体到底如何?他是真的欠安,还是被迫欠安?”
武王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话问得怪有意思。”
直接说皇后对皇上不利,有弑君之心呗。
“我希望你能实话实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实话实说?”武王挑眉,“若夜容煊死了,你能扶持我当皇帝吗?”
景王脸色大变:“三弟!”
“若是你无心扶持我,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武王冷哼,“难不成要我扶持你吗?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没好处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
“三弟,你……你简直鬼迷心窍,胡言乱语!”景王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真是疯了!”
话落,他拂袖而去。
“三皇兄。”成王悄悄把武王拉到一旁,面色凝重,“你告诉我,皇上是不是被皇后下令——”
他做出一个咔嚓的动作,一双眼却瞄向了武王身下,意思不言而喻。
武王甩开他的手,回了句:“不知道。”
随即转身离去。
成王被他甩得一愣,眼睁睁看着武王离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想到方才晏姝明显威胁的言语,若她真的让人阉了夜容煊,那么阉了其他人似乎也不在话下。
那个疯女人,真的是疯了。
武王也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成王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抬眼望着这偌大的宫廷,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金碧辉煌的建筑……他忍不住想,父皇传位给夜容煊时,有没有想过他亲自传位的皇帝,刚刚登基就被皇后篡夺了大权?
他有没有想过,这江山名义上还姓夜,可实际上却已经由晏氏女子当家做了主?
他有没有预料到,晏姝这个皇后连一国之君都敢阉?
他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知道,一定会气得从陵墓里跳出来。
她知道景王一直想搞事,成王隐忍到今日也终于憋不住了。
随着凤家、程家接连出事,他们心里清楚,如果再不拿出行动来,只会被她慢慢整死。
所以他们想孤注一掷。
然而当初四位亲王俱在,且四大家族皆雄霸一方时,晏姝尚且无惧,如今只剩下景王和成王这两个纸老虎,她还能怕了他们不成?
“程家的案子让刑部今日继续审。”晏姝淡淡吩咐,“另外,把程家主在刑部大牢里受到的严刑拷打如数透露给成王,并告诉他,舞弊一案本宫没打算等到明年秋后问斩,来年开春本宫就会处置这批官员,以慰天下学子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是。”
四大家族已有两家失势,谢家因为武王的识时务暂时安然无恙,她倒要看看,成王和他背后的华家还能不能坐得住。
傍晚时分,摄政王奉出宫回摄政王府,除夕期间他会留在宫里伴驾,今晚回去把该安排的事情安排一下。
却不想,在宫门外遇到了不知等候多久的景王。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柔弱美人,身姿纤细玲珑,一袭红衣飘飘,面纱遮住了秀美容颜,看起来多了几分神秘妩媚之感。
“摄政王。”景王开口叫住了夜皇,语气不辨喜怒,“最近政务繁忙,摄政王辛苦了。”
候在宫门外的小厮把夜皇的坐骑牵了过来,夜皇沉默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景王:“你想说什么?”
“年关将至,摄政王府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景王笑了笑,“绯衣是个贴心解语花,且仰慕摄政王已久,不知摄政王是否愿意给她一个近身服侍的机会?”
近身服侍的机会?
夜皇居高临下地望着那红衣美人:“你仰慕本王?”
腊月寒冬,就算是晴天也挡不住空气里寒意凛冽,这个纤细女子却穿着一袭单薄飘逸的红裙,被冻得瑟瑟发抖。
“是。”
“为何仰慕?”
“摄政王武功盖世,身份尊贵,容貌俊美,当世无双。”红衣美人低垂眉眼,极力克制着冻得颤抖的身体,看起来倒是更添几分羸弱不堪,“妾……妾心甘情愿服侍摄政王,为奴为婢也无怨。”
牙齿打颤,一句话像是从齿缝里好不容易挤出来似的。
“心甘情愿?”
“是。”
“既然如此,本王就给你一个机会。”夜皇握着缰绳,声音淡漠无情,“你若能比本王的马先至摄政王府,本王就收下你。”
说着,双脚一踢马腹:“驾。”
“摄政王?”红衣美人一懵,没料到他会先行一步,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景王,“王爷……”
别说她只是个柔弱女子,根本不会骑马。
就算是个练武男人,两条腿也跑不过摄政王的坐骑啊。
景王显然也没料到夜皇会来这么一出,咬牙盯着他的坐骑离去,神色阴郁。
不过愣神只是须臾,他很快开口:“摄政王或许只是想考验你的诚意,你走过去吧,速度尽量快点,让他看到你柔弱却坚韧的一面。”
“是。”绯衣咬了咬唇,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这一幕其实滑稽得很。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绯衣这样的举动只会让人笑话——当然,对大多数好色男人来说,大概也不会让绯衣这般美人落到被人笑话的地步。
他们很乐意把这种美人收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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