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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尖意(天如玉)


她低声说:“我记得会宴当日你说过,鄯州都督于式雄也没入凉州述职。”
穆长洲点头:“对。他毫不避讳是因为失去五千精锐,‘无颜’入凉州去见,理由确也属实。”
舜音更觉自己推断对了,果然不止两根刺,是三根,拧眉说:“所以我要即刻传信给无疾,不知他们是否会针对中原……”话到此处一顿,她看向穆长洲,“穆二哥似毫不意外。”
穆长洲迎着她视线,隔一瞬才说:“是不意外,因为时机正好。”
舜音一怔,细细思索,此时刚离各州入总管府述职过后不久,这三州都借故未去述职,便能避免滞留凉州或家眷被扣在凉州的风险。
而各州都督述职后离去,现在大半还在返回各州的路途中,此时若突然发生什么,也来不及调兵来援。
她愕然道:“他们的目标莫非是……”
穆长洲头更低,在她耳边说:“过了鄯州,再往北,就是凉州。”
他声音又低又沉地钻入右耳,舜音不觉眼一动,难怪先前竟觉得他有了松缓之感,声顿时淡了许多:“原来穆二哥已有察觉。”
穆长洲盯着她:“那也是因为有音娘。”
舜音眼又一动,看向他脸。
客房门忽被敲响,“笃笃笃”的三声,似乎很急。
舜音刚撞入他视线,立即转开。
穆长洲已站直,按在纸上的手拿开,低声说:“该走了。”说完大步走向门口。
舜音回神,明白这是示警,忙将写好的纸折好,又另取一张纸将它包裹住,跟着站起。
门被穆长洲拉开,立即进来两名弓卫,迅速收揽房中东西,一点痕迹也未留下。
客舍院外已准备妥当,弓卫们都已上马,随时可以启程。
舜音跟着穆长洲快步走出时,店家正候立在院外送行,口中说着好话:“恭祝郎君高中,金榜题名……”
她踩镫上了马背,听清这几句莫名其妙的祝言,扫一眼穆长洲,也不知弓卫们是如何打点的,这里竟将他认作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了。
穆长洲翻身上马,朝身后看一眼。
弓卫立即取了钱赏他。
店家连连道谢,又向舜音祝愿:“祝夫人早得贵子……”
舜音眼神一晃,转头看见穆长洲眼神,他竟笑了一下,随即一扯缰绳,快马往前奔出。
她顾不得其他,立即策马跟上。
离去没多远,已听见隐约马嘶声,似是有兵马去那间客舍了。
舜音没往回看,只觉时间掐得太紧,慢一分说不定就会被撞上。
一行人马直奔偏僻处,走直线捷径最快,但荒山野径,几乎无路,所幸他们人少,再细窄难行之处也能过去。
日光浓烈,又转淡,早已出了廓州。
再往前行,又看见了那片废弃荒芜的戍边小镇。
穆长洲勒马于一片荒凉土墙前,一行人纷纷跟着停下。
他打马贴近舜音,朝她伸手:“信给我。”
舜音抓着缰绳,看了看他,一手伸入袖中取出那封信,递过去:“做什么?”
穆长洲接了,将信又裹紧些,低声说:“现在就寄出去,虞晋卿之前不是说朝中近来颇多波折,人事调动频繁?此时让无疾立功,不是更容易晋升?”
“……”舜音上下看他两眼,他连这都记得,算得也太细了。
穆长洲抬眼看见她眼神,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一笑,招手唤来一名弓卫,吩咐将信送出。
弓卫领命,策马调头,横向往秦州方向奔去,显然也是走的捷径。
穆长洲刚要扯马往前,忽而凝神听了听,抬手往前一挥,一夹马腹,疾驰而出。
舜音立即跟上,却见他在前方一扯缰绳,奔入了一片积石难行的险道,似是一条更难走的捷径,却是始终往北直线而行。
弓卫们已在后列成尾状防卫,一路只剩蹄声……
天似彻底黑了。
舜音隐隐约约,觉得一直在路上,没有停歇过。
猛然睁眼,头顶一片璀璨星海,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睡着了,立即坐起,摸到身下毡布厚毯,四周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弓卫们半蹲于四周,手中持弓正在防卫。
本想说话,她见状便没开口,转头找了找,才见到熟悉的颀长身影立于坡上,似在远远观察着什么。
坡前几乎被一片半身高的茅草覆盖,黑黢黢的一片。
身影已转头,朝她走来,低低问:“醒了?”
