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随好似比她难受多了。
他调息的时候,额上的汗珠豆大一颗,一滴滴往下落,平日里这么隐忍的人,现在眉头也皱得死紧,更可怕的是,他身体里好似传来了骨骼挤压的声音,“嘎吱嘎吱”的,听起来令人牙酸。
孟如寄本打算自己的伤自己养,不多关照他,可他看起来太不妙了,孟如寄便停了自己的治疗术,专心看着牧随。
而随着她的治疗术一停,牧随也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接。
“你这戾气怎么样?”
“你伤怎么样?”
两人几乎是同时问了对方这个问题。
若说前面孟如寄还有些怀疑牧随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自己,那现在她就是很确定了,这小子,是真的在关心她的伤呢……
“皮肉伤。”孟如寄答了,“你看起来比我难受。”
牧随抬手,摁住心口:“诚如你所说,毁一个堕天阵,没那么容易。”
“我听到你骨头都在响……”
“盏烨的戾气与我本来的戾气略有冲突而已。短时间里调息不好,时间长了就没问题了。”
牧随答得坦然,孟如寄歪着脑袋看他。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一直盯到牧随主动开口:“你想问什么,问就是。”
“所以……你真的是掌控戾气的神明吗?
“神明是没有命格的。”牧随道,“我现在,是人。”
“现在是人,那你以前呢?”
牧随默了一瞬,这一次,只有一瞬:“你不是都猜到了吗。天神。”
尽管已经猜到了,但听牧随亲口承认,孟如寄还是吸口了一口气。
“还真是……”她继续打量牧随,“那你是为何由神成人?”
“五千年前,仙神之战,天神落败,诸神为护我一命,剥去我的神格,令我变为凡人,落入下界。”牧随说得十分轻巧,剥去神格一事听起来就像是一只狗被小孩揪了毛。
要不是之前盏烨提了一句“众天神以冰锥破开我皮肉,刮我筋骨”,孟如寄听牧随这般说,还真就会以为剥去神格,就那么简单……
孟如寄垂眸,看着牧随的手背,骨骼在他的皮肤下支撑出漂亮的线条。
而孟如寄知道,天神的神格犹如修仙之人的内息,存在于每一寸骨血之间,要剥去神格,他的每一寸皮肉,应该都被切开过。
他一定经历过一场……无法想象的非人折磨。
孟如寄指尖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起了一丝难以遏制的痒,这瘙痒没让她抓挠自己的皮肤,反而促使她抬手覆盖上了牧随的手背。
明晃晃的月色下,她就看见自己的手盖在了牧随的手背上,她抚摸他骨骼在皮肤上勾勒的线条:“听起来……好像很痛……”
孟如寄鬼使神差的说了这话,她望着牧随,于是,她便在牧随眼中看到了面露心疼的自己。
像是被烫到,牧随一怔,手指后缩,动作幅度不大,但却将自己的手从孟如寄的手下抽了出来。
“还好。”他维持自己的冷漠,“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倒是有一件凑巧的事。之前为了瞒住戾气一事,一直未曾告诉你。”
“什么?”
“我被剥去神格后,坠于人间一处冰湖之中,沉睡。未免被仙人发现,赶尽杀绝,我沉睡了数千年。千余年前,我终于在湖底苏醒。”
“冰湖……千余年……”孟如寄呢喃,似乎想到了什么。
牧随点了点头:“是你救回盏烨那天。”他望着孟如寄,漆黑的眼瞳里,没有算计,没有深沉,干净得一如最通透的水晶,他告诉孟如寄,“你救他时的余光,唤醒了在湖底沉睡的我。”
“孟如寄,我才应该感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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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再更一章!不更是狗!
她救盏烨时的光,唤醒了沉睡的牧随……
孟如寄怔愣了片刻:“所以……盏烨说,他曾在冰湖上等死,却幸得神明眷顾,拥有了戾气,是因为……”
牧随没有遮掩:“是因为我,沉睡数千年,身体中的戾气溢出,被他汲取。”
“所以他以为的命运……”
“是我的命运。”牧随坦言,“仙神之战,天神落败,仙人欲对众神赶尽杀绝,诸神于末路之中,合力剥去我的神格。他们将憎恨、怨毒、不甘都给了我,这就是戾气。”
孟如寄闻言,望着牧随,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她低头看着牧随的手背:“天神欲灭人世,你的任务就是要杀掉所有人,是吧?”
