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银屏见天子有些疲惫,便将他赶去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他推门而入,慢慢地打量着这间房,最后脱了履入榻闭眼浅眠。
然而眯了会儿后依然没能真正入眠,恰好见床头的小几上有个玲珑可爱的紫铜狻猊香炉。
看这精巧的造型便知是她的东西,他放心地燃了香。
点燃之后,一缕异色香烟缓缓升起。
伴着这缕异香,他渐渐入梦。
再次睁开眼时,他却处在一座熟悉的院落内。
此时已入了夜,空中飘着的细雨不停地打在院内的几株古树上,浇湿的地面因院内通明的灯火而泛着粼粼水光。
雨水本应打湿他身上,不知为何却穿过他滴向地面。
别人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虚无缥缈的人。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两名家仆正在讲话,他依稀可以听到他们的谈话声。
“其他人还好,只是又买了两个鲜卑女奴。”那男仆道,“不如放进大公子房内。”
“鲜卑人?”那老婢厌恶地看向他这处。
天子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开,然而身边却有两个人穿过他的身体向前一步。
天子怔怔地望着其中一名穿着粉白衣物的少年。
那是从前的自己。
“咱们大公子最恨鲜卑人,你不知道?”老婢恶狠狠地拂袖便要走,“你是故意的不成?”
“怎么会!”男仆急忙拉住了她,“你瞧瞧,这俩人长得可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尤其是那个个高的……”
那老婢走到他身旁,捻起了另一人的脸。
“果然是好模样。”她端详了一番后问,“你会说汉话么?你叫什么?”
身侧的姑娘颤着声道:“檀奴……”
那老婢笑了:“他们鲜卑人可真有意思,明明是北地来的野人,非要跟着咱们拜佛,连名字都是什么「檀」、「佛」「菩萨」的……你叫什么?抬起头来。”
天子见少年时的自己抬起了头,在几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听到了自己尚还未变声的音调
「秀奴」。
从那之后,檀奴和秀奴一道去了大公子崔煜房中做使婢。
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来此地是要做什么,可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见檀奴和秀奴一道端着托盘走着,秀奴却突然停了下来。
檀奴见秀奴抱着头,忙上来问:“你还好吧?”
秀奴摇了摇头,将托盘一道端去送到崔煜的房中。
天子也跟了上去。
房内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血腥气,不难得知刚刚发生过什么。
崔煜性情暴虐,以鞭杀人为乐。然而他们二人已经来了有些日子,也慢慢变得习以为常。
崔煜看到他们二人进来,刚刚消失的火气蹭地一下又上来,二话不说捻起一旁的鞭子又要抽打。
天子见秀奴抱着头护着檀奴,即便明知这鞭落不到他们身上,也不禁攥紧了拳头。
崔煜还未下手,便听到外间有人缓步走来,立马收起鞭子,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对着来人揖道:“父亲……”
那个年岁大些的长者看了他们一眼,蹙眉道:“你们下去吧。”
他们离开时,天子听到那人对崔煜道:“李璞琮正在收徒,你这两日便起身去瀛州……”
一阵天旋地转,他来到了瀛州。
瀛州李璞琮乃天下第一大儒,他觉得崔煜能拜入此人门下完全是靠着家里的缘故。
天子又见到曾经的自己在崔煜折磨下艰难求生。
只是那一日,崔煜领来了一个浑身上下香喷喷的小姑娘。
天子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皇后。
此时她看上去尚还稚嫩,没有后来同他在一起后日渐养成的韵致,可那双大眼睛委实灵动得紧,透着与旁人不一样的狡黠。
偏偏崔煜将陆四骗来后,看到秀奴便来寻衅,一下将人踹翻在地。
天子见他后来的皇后,此时的小姑娘尖叫着上前推开了崔煜。
他想对她说,其实那时的他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他的小姑娘却推开了崔煜,一嗓子吼来所有人。
李璞琮来后问明了缘由,此后便不准崔煜随意虐待仆婢。自那之后,秀奴与檀奴二人的处境便好上不少。
他的小姑娘自小便不好相与,可只要接触久了之后便能发现她十分聪慧。如果非说有什么缺点,那便是口音重、脾气也差。
可这些放在陆四身上,便也不算什么缺点
自那以后,小姑娘便时不时地过来挑事,多数时候是来找崔煜的茬。
这让秀奴和檀奴轻松了不少,毕竟崔煜分了心便再也顾不得他们。
秀奴与檀奴偶尔也会收到些东西,吃的用的都有,精致得不难看出是谁的手笔。
他每每遇到秀奴同陆四撞见,她总会用一对鼻孔来看秀奴,嘴角也会耷拉下来,像是并不待见曾经的他一样。
“外祖母不让我同鲜卑人讲话。”她叉腰道,“白虏,你得离本小姐远些。”
他见年少的自己依着她,不说话。
陆四又问:“白虏,你是哪里人?”
秀奴没说话。
陆四推了秀奴一把:“问你话呢!”
“元京人。”秀奴又道,“四小姐不是不与鲜卑人讲话么?”
“你这白虏还挺猖。”陆四气得脸都红了,“我愿意同谁讲就同谁讲,用得着你提醒么?!”