舜音起身,看看四周:“我何时睡的?”
穆长洲说:“到这里时。”
她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走完那段捷径就倦了,迷迷糊糊跟着他们停下,又下了马,坐下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立即又问:“到何处了?”
穆长洲一把抓住她手臂,往坡上走。
舜音跟过去,身前挡着茅草,目光往远处看,一眼看见片若隐若现的火光。
是一处营地。
穆长洲拉她贴近身前,低声说:“先前捷径难行,但最快,这里已是鄯州了。”
廓州离鄯州本就很近,走捷径只会更快,所以这是鄯州营地了。舜音眯眼细看,这处营地要比河廓二州的招摇多了,火光也更亮,离得虽远,也能隐约看见周围被映照出的宽阔河面。
他能找来,显然也是顺着河流而至。
舜音抿一下唇:“已亲眼所见,那就是没错了。”
穆长洲口中似是冷笑:“没错。”
舜音看着那块地方,蹙眉:“可为什么是凉州?”
穆长洲没说话。
舜音看他一眼,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霍然感觉远处火光摇动,再转头去看,发现营中居然开始出动了。
“也许是河廓二州的兵马到了。”穆长洲说。
舜音凝神去看,兵马都在往外出动,离得太远,看不清领兵之人模样,只看出身披铠甲,可能就是那个面相凶狠的鄯州都督于式雄。
她飞快扫视四周,想记住更多,蓦地看见兵马队伍中竖起了一杆大旗,直往前去。
旗上有字,在夜色火光中一闪而过,舜音却已看见,四个大字,分外清晰:清除穆贼……
她转头看向穆长洲,突然想起之前安钦贵的事,下意识说:“因为你?”
手臂忽被他抓牢,随之肩头一紧。他转脸过来,胸膛紧抵着她肩,头微低,整个人似已将她笼罩:“怕了?”
舜音莫名心中一紧,明明他语气如常,甚至能说得上温和,却总觉得他周身气息已变,隐隐的危险。
“为什么?”她声越发轻。
穆长洲靠近她耳边:“也许是他们都想要我死。”
舜音耳廓被他气息拂过,分不出是痒还是麻,只心底没来由地撞了一下。
“军司!”突来弓卫示警。
身侧一轻,穆长洲立即拽她下坡。
舜音回神,已被他带至马旁,随即腰上一沉,他直接抱着她送上了马背,在她手中一把塞入缰绳,又低又快地说:“凉州我已有安排。让他们护送你先行。这一路大概是被盯上了,我领几人将他们甩开。”说完他吩咐左右,“送夫人往凉州。”
众人低声称是。
舜音抓住缰绳,转头看他,黑暗中依然看不清,心中震惊尚未退去,几乎是听他调动般一夹马腹,往前奔去。
等她回身再看,穆长洲已翻身上马,身影在夜色中疾驰而出,往反向而去。

军司府大门洞开,门前早早立着等候的昌风和胜雨。
天光刚白一分,远远看见一行弓卫有序而来, 护送着前方马上的身影。
胜雨立即快步上前见礼:“夫人终于回来了。”
舜音勒住马,看一眼面前的军司府。
连日不停, 马走捷径, 直到此时, 才终于回到了凉州。
她从马上下来,看看他们:“你们知道我要回来?”
昌风过来牵了她的马,垂首回:“军司前几日命弓卫急行军回来交代张佐史事务,已特地传过话, 这两日府中便一直在等。”
舜音才知是穆长洲的安排,他早就有意将她先行送回了。顿时又想起当晚情形,她蹙了蹙眉。
胜雨请她进府,一边道:“夫人回来就好,外面都传有三州生变, 还好夫人一路安全。”
舜音走向府门, 立即问:“可有那三州其他消息?”
胜雨摇头:“没有什么消息。”
舜音眼动了动,这一路都在想那三州兵马到何处了, 难道这几日过去, 竟还没露面?
