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一转,终于看见熟悉的颀长身影。
穆长洲自后走出,身侧是戴着毡帽、辫发后垂的一个老者,大约就是西突厥可汗。
看不出他们是如何谈的,二人皆面色冷肃,不见喜怒。
胡孛儿猛然一抬手,外面围兵立即竖收兵戈。
穆长洲回身半侧,朝西突厥可汗抬手施礼,似已要走,举止温雅得仿佛带重兵而来的人不是他。
可汗停步,对他说了什么。
穆长洲站直,脸一偏,眼神忽而望了出来,像是知道她已来,一直望到了她这里。
离得远,舜音不太确定,只看见他薄唇动了动,看不清唇形。
西突厥可汗沉着脸,返回了毡房。
行帐周围人影走动,像是已要开拔,等不及要走。
大军顷刻而动,退散开一条细道,穆长洲翻身上马,当先疾驰而来,直上斜坡。
舜音看着他到了眼前,目光轻动,淡着声说:“还以为新战又起,我当逃回凉州了。”
穆长洲牵一下嘴角,打马走近,指指前方:“不会逃回凉州,只会去接手闲田。”
舜音才明白为何让她来此会合,刚扯缰转身,想起方才情景,低声问:“方才西突厥可汗与你说什么了?”
穆长洲盯着她,似笑非笑:“一句夸赞罢了。”
一国可汗遭遇此事怎能痛快,偏又因自身内部而起,发作不得,可汗当时以突厥语道:“早闻你凉州军司之名,今日才亲见,敢谋敢图,是毫无软肋短处,无所畏惧不成?”
穆长洲转头,遥遥看出,直看到那道斜坡上勒马的纤挑身影,风吹帐动,他说出的突厥语低而沉:“是,我没有。”
话回得干脆利落,只目光,落在她身上。
第五十三章
无人知道那座毡房里到底是如何谈的, 只有不停的快马兵卒早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往凉州城中报信。
大军分拨,一半返回凉州,一半直发闲田, 仿佛调军而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围住可汗行帐,而就是为了这一刻。
即便那片行帐区域本就离闲田不算遥远, 横向而去更快, 到达时也早已天黑。
广袤的一片土地, 远依山脉,在黑黢黢的夜色里仿佛看不到头。
兵马进驻,竖起凉州旗帜。
军士们燃起火把,扎起营帐。
隐隐约约的, 似乎还能听见远遁而去的西突厥骑兵的马蹄声。
胡孛儿精神振奋,络腮胡都在一抖一抖地跳,策马冲入得意大笑:“让他们跑!说是闲田还敢偷摸来占,往后倒来占个试试!老子正好立个头功!”
舜音从马背上下来,扫视一圈, 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前方的穆长洲。
昨夜他不知收敛, 今日大军在前却是一身镇定,一路来时都不曾说过什么。
穆长洲下了马, 立即看了过来, 仿佛随时都知道她在何处一般。
舜音转开眼,走去一旁,只当观察此处情形。
胡孛儿已虎步生风地走过来:“军司,听说贺舍啜那狗贼不知跑何处去了,可要我去带人追?”
穆长洲抛开缰绳, 说:“自有他们的可汗处置,先不必插手, 留心动向。”
舜音听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胡孛儿还在那儿冒火道:“让那姓令狐的小子接应能有什么好事,他哪里会尽心抓人,那狗贼八成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穆长洲并未接话,手指松着护臂,卸下了身上软甲。
远处来了快马奔近的马蹄声。
舜音找了找,看见几名兵卒举火照路,来了一行青衫官员,带了不少人,身后是凉州方向。
一行人个个满头大汗,似是急赶到此,片刻未停,自她身边而过,老远高喊称贺:“恭贺军司立下大功!”
舜音忽见后方还跟着陆迢,坐在马上,只是未着官袍,夜色里看来很不显眼,险些叫人没留意,半分看不出是在场官员当中官阶最高的。
陆迢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本也要随他人一道往前,忽而看到了她,当即下马,走近道:“夫人也在,差点没认出来。”
舜音此刻还穿着那身宽松戎装,束着男子发髻,确实不易看出来,看看那群奔去穆长洲身前的人,小声问:“陆刺史怎会赶来得如此及时?”