牧随默认。
孟如寄仰头凝望他的眼瞳:“可你这次却救了我和无留之地的所有人……”
所以盏烨才那么的不甘、不明白。
明明他要做的事就是牧随该做的事,而牧随却选择了站在另一边。
为什么呢?
孟如寄这个问句没有问出口,因为她想到,牧随之前已经回答过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身体就已经做了选择了。
选择了救她。
选择了救人。
有神明魂魄,却得凡人之身,踏阎罗之路,却生慈悲之心。
“迷途者……”孟如寄苦笑,“这命批得挺准。”
听孟如寄如此感慨,牧随转头看了她一眼,却也不敢多看,怕自己的目光陷在她眼瞳里。
“劳碌命,你也不差。”牧随低头揶揄。
孟如寄撇了撇嘴,望着远处夜色里的逐流城,月色下,她能清晰的看见城中光芒越聚越多。
“去的人越来越多了,不知道多少人会笃定使用戾气的人是你……”
“所有人都会笃定。”牧随道,“洛迎风也来了,收拾了盏烨,他可不会放过我。莫说用戾气的当真是我,就算不是,我在他口中,也该杀。”
孟如寄脑中浮现出那临岚山主的模样,他将他们投河的时候,多少是有点小人得志的模样。牧随这样猜测,倒是合情合理,是那人会做的事。
“权衡利弊,或敌或友,无留之地做生意的人,都很是无情嘛。”
“人都一样。”
孟如寄点头,努嘴问牧随:“那些人不知道要在逐流城呆多久,短时间内你怕是回不去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千金买命,回人间。”
闻言,孟如寄一挑眉:“你打算继续自己的使命?”
“嗯。”
“你……”孟如寄迟疑的问他,“真的能杀了所有人吗?”
牧随看了她一眼:“这不正巧,人间出了个要灭世的人神吗。”他用戏谑遮掩了其他情绪,“我与你说过,我上一次千金买命回到人间,去拿你的内丹,正巧遇上了一群黑色的怪物。”
孟如寄点头:“你说它们已经打开了我的封印,意图取我内丹……你这话是在骗我?”
“没骗你。”牧随道,“我与它们一番争斗,抢到了内丹,却也受了伤,身体发生了变化。”
“变小了。”孟如寄接茬。
牧随瞥了她一眼:“年纪变小了。”
孟如寄点点头:“现在看来又变大了一些。”
“嗯,吸取了盏烨的戾气,虽有不适,但对我来说并不算坏事。”牧随握了握手掌,骨骼“咯吱”的声音相当突出,好像正在宣告它在变化,“当时我不知那是何物,现在知晓了,那是人神的戾气凝聚而成的冥怪。人神想要取你的内丹,或许,她想到的方法与我相同。”
“所以……”孟如寄凑近他,挑眉问,“你们想到的方法是什么?只杀人?能杀了所有人?”
牧随顿了顿,眸光一转,落在孟如寄脸上:“想套话?”
“也不算。”孟如寄厚着脸皮道,“说了这么多,再多说点怎么了?”
“不能说了。你会阻碍我。”
被看穿了,孟如寄往后坐了一些:“你已经救了无留之地的人,牧随,或许你没有那么坚定,这个任务,也不是非完成不可。”
“非完成不可。”
孟如寄定定的望着牧随,试图从他眼中找到动摇,可他微阖双眸,藏住了自己的情绪,让孟如寄看不真切。
“杀了所有人,这任务,听起来很荒诞且难以实现。”孟如寄继续劝他,“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如今的人与仙也并非当时的人与仙……”
“孟如寄。”牧随抬眸,打断她的话:“你一定会阻止我?”