尚未来得及入后院,昌风忽而快步跟了上来,抬声报:“夫人,陆刺史来探望!”
舜音脚步一停,刚回来, 陆迢便来了,难道是为了那三州的事?
当即顾不上准备, 她只理了理鬓发,又顺一下衣摆,朝昌风点点头,走去前厅。
陆迢就站在厅中,今日未着官袍,只着了普通圆领便服,看来是临时起意而来。侍女送了一盏热茶汤进来,他也没动。
舜音一进去,他便打量了过来:“夫人真是辛苦。”
舜音刚刚返回,身着襦裙,发髻松挽,毫无珠钗饰翠,都已快看不出军司夫人该有的模样,心中有数,岔开话问:“陆刺史怎么来了?”
陆迢抬手:“早前听闻夫人随军司外出公干,也不知道去了哪一州。最近外面传三州生变,不免有些担心,除了夫人,我在凉州也没同乡人了,怎能不来探望?今日是顺路来问问,不想倒是来巧了,还好夫人没事。”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就是从那三州处刚回。舜音一想,正好可以问他,低声说:“陆刺史可知此事如何了?”
陆迢笑了笑,竟然很轻松:“事虽大,但已要解决了。”
舜音诧异:“要解决了?”
陆迢想起她说过自己爱听轶事,也不避讳,抬手作请,示意她坐下说话。
舜音走了几步,就近在胡椅上坐下,留意他口型。
陆迢坐在一旁,仔仔细细说出详情——
前几日,张君奉连夜送了两支竹管密信入总管府中,告发三州集结兵马,要兵发凉州一事。总管震怒,直接下了死命令,让张君奉领兵与兰、会二州都督赶去拦截。
兰会二州都督尚在返回路上,但张君奉早已提前派人去路上知会了他们。两位都督生怕担责,派心腹下属快马赶回城中准备,刚接到总管命令,便焰火发信示警,兰会兵马立即出城拦路,将那三州北上的路给堵了。
全因张君奉提前知会之故,才会如此迅速。
陆迢说到此处摇了摇头:“三州的事虽闹出了动静,但总管府下了死令,又抢了先机,自然就好解决,据说河州都督已被下属将领擒住投降了。”
舜音想了想:“总管不知他们为何如此?有什么旗号?”
“旗号?”陆迢道,“这倒没听说,私自集结兵马是重罪,密信便是证据,旗号又有何用?”
舜音抿唇,原来穆长洲的安排是这个。张君奉的一切行事都是他的交代,提前揭发三州行径,那他们就是再有什么样的旗号也晚了。何况还有兰会二州兵马拦路,便是有旗号也过不来。
陆迢抚须:“眼下也只需要一个他们兵发凉州的证据了,所以说是要解决了。”
舜音眼珠轻转,又问:“凉州城外没有人察视情形?”
陆迢说:“自然有,胡番头领着人每日都在查。”
舜音沉默不语。
陆迢看她沉默,又看一眼她装束,十分识趣地起身:“夫人一定是累了,一早刚回,定没休息好,被我叨扰又说这些无趣之事,还是赶紧休息吧。”说完便抬手告辞。
舜音道了谢,一直送他出了厅门。
等人走了,她才缓缓走去后院,进了房中,只是站着。
胜雨送陆迢出了府门,回头来请她梳洗休息,到了房门口,却见她站在桌边,也不动弹,只淡着脸色,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夫人?”