陆迢道:“昨日临晚军司和谈被刺之事就传入凉州了,而后又说军司要拿回闲田,今早起就有快马不断送信入凉州,一得知军司谈判得成,我等就匆匆赶来犒军,此时才到,也勉强算是及时。”
舜音一听就知是穆长洲自己散布的消息,既可师出有名,又能向西突厥施压,随口说:“又何须如此紧赶?”
陆迢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闲田拿回在河西可不是小事,就是在整个国中也不是小事,军司此番已是立下了比先前一战退敌还大的功劳了。”
舜音目光微动,点点头,那就难怪他如此不遗余力了,想必此番之后,又进一步了。
陆迢又闲话两句,匆匆往前去了。
今夜庆贺是必然,官员们带来了犒军的酒肉,军士们埋锅造饭,兴致颇高。
空地上燃起篝火,将士不分围坐,是有意制造声势,让周围尽知。
数名官员更是顾不得天黑光暗,当即举着火就去勘测四下,好拟定修筑兵堡之处,陆迢也一并去了。
一名兵卒来请舜音,她才停下思量,转头看去。
穆长洲如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长身鹤立,目光忽又往她身上看来,似乎早想过来,但始终被围着。
舜音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思忖一瞬,忽而朝他动了动唇。
穆长洲的目光立时凝结在她身上。
她已回头,走去刚扎好的营帐中。
时候本就不早,一番犒军,就已入夜。
在场的一名青衫官员带来了总管府的传话,在空地上高声道:“总管下令,军司居功至伟,此番和谈所得信礼皆归军司,回城另有赏赐。”
穆长洲立于篝火之前,招手说:“将信礼取来,回城后折兑钱资,分赏将士。”
军士们闻言立时齐声称谢,山呼震响。
胡孛儿一听受赏,“嘿嘿”笑两声,去马背上取了那只与西突厥官员交换而来的箱盒,走近过来打开,里面几样东西,金杯金盏、几件金银饰物。
结信之物本不必贵重,但对方是可汗可敦,所赠之物自是贵重。
胡孛儿将东西往前送了送:“军司岂可不取一样?”
穆长洲本已转身要走,忽而看见当中一样东西,停步看了两眼,伸手拿了,径自走开:“好了。”
胡孛儿“啧”一声,看他就这么走了,皱眉低语:“怎么选了个最不起眼的……”
夜风正盛,吹着营帐帘门一掀一掀。
营帐中只亮了一盏灯,半明半暗。
已是后半夜,舜音在帐中用饭梳洗,等候到此时,渐渐没了耐心,转身坐去行军榻上。
又是两张行军榻并列而放,她刚看了一眼,忽觉帐中一暗,转头看去,穆长洲霍然掀帘而入。
一进来他双眼就看着她,一手在身后拉着门帘。
舜音与他眼神对视,心底一跳,仿佛自己就在干等着他到来一样,下意识说:“我有话说。”
穆长洲自然知道她有话说,否则之前怎会动着唇形传话给他,说在此等他,手上终于拉上了门帘,缓步走近:“说吧。”
舜音起身,看着他脸,声音很低:“两件事,贺舍啜的动向,我要知道。另外,你此番立下大功,或许权势更重,若真如此,我想借此机会,得到其他边远几州的边防舆图。”
穆长洲眉头微动:“原来是为了说这个。”
舜音问:“不行?”
穆长洲黑漆漆的眼珠轻动,想笑未笑,似是思索了一下,说:“可以,但舆图只能看,不可流出。”
舜音说:“我可以记。”
他点点头:“行,还有其他想要的?”
舜音先前听陆迢说此番功劳不一般就想好了,特地等到了现在,就为了说这个。
附近几州,凉州周围,她都已去过,只有边远的河西之地未曾踏足,一旦都有涉猎,整个河西之地的大致情形也就摸清了。
她摇头:“没有了,其他于我而言都是无用之物。”
穆长洲咀嚼着她的话,动手解了护臂,忽而走近一步。
舜音几乎下意识一让,顿时坐在了行军榻上,仰头,脸色淡淡地看着他,只眼神在灯火里流转微动。
穆长洲身一顿,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垂眼看着她光洁的额角,衣摆一掀,在她身侧坐下,上下打量她身上,低声说:“还记着昨夜?”
