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音牵马入住,没有急着去客房,只在前院角落里站着,拉好身上披风兜帽。
分开入镇的护卫们已陆续聚集到此处,打发了客舍中的伙计和仆从,在前院各处分开站定,几乎分布了一圈。
若隐若现的,听见了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直至入了这客舍院落。
舜音手微一抬,护卫们无声涌出,一拥而上,将要抽刀。
冲入的快马上,来人急道:“阿姊,是我!”
护卫们连忙止步,按刀的手收了回去。
舜音揭去兜帽,才看清来的是封无疾,顿时快步上前,压着声:“你怎么来了?”
封无疾自马上下来,正一下身上披风,环视一圈,方才那一番动作太迅速,若非他反应快,就要被悄无声息地拖下马了,小声道:“那日你说那番话,我就知道你会自己出来,怎能不来?”
舜音扫视左右,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冷脸转身说:“你随我来。”
封无疾连忙将马交给护卫,跟上她。
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后院,里面被打发过来的伙计和仆从都在忙,甚至都没察觉前院有动静。
进了客房,舜音才回身,低低道:“你受伤未愈,怎能此时跟来?”
封无疾近前一步,特地动一下肩给她看:“阿姊放心,我先前只是失血多了才那般躺着,真没什么大碍了。”怕她再说,他忙不迭又低声道,“你交代给我的事也办好了,前日我已安排加急快马将边防情形都送去长安,这才寻你而来。好在你一路没有赶太快,我虽探查一道不如你,但还是发现了你留的痕迹,追上来了。”
舜音早知倒宁愿走快些,声更轻:“我留痕迹是打算先摸清他位置,再传信于你,让你届时再寻迹领兵而来捉拿,而不是让你现在就来。”
封无疾道:“我自知如此稳妥,但那样风险便都是阿姊的了。我必须此时就来,因为我知道光是求一个机会还不够。”
舜音不语,脸色却已松缓,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将边防消息上呈长安得到一个机会是不够,当初她父亲遭到弹劾,整件事都与处木昆部有关。唯有将贺舍啜此人揪出,才能让旧事解封,局面也才能完全打开。
六年前就该揪出此人,封家倒了,她足足等了六年,等到他又伤了无疾,甚至还扬言要杀了自己,才等到如今的机会,便是破釜沉舟也不会错过。
“你来这里,母亲可知道?”她忽而问。
封无疾眼神讪讪,口气却坚决:“母亲知道又如何,我也是封家人。”
舜音语气已然转为无奈:“那你领兵来了?
封无疾点头:“事出匆忙,我手底下可调集的人手不多,都在后方停靠,随时可传信赶来,若要调动大队兵马,则要请示秦州刺史了。”
舜音默默站了一瞬,下了决心:“那好,你只需答应我,再不为护我涉险,我便留你在此。”
封无疾张嘴想反驳,但看她神情坚决,只好应下:“知道了,这回我一定顾好我自己。”
舜音才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外走:“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封无疾连忙追至门口:“你去何处?”
“接着探。”舜音已走远了。
镇子里算不上热闹,此处太偏僻,又临近戈壁,四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颓败气象,一路走过,连两旁屋舍墙头都落满了被风吹来的沙尘。
暮色已至,但此地显然没有宵禁,仍有百姓往来,大多身着胡衣,偶尔掺杂几个汉民。
沿途也没什么像样的铺子,只有不少小摊小贩在肆意叫卖,胡语汉音混在一处,嘈杂又混乱。
舜音戴着兜帽,一手遮挡口鼻防沙,缓步走在镇中,身后不近不远地分散跟着几个护卫。
似乎没了贺舍啜的踪迹,但一路而来指向的就在这附近。
她耳边太吵,只能靠眼睛来回扫视,观察情形,一边记下这镇子附近的地貌和地形,一直走到镇子另一边的出口,往外看,远处莽莽一片野原,直连到一片如同青墨泼出的山脉处。
辨认了一下方向,她恍然停步。
朝那里一直走,会一直往西,是往凉州的方向。
舜音眼神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想远了,明明离得还远,转过身,走向另一条细细的岔道,打算往回再查视一遍。
一阵脚步声响,几人自她身侧的巷道里走过,其中一人停了一下,背身立在那里。
舜音边走眼神边扫了过去,只扫到对方身着胡袍的一道背影——宽正的肩背,高而挺拔的身躯,革带收束窄腰,小腿裹覆长靴,如松长身,岿然不动,在她眼里一闪而过。
她倏然停步,怔了一瞬,转身飞快走回巷口,再往里看,那道身影已经不见,就如梦幻泡影。
第六十四章
封无疾在那老旧的客舍里直等到天暗, 终于才又见到他阿姊返回,连忙自客房中迎出去。
舜音脸被兜帽半挡,一路垂着眼, 脚步缓慢,如在思索什么。
直到跟前, 她也没抬头, 封无疾感觉奇怪, 凑近问:“阿姊没探到?”