舜音回神,脚下走动两步,忽然说:“去把昌风叫来,我有事吩咐。”
胜雨立即去叫人。
舜音坐去桌后,取了张纸,提笔在上面标了几个示意,画了几道线。
昌风很快就过来了,在门外垂首站着。
舜音起身,折起纸走到门边,递给他:“你去城外带话给胡番头,就说是军司带回的口信,让他派出斥候,散开去探四周行迹,或有可能发现兵马押运队伍,就沿纸上画的线路,他肯定看得懂。”说完她又补一句,“有任何发现及时来告知我。”
昌风接过去,匆匆走了。
直到此时,舜音才缓缓舒出口气。
当时在河廓二州的营地里并没有看到有多少辎重,她便已有数。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那三州要往凉州而来,那押运队伍就已提前上路,这些时日下来,自然也快到凉州了。
她之前随穆长洲外出公干、观望防务,已清楚周围地形,再推算那三州的行军方向,押运队伍若要隐蔽而行又要与他们方向一致,就只能在她在纸上画的那个线路。
不是就缺他们兵发凉州的证据,若能查到,那这就是。
想到此处,她眉心蹙紧,又想起穆长洲。
他是这几州的眼中刺,可她偏偏就嫁给了这根眼中刺,总不能真看着那群人举着大旗过来将他清除……
午后日斜之时,胜雨赶来东屋,悄悄朝房中看了一眼。
舜音梳洗休整完,松松挽了发髻,换了身暗纹薄绸高腰襦裙,正侧卧在榻上补眠。
大概真是累了,少有见她睡这么久的。
胜雨刚要走,转头见昌风赶了过来,立即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
但昌风脚步很急,还是飞快走了过来。
舜音迷迷糊糊睡着,并没放松多少。
不知多久,隐隐约约的想起来,事都要解决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夫人!”外面忽来昌风一声唤。
舜音立即睁眼,坐起身。
昌风已紧跟着在外面高声报:“胡番头找到了!”
她瞬间清醒,马上起身:“备马,我要去一趟。”
天上光淡日偏,东城门外出去二十几里,是一片崎岖不平往前延伸的荒野。
荒野之中有一道深深的洼谷,此时胡孛儿身上穿着锁甲,就蹲在洼谷上方一侧的石坡后,两侧都是他带来埋伏的人马。
舜音打马赶到时,只远远立于后方远处,看不到那片洼谷里的情景,也听不到一点动静,甚至连胡孛儿领着埋伏的人马也看不见,只知道他们是在等候时机。
昌风身形魁梧,领着一行府上护卫跟在她后方,架势不下于军中兵卒。
日头又斜,暮色渐渐重了一分。
舜音仍没看到任何动静,抬头看一眼天色,甚至都觉得他们永远不可能动作了,难道是弄错了,这里根本没有对方的粮草队伍?
蓦然有什么自余光里掠过,一下射入下方洼谷。
舜音立即凝神看去,似乎是支箭,却是从对面射出的。
几乎同时,胡孛儿闪出了身影,用力挥手,顿时一群兵马拔地而起,直扑下方。
下方骤乱。
舜音下意识看出去,一直遥遥看向对面的石坡,隐约看见几人打马而出的身影。为首一人跨马高立,身上圆领系扣解开,袍衫一袖掖于腰间,露出只着中衣的右臂,手持长弓,似横空出现。
是穆长洲。他竟然毫无预兆地就出现了。
“军司!”胡孛儿在坡上看到他突然出现,眼都瞪圆了,没想到军司竟会赶回来下令。
他紧跟着就得意大喊:“多亏军司带回的口信,这群狗贼的粮草队伍都到这儿了!这下他们完了!”
穆长洲甩开那些人并未费力,一路急行军返回,到了近处突然留意到了兵马动静,赶来就正好看见这一幕。
他似有所感,看向对面,离得遥远,只看见那道坐在马上的纤柔身影,似乎正看着这里。
自然是她。除了她谁还能带回这消息。穆长洲紧盯着那处,嘴角一动,又收敛,朝下方一瞥,这里已不成气候,朝对面的胡孛儿微微颔首,意思是解决干净。
胡孛儿抱拳,带头冲了下去。
舜音的耳力只能隐约听到些动静,远远的似看到他正看着这里,眼神动了动,扯一下缰绳,准备离开。
蓦然一声尖利笛啸响起,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她一把捂住左耳,皱眉看出去,侧面荒野里冲来了一群人马,隐约听见其中有声音在大喊:“杀了穆贼!”
风里似乎送来了胡孛儿的破口大骂:“啐!连鱼死网破的后招都留了!”
她陡然反应过来,这本是他们掩护粮草队伍的人马,但现在是最后回天乏术时的死招。
四处都来了人马,巡视兵马、埋伏于此地的兵马,一片嘈杂混乱。
舜音往对面石坡上看去一眼,穆长洲一扯缰绳,已疾驰奔出。
她按一下左耳,扯了缰绳,打马离开:“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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