舜音被他的话弄得耳后一热,看他一眼,故意说:“没有,忘了。”
穆长洲偏头到她耳边:“你记性这么好,怎么可能忘了?”他顿了顿,声更低,“只不过你我现在正处风口浪尖,还不能再来一个。”
舜音一愣,紧跟着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倒像是解释,一下想起他最后的倏然而退,自己其实已经猜到,他还不想留下子嗣,转开眼,低声回:“没什么,我也不想。”
腰忽被一把扣住,穆长洲问:“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舜音蹙眉,她有许多事要做,根本没想过这些,当初都没想到会嫁给他,又如何能想象得出他们的子嗣,站起身,轻声说:“以后的事我不知道。”
穆长洲口中哼笑一声,腿一伸,伸手又将她一把扣了回来。
舜音一下坐到他腿上,回头正对着他脸,他腿一收,手臂收拢,将她死死制住。
“音娘还如少时一样,话总说得不留余地。”穆长洲盯着她。
舜音无法动弹,身下就是他结实的腿,胸口一下起,一下伏,听他说起少时,神情淡下,回看他双眼:“那穆二哥何必问我?”
穆长洲说:“不问你问谁?你不是我夫人?”
舜音一动不动,被他长腿禁锢,只觉他身上硬实如绷,心口略急,和他对视一瞬,终于轻声说:“是,你松开。”
穆长洲没松,反而更近,脸几乎贴到她耳边。
她不觉屏住了呼吸,感觉他滚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就拂在自己右耳边。
耳垂上忽而一麻,紧跟着一坠,多了什么东西,他另一只手已抚去了她左耳。
很快,他退开,手指在她耳下一拨:“无用之物,却可衬音娘这样的有用之人。”
是他从信礼中选来的。
说完终于松开腿,手在她腰上一托,起身出去。
外面依然不断传来将士们的说话声响。
帐门边快步而来兵卒,似端来了清水,他在帐外撩水清洗,水声轻响。
舜音又坐到行军榻上,终于抬手去摸,才觉出是耳坠。
金丝盘绕出球状的圆坠,里面似藏着小珠,连着细链耳钩,挂在她耳垂上。
此时才反应过来,他先前忽然接近是要干什么。
凉州兵马这番声势浩大的进驻, 才一夜,闲田附近就已平定安稳。
四下恢复安宁,直至次日天明, 扎营之处才又有了各种动静,胡孛儿的大嗓门在唤众人赶紧准备, 尤为突出。
舜音自行军榻上坐起, 看一眼旁边, 另一张行军榻毫无缝隙地挨着,如同连成了一张床,穆长洲起身比她早得多,已不见人影。
隐隐有些感觉, 昨夜他似乎一直紧靠,是搂着她睡的。她半睡半醒间好几次想拨开他手臂,又被他扣回去,最后他一手扣紧她腰,摁住她, 无端用了力气, 她动不了也逃不脱,只觉背紧贴他胸膛, 腿紧贴着他腿, 后面就这样睡熟了……
舜音抿抿唇,思绪一停,起身下榻,看一眼身上,一夜和衣而眠, 穿的戎装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也可能是被他压皱的。
扭过头, 忽见脚边一张矮矮的马扎上放着衣裙,都是她的衣裳,她不禁朝紧闭的帐门看一眼,应当是先前的和谈队伍赶来会合了,行李也带了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给她送进来的。
她立即拿了,转头去换,忽觉耳上一晃,抬手去摸,又摸到那副耳坠。
营帐外,人动马嘶,已在准备回城事宜。
赶来犒军的凉州官员们一早就已先行回城,会合而来的和谈队伍昨晚后半夜才到,此刻又重新列了队伍,准备启程。
穆长洲新换袍衫,束臂紧腰,立于营帐外围的空地上,事无巨细,一件一件吩咐了驻扎在此的兵马,此番“和谈”所造成的兵马损失,则要回城后再细报给他处理。
众人领命退去,他才转头看向昨夜休息的营帐。
帘门一掀,舜音走了出来,身上已换过衣裳,上着对襟窄袖檀衫,下束及地褶裥长裙,紧束高腰,手中拿着帷帽。
看着与出来时的模样几乎没有分别,仿佛这一路的惊险也从未经历过。
和谈队伍里一名随侍上前见礼提醒:“夫人,可以返回凉州了。”
舜音“嗯”一声,走近过来,目光与他对视。
昨晚之后,到现在好像还没说过话。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长洲盯着她,忽而朝她耳垂上扫去一眼。
舜音看到他眼神,眼光一动,低声说:“我收起来了。”说完戴上了帷帽,遮住了脸。
穆长洲薄唇微微一扯,转头招一下手,示意兵卒备马,口中说:“你想戴就戴。”
反正也不过是一件她口中的无用之物……
一清早,凉州城的东城门处,忽有快马自城中方向急急驰来。
封无疾天不亮就出了军司府,一路疾驰行到此,身上袍衫圆领都微斜,也顾不得去整理,下了马,便往城头上张望。
张君奉自城头上下来,正要带几个兵卒出城去看情形,一看到他就停下:“封郎君怎又来等,都说了让你不必着急!”