舜音一下抬起头,才像回了神,声却有些轻飘:“至少大致方向已有了,准备一下, 天黑后便出动。”
封无疾松口气,刚要去准备,又停步看她:“那你这是怎么了?”
舜音越过他往客房里走:“没怎么,我可能需要休息片刻。”
大概是连日奔波出了幻象吧,否则怎会觉得那是他的身影……
天黑得缓慢, 封无疾已亲自赶去传信, 召那些在后停靠的人马都赶来此处。
客舍里护卫们开始准备,随时可以出发。
舜音在客房中待着, 有条不紊地梳洗、用饭, 稍稍洗去些疲惫,坐在椅上闭目养神。
并未真正休息,但心思已经定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那不可能是穆长洲。
客房门被叩响:“夫人, 可以出发了。”一名护卫在外道。
舜音睁眼,瞬间撇空所有思绪, 起身收好匕首,整理披风,立即出门。
夜色浓稠如浆,已是半夜了。
封无疾领着人马到了镇外荒道上,停下等候,不出片刻,就见一串人影陆陆续续出了镇子。
是那群护卫,特地遮掩了动静,一个个牵着马,脚步轻浅。
舜音跟在最后,牵着马出了镇子,走出很远才踩镫上马,策马过来,马蹄上又裹住了厚厚的布帛,在透凉的夜风中踩出阵阵闷响。
她在夜色里扫视封无疾身后跟着的人马,粗看约有百来人,并不算多,但能跟他出动,必是他手底下得力之人,何况追随贺舍啜的人也未必还多了。
“都跟着我,动静越小越好,见机行事。”她低低说完,扯缰往前。
封无疾往后扬扬手,不言不语地跟上她。
队伍无声行进,舜音绕了镇子半圈,往西而行,正是她之前在镇子另一个出口处所见的方向。
她当时在镇中探了两遍,往那个方向最有可能。而之所以在这镇子附近,是因为他们逃窜需要食物补给,终究还是离不了有人的地方。
封无疾跟到她右侧,小声道:“我们已入河西地界了,这方向怎么像是去……”凉州两个字他没说出来。
舜音只当没听出来,平静说:“他会跑入河西也不奇怪,兴许是认定躲入了河西,反而更难被找出。”
封无疾想去看她脸色,奈何夜色深重,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专心赶路。
后半夜,风转小了,队伍趁着风势一路速行而来,到了此时才放缓许多。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舜音低声说:“你好好听着周围动静。”
封无疾耳力比她强,自是有数,刚应下,忽而道:“这里可真安静。”
舜音也发觉了,还道是自己耳力弱的缘故,环顾一圈,当机立断道:“都下马。”
众人皆停,纷纷下马。
舜音自马背上下来,徒步往前,直走入黑黢黢的夜色,忽觉随风而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焦火味,竖起根手指感受了一下风向,转身迎风而去。
封无疾已跟上,在她右侧扯了两下她衣袖,意思是让她小心。
舜音点头,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目光只顾着往前扫视,走了足有几百步,忽而一停,一把拦住他。
封无疾顿时止步,跟着往前看。
眼前泼了墨般的黑沉,唯有适应了这样的黑暗,才能隐约看出前方几十丈外一片起伏不平的坡地,坡下隐约一道一道横卧的身影,如同伏卧的凶兽。
更远处有隐隐约约走动的身影,如在巡视。
舜音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返回。
封无疾紧跟在侧,一样没出半点动静,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一直退回原处,众人仍在等待,按着马匹,没出声响。
舜音走至马旁,紧紧握着手指,强压着刚发现仇敌的激烈心绪,紧声说:“尚不清楚他们具体还剩多少人,我们人少轻便,唯有出其不意,出击迅疾,才能成事,现在便绕往西侧设伏。”