“我也是人。”孟如寄道,“你要杀所有人,那就包括我和我在意的人,我当然要阻止你。”
“无留之地,来者皆是半亡人,我可以留下。”
“那衡虚山呢?山上的人呢,山下的人呢?无辜的人呢?像妙妙那样的人呢?”
“所以你一定会阻止我。”牧随重复,不是疑问,是陈述。
“当然。”
“这是你一定会做的事。”牧随盯着孟如寄,话语坚定:“我与你一样,也有一定要做的事,一定会走的路。”
孟如寄站了起来,后退了一步:“那你将与我为敌。”
牧随仍旧坐着,不退不避,他望着她:“我们本就为敌。”
人与神,在数万年前,就已经是敌人了。
夜风倏起,在他们之间也都不敢吹得太大声。
但偏偏就是这般紧绷的时刻,一个声音从孟如寄的腰带里传了出来:“吵什么吵!”莫离现身,挡在了孟如寄与牧随中间,他先是一脸严肃,随即往旁边一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直接打!我当裁判!”
牧随深吸一口气,别过了头,眼不见为净。
孟如寄大大翻了个白眼,随即又对莫离骂道:“你长耳朵没长?听得懂重点吗?他刚才说要杀了所有人!你不趁着他现在在无留之地,赶紧把他给我绑起来!”
莫离瞥了牧随一眼。
牧随冷冷的坐在原地,周身飘散着些许戾气。看起随意,但好像莫离只要敢接近他,这戾气就会将他刺穿。
莫离摸了摸鼻子:“哎呀,真动手,以前我还有几分胜算,现在嘛……主要是我受了伤……”
提到以前,孟如寄更气了:“你以前有胜算,能看到他的命格,你不去阻止他,还让他凑了千金买了命,回到人间抢我的内丹?!四舍五入你就是在给他递刀!”
莫离又撇了撇嘴:“迷途者嘛,这命格看见与不看见,有什么区别,他也是一路抓瞎往前行……”莫离目光一会儿飘在牧随身上,一会儿飘在孟如寄身上,意有所指道,“又没有定数的咯。”
言至此,孟如寄恍然领悟到了一些什么,她沉默下来,眼珠子也滴溜溜的往牧随身上转。
牧随全当听不见他们的对话,自己继续打坐调息。
孟如寄沉思片刻,然后拍了拍莫离:“你过来,跟我去那边。”
“作甚?”
“调息!”孟如寄瞪他,心知莫离明明看出她要做什么,还偏偏在这儿装傻,孟如寄率先转身离开。
莫离看着她的背影,拍拍屁股站起来,又看了眼故作镇定继续调息的牧随一眼:“哎哟,小孟还挺粘人的嘛。千山君,你好好调息,我与小孟聊聊便回来。”
莫离慢悠悠的摇着步子跟孟如寄走了。
牧随都闭着眼睛,似毫不关心。
但当莫离的身影消失在林间的那瞬,牧随还是睁开了眼。眼瞳似无法控制的,追随向了他们离开的方向。
孟如寄走到小树林一头,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便打坐入定,进入了心流梦境。
一回生二回熟,孟如寄已经很习惯于立于自己的梦境空间里了,她等了没一会儿,便在灰色的梦境里见到了缓缓走来的莫离。
“小孟你可是已经成婚的人,暗示我来与你梦中相见,不妥不妥。”
“别扯闲篇。”孟如寄道,“你明知道咱们要找个说话的地儿,这里最合适。”
莫离笑笑:“小孟想说什么?”
“关于牧随的事,你是不是早有想法?”
莫离挑眉:“小孟何出此言?”
“别装了,你能看到我的命格,也能看到他的命格,想来你即便入不了他的梦境,见不到他的过去,但你应当也是一直知道他身份的,你肯定也想阻止他。”
“在你眼中,我这么善良呢?”
“在我眼中你远比我善良。”孟如寄迎着莫离的错愕,笃定道,“我只是想救我在意和在意我的人。你维系着无留之地这么多年,想救的怕不止一人两人吧。你甚至还想救那似乎已经走上自己宿命的人神。对吧?”