封无疾哪能不急,这些时日只听说和谈生变,光是遇刺一事已经让他寝食难安,皱眉说:“我阿姊还未回来,怎能不急,你不若也带我出去找找,我实在坐不住。”
张君奉负责照应军司府,能让他在城中自由走动就不错了,哪能领他恣意随行,他可是顶着个中原昭武校尉的头衔来的,敷衍回:“放心好了,有军司在,夫人必不会有事。”
封无疾皱眉更紧:“那谁知道,穆二哥到底是文人出身,如今都遇刺了,或许自身都难保。”
“……”张君奉险些没翻白眼,这是把他们军司想得多不顶用,话不投机,干脆上马就出城去了。
封无疾见他说走就走,其他话都没来得及问,急得来回踱步,忽见有人自城中大街打马而至,顾不上多想就快步走了过去。
阎会真一身胡衣,坐在马背上,身后带着几个随从缓缓过来,看到他在,顿时没好气道:“你怎会在此?”
封无疾眼下没心思与她说这些,凑近马前问:“你可知眼下外面情形如何?”
阎会真下了马背,故意往一边走:“我知道又为何要告诉你?”
封无疾神情严肃,拦在她马前:“若觉我先前得罪,我今日就向你赔礼道歉好了,只要你告诉我,我阿姊眼下如何。”
阎会真停住,看他这模样,还拦着她的马,哪像赔礼道歉了!却见他脸色认真,又是真着急,“哼”一声说:“你怎就确信我一定会有消息?”
封无疾眉心皱紧,打量她:“你们好歹也是当地一族,莫非还比不上我这外来的?”
阎会真半分受不住激将,立即气道:“你是傻了不成,闲田都收回来了,队伍自然也将返回,这几日过去,应当都要到了,否则我来此做什么?”
封无疾一愣:“真的?”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地杵着,忽听上方守城的兵卒大喊出声:“军司回城!军司回城!”
顿时齐刷刷扭头往外望。
出城去观望情形的张君奉当先打马返回,其后一行队伍正自城外远处而来。
收回闲田不是小事,城中附近的百姓闻风而动,纷纷赶来观望。
封无疾抬脚就想往城门下去,人却已多,难以接近,被一挤,只能站在道边,扭头就见阎会真也被挤在此处。
彼此四目相对,又各自扭头。
封无疾忽觉肩被一挤,头转回来才发现是阎会真的肩膀被挤得碰到了他,头一回跟一个女子这么近,竟有些不自在,正要让开,想起方才的事,又侧身在她跟前挡了下:“算了,只当是换你刚才给的消息了。”
阎会真看见他挡在面前的肩背,还愣了愣,一听见他话就翻个白眼:“谁稀罕……”
没再说,队伍已进城。
兵卒们分列于入城大道两侧,隔开人群,胡孛儿领一小队兵马当前开道,后面人马缓缓而来。
穆长洲束袍冠发,弓挂马后,腰佩横刀,身形本就颀伟英挺,又跨高马而来,队伍中出挑夺目,几乎一眼就能被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