封无疾早已按捺不住,呼吸都已不觉变重,恨恨低语:“刚好让他们也尝尝被伏击的滋味。”说完并未上马,只牵着马,示意众人轻声跟随。
舜音也牵了马,回头示意护卫们效法跟随,特地往后先退,走下风口,再绕往西侧。
既然推断出他们打算自此处往河西深入,那必然会走西侧。她一路走一路观察,夜色里看不清,脑海中景象却渐渐清晰。这里虽还未至凉州附近,并没有亲身到过,但舆图里的地形她至少见到过,也记住了。
脚下渐不平坦,又入了戈壁。她仔细回忆,直至停下,四周起伏不平,坑洼遍布,连着远山,皆是尖石硬土。
封无疾牵马在侧,立即会意,是打算就在此处设伏了。
舜音抬手指了指前后:“将主力分开于前后两端埋伏,不管他们人有多少,一旦进入中心,于前端拖住他人马,将之隔开,单独引至后端活捉。”
封无疾问:“可前后两端相距略远,万一他不中招当如何?”
“他不会不中招,别忘了他当时伏击的目的。”舜音冷声说。
封无疾还没想透,她已催促:“快!”
他不再耽搁,立即转头去分拨人手,于两端隐藏,又留少数人手跟随自己留在中间。
人马很快分头藏去,舜音忽而又低又快地道:“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封无疾在她跟前停了停,怕她夜色里看不见一般,重重点头,声却低:“阿姊放心,我一定顾好自己,你也要小心。”
“自然。”舜音语气平静,转头吩咐护卫们也藏去后端接应。
封无疾刚牵马要去一侧藏身,忽而停住,凝神听了听,似还不够,又单膝着地,贴耳在地听了听。
舜音看见他黑影动作,立即问:“有动静?”
封无疾起身,靠近她右耳边道:“古怪,我们方才探到贺舍啜那处都只觉安静,往回走却好似有了动静,似乎就在我们后方。但后方是下风口,时有时无,我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现在又没了。”
舜音不禁心底一紧,又马上稳住:“那就留意后方,不要贸动。”说完牵马走去一侧低洼处。
封无疾快步跟上。
最沉的夜色缓缓褪去,天际一分一分变青,几缕微云尚且白中带灰。
天色还早,但对于逃窜而言却已算晚。
一阵风过,带过弥漫的尘烟,尘烟后是匆忙打马而来的人影,一个个灰头土脸、浑身脏污,有的还衣带血迹,手里拿着弯刀,模样警觉又仓惶。
人影中央是坐在马背上的贺舍啜,身上还穿着那身圆领汉袍,下巴上已冒出泛青胡茬,发髻蓬松散乱,被前后左右围得严严实实,手里的弯刀已出了鞘,阴沉着双眼来回扫视四周。
舜音藏身于中间的低洼处,脚下是遍布的碎石,身前是石块尖利嶙峋的断壁,只双眼看了出去,为防暴露,又很快低头,脸却已冷,手按在腰间,摸到了匕首。
身侧封无疾动了一下,她转眼看去,见他张了张嘴,比划着口型:为何觉得他们竟像是被追赶而来的?
舜音又朝外看一眼,确实像遭遇了追赶,如此惊慌,但河西之地本就多巡视兵马,他们虽一路只走无人之地,也难保到没遇上过,说不定正是躲避巡视兵马才会如此狼狈。
越狼狈越好,对自己而言才有利。她手在地上点画了几下。
封无疾低头去看,这是估算了贺舍啜身边的人数,前后大概两百多人,后方左右她还画了两点,暗示可能左右两翼还有尾随殿后的,那是处木昆部一贯谨慎狡诈的作风。但不管如何,比起先前伏击他们的人数,已然大大减少了。
封无疾点点头,意思是只待时机,可以随时动手。
舜音往后方看去,天边渐白,云压山头,厚重低垂,除了风就没什么动静,昨夜似乎真的只是封无疾听错了。
她细细沉思,若真有动静,也不可能是贺舍啜的帮手,他若此时还能有帮手,就不会是这般逃窜光景了。
外面尘烟弥漫着往前,贺舍啜这一行人已踏入他们视野中心,全程没有一句话,却渐渐加快了马速,大约这里地形不平,他也不安,看似就要不管不顾地一下冲过去。
舜音倏然抬手。
封无疾赫然一跃而出,抽刀故意大喊:“杀!”