莫离怔愣的眨了眨眼睛,随后低头轻笑:“倒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善良。”
孟如寄没在这事儿上多纠结,只道:“之前我和牧随成亲,少不了你推波助澜。我来无留之地,他成了我的悬命之物,或许也有你动的手脚吧。”
莫离微笑着:“一点点。”
“之前我想不明白你的意图,到方才我才有些悟了。我的命是劳碌命,不管怎么走,离不开劳碌二字,这是定下的命数。但他的命是迷途者,这命算是定了也不算定了,怎么走,得看他自己的抉择。”
莫离一言不发,只赞许的望着孟如寄,听她继续道。
“是选择成救人的人,还是成杀人的神,牧随还在迷途中,他也未定,所以他的命,可改。”
孟如寄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牧随给她留下的那藤条手镯:“你想让他,对人多一些眷恋。是不是?”
”以情布局,想借此救人,你是不是要说我天真?”
“我要说……”孟如寄直勾勾的盯着莫离,“你这招,非常好。”
莫离一愣。
孟如寄认真的分析:
“神明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牧随现在是人,人不就是为了牵绊而活吗,天神被灭,他独自背负使命,天下之人,皆是他的仇人,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绊是仇恨。斩断仇恨很难,但要他多一些别的牵绊却很容易,让他对人世有更多的留恋再好不过。而且……他这迷途者,在遇见你我之前,便已经是了。”
“虽不知他从冰湖清醒后,到来无留之地前都经历了什么。但他之所以会举棋不定,那一定是因为对这世间本来就还有留恋。”
“他也一定见过温暖的人,遇过温暖的事,所以才会在血海深仇的使命里,感到迷茫,他与盏烨不一样,他本不是一个冷漠的噬杀者。那就用更多的牵绊,拉住他就好了!”
孟如寄双眸闪亮的望着莫离:
“若我能有幸成为这羁绊,那我一定稳稳的拉住他。为他的迷途引路!”
一番话,莫离听得沉默,过了好久,他才轻笑开口:“自信点,别说有幸成为,你已经成为这羁绊了。”莫离道,“姻缘树上,牧随的名字那么亮,便是因为他见你时,心中热血过于滚烫。”
孟如寄一怔,回忆起了那灼目的两个字。她恍然了悟,那姻缘树,搞不好真的是因爱发光……
梦境里,孟如寄也觉得自己双颊有些热。
但她还是很快缓了情绪,镇定抬头,望着莫离:“这很好,之后,我需要你帮我。”
莫离挑眉。
“咱们打配合,想方设法的,让他的血,变得更加滚烫!”
“小孟你这是愿为世人牺牲色相呀。”
“别乱说。”孟如寄严肃纠正,“我是在,用真心。”
莫离连连点头:“是我失言了。你们夫妇二人,这叫双向奔赴。”
孟如寄抿了抿唇,没有否认。只是低头时,她觉得自己的脸颊也更烫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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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什么世!去爱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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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更新!不更是大狗!
第70章
“好了,定了目标,你说说吧,打算怎么办?”莫离欣慰的望着孟如寄,期许的问道,“让我听听,你想怎么用真心让他变烫!”
此言一出,孟如寄愣在原地,感觉热热的脸蛋也凉了下去:“这……不是该你说,我来听吗?”
灰色的梦境里,抱着手的莫离与眨巴着眼的孟如寄面面相觑。
当他们互相察觉到对面的人在这件事情上的懵懂后。莫离率先开始推卸责任:
“你们夫妇二人双向奔赴让我出主意?合理吗?这当然该你自己想啊。”
“你撮合的姻缘你想法不是很多吗,临门一脚了,你没个规划?”孟如寄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路走来,我除了多给你们制造了一些契机,其他的事,不都是你们自己完成的吗,我规划什么了?”莫离直言不讳,“小孟,你是不是不会?”
是,她不会!
孟如寄在短暂的无语之后,捏了捏眉心:“我只养过孩子,没养过男人……”
“谁让你养,让你勾引!”
“……勾引比养他还难……”
“那你之前怎么做到的?”
“我……”孟如寄噎住,”我什么都没做啊……”说到这里,她真实的困惑了,“他为什么会对我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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