霎时间他身后人影上马,迅疾冲出。
贺舍啜一停,反应奇快,立即喊了一声突厥语,周围团团围护他的人马纷纷冲来抵挡。
他毫不停顿,打马便要独自往前冲,一如之前,毫不顾念手下人死活。
然而前端人马已全冲出来,侧面封无疾又策马奔来,挥刀便砍向他马腿。
贺舍啜险险抬刀隔开,前路被断,却仍试图自另一头侧面冲出,并没有按设想往后端而去,仿佛对后方躲之不及一般。
舜音早已看见,霍然起身,翻身上马,一振缰绳,马扬嘶一声,直冲出了低洼之地,踏上高处。
贺舍啜转头便看到了她,又看一眼封无疾,此时方看清伏击自己的是他们,阴恻恻地以汉话道:“你们一个没死,一个还敢再来!”话音未落,他手中弯刀一侧,已快马冲向舜音,“正好,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
舜音冷冷看他一眼,策马往后端驰出。
封无疾挥刀斩杀了一个拦路的处木昆敌兵,扯到了伤口,抓刀的手扶一下肩,皱眉抬头,便见他阿姊策马往后疾驰而出,贺舍啜已然追去,顿时明白了她先前那句话的意思。
“别忘了他当时伏击的目的。”这狗贼伏击的目的不就是要杀他阿姊!
他立即要策马去追,忽而想起他阿姊的嘱咐,咬了咬牙,生生按捺住,不能坏了计划,更不能再来一回上次的事,回身挡住了要赶往后端保护贺舍啜的处木昆兵马,扭头朝后方大喊:“护好夫人!”
只待距离接近,后端藏着的几十兵马和护卫们便会随时冲出。
舜音飞快奔往后方,来回思索着他那句“杀了你,我才能再得安稳”,心中森冷,忽觉身后的马蹄声断了,转头看去,一下勒住马。
贺舍啜竟已停住,不再追赶,鹰鼻利眼扫视左右,离她几十步,忽而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难道不想手刃我报仇?”
舜音看出来了,他已没有其他兵马殿后相助,是想反客为主,想杀她,却又不敢冒险往后追出,只冷眼看着。
贺舍啜脸上幽幽笑了,汉话说得生硬而恶毒:“难道你忘了你大哥是怎么死的了?当初他一刀一刀,中了那么多刀,你又藏在何处?”
舜音看着他的口型,浑身一滞,手一把伸入腰间,指尖冰凉,左耳陡然一阵刺痛,生生忍住,胸口急促起伏。
贺舍啜看她脸色苍白,愈发得意:“如今我就在此处,你怎还逃了?倒是回头来杀我啊!”
舜音右手握住匕首,紧了又紧,左手掐住手心才忍住没去捂住左耳,身上一层冷汗,在秋风里四肢冰凉,忽然重重一咬唇,让自己清醒,便要挥下左手,传令后端藏匿人马冲出。
贺舍啜弯刀一握,已要趁机冲来,口中猖狂激她:“不敢杀我,你大哥死得那么惨也是白死……”
倏然一箭而至,正中他肩头,话音骤断。
舜音愣住,忍着左耳刺痛抬头,左手未落,身侧又划过一箭,直往前方,正中他身下马腹。
马吃痛抬蹄,贺舍啜猛然跌下,摔落在地。
左耳已痛至麻木空洞,右耳却似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轰隆声,前方尽头似涌来了乌压压的一阵骑兵。
她转头,后方也正有兵马踏马而来,尘烟过处,为首一人刚刚收弓,快马如风,直冲至她身前,携沙扬尘,横马一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