他觉得好笑
过了些时日,崔煜的手足崔旃檀也来拜李璞琮为师。
陆四眼皮儿浅得很,望见崔旃檀后整个人都粘上去,一口一个「旃檀哥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瞧上别人的脸。
她也不再来找秀奴了。
天子恨得牙痒痒,可自己同她说话,她又是听不见的。
李璞琮发现秀奴有博闻强识之能,将秀奴收作关门弟子。
与此同时,秀奴也在想方设法寻找崔煜身世的最后一个证据。
崔煜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同几代凉主均是一样。崔夫人从前也是位豆腐西施,同之前探子所报无二。
不过只此两项并不能证明崔煜便是凉主之后,若想要最后确定身份,还需要看一下他的腰后是否有块三角形胎记。
崔煜极为多疑,实在难以近身,秀奴潜伏日久也不曾得见。
这夜下了暴雨,是个极好的时机。
他看着秀奴夜探崔煜卧房,将人的衣服扯了下来。
他早便知结果如何,心下暗道不好,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崔煜实在机警,在秀奴动手的那一刻便翻身喊人。
双拳到底难敌四手,不消数下秀奴便被崔煜拿下。
崔煜上来便给了他一巴掌。
“你知道得不少,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崔煜逼问道。
见秀奴不出声,崔煜狞笑:“将这白虏绑起来。”
秀奴被人绑缚了腿脚,而崔煜则拿了根烧红了烙铁来,不由分说地在秀奴腰间烫出一块疤。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腰间那块疤,如今却已经对它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又看向少年时的自己。
“不吭声?还挺有骨气。”崔煜望着他,眼神却渐渐变得奇异起来。
崔煜让家仆下去,自己却贴了上来,轻抚着秀奴血肉模糊的腰间低声道:“鲜卑人个个都白,也不知道你们女人身上也是不是这么白……”说着便上下其手。
天子在一旁看得几欲作呕,恨不得上去将崔煜撕碎。
房门被人踹开,如预料中一样,檀奴请来了陆四。
崔煜未能得手,眼下见陆四又带了人来,面上变得十分难看。
“不知死活的丫头!”崔煜骂道,“将她们都留下,今夜一个都别想走!”
外间暴雨倾盆,他们这处的动静并未惊扰到别人。几人扭打之间,秀奴挣开了绳索,欲带她逃离此处。
拓跋渊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伸手去抓陆银屏。
他的手掌穿过了她细小的胳膊,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
而她也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稍稍向他的方向偏了偏头。
他瞬间燃起希望,以为她是看到他了,又追了上去。
然而下一秒,他的小姑娘却在厮打之间落入湖中。
众人见有人落水,还是那位不好惹的夏老夫人最疼宠的外孙,担心惹火上身便四散而走。
他来到岸边,见秀奴正准备跳下水。
“殿下!”姗姗来迟的护卫死死地抓住秀奴,“陛下命您马上回京,您不能下去!”
鲜卑人水性并不好,并没有人下水。为隐藏他的身份,也没有人去寻李璞琮。
“四四……四……”秀奴不顾护卫阻拦,拼了命地要去救她。
而那名曾经在生母跟前伺候的侍女举着木棍站在秀奴身后,将人打晕了直接带走。
他明知崔煜会担心裴家人找上门,一会儿便将李璞琮请来将人救上岸。可眼下他的小姑娘已经伤了耳窍,自打这之后便再也听不到了。
天子正为自己无力回天而愤懑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竟来到了云山。
陆四听不见后,胆子更大了些,不惧山中兽鸣,敢进群山深处打猎。
他像一块云朵一样飘在她旁边,偶尔也会见到已登上太子之位的自己偷偷摸摸来云山,提前割伤了猛兽的腿,让它们出没在她打猎的地方。
他不必担心她会发现,因为即便崔家送来了那几块小石头,她的耳力也大不如前。
他见秀奴数年间往返于元京与瀛州之间,由雌雄难辨的少年渐渐成长为沉稳的青年。最后闭着眼睛也能在山中行走。
此时他已御极,第一件事便是将他的父亲秘密送入披云楼。
因当年阻碍他救陆四的缘由,又命那位把自己打晕的先太后侍女自毁容貌,终身不得出披云楼。
而让他放在心上的小姑娘闯祸闯了不知多少次,也不知道一直有人为她收拾残局。
他也见到她独自进山打猎时碰上了一队亡命天涯的柔然人,便是这次,一直以来隐秘极好的行踪终于暴露。
“我往后再也不来了,你一个人要小心。”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若云山待不下去,就来元京。”
陆四缩在他的袍子底下,也不知道听见了没。
“如果你真的来了……”他听到那个自己又开了口,“不妨试试将自己交给我,以后由我来保护你。”
恰巧夏老夫人派来的人已经执了灯火走进,而这个自卑久了的人丢下这句话后,便仓皇而逃。
他望着自己的背影淡淡一笑,再一转身,却见她已经回了家,正泡在药桶中。
“这药水酸得我骨头都疼……”陆四泪眼汪汪地道,“还要泡多久?”
“还要一个时辰,您当宫里头的女人个个跟您似的天天骑马打猎,弄得自己皮糙肉厚的?想做宠妃,须得将自己养成个女人才行。”
苏婆在一旁边加热水边道,“老夫人说了,若您坚持要去,须得帮她办一件事。”
陆银屏疼得掉泪,却仍是咬着牙问了:“什么事儿呀?”
“拿回老夫人当年的嫁妆。”苏婆说罢,又好奇地问,“老夫人还说,崔二公子人就不错,您怎么非要去找那白虏皇帝呢?”
陆银屏整个儿地浸在药水中,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说:“我就是喜欢他,我想给他生孩子!”
他听到后,终于露出了笑容。
“陛下……”
“元烈……”
拓跋渊猛然睁开眼睛,见陆银屏正坐在他身边晃着他。
月光打在窗上,看着和入睡前的方向一样。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睡了多久?”他坐直了身子,顺势也将陆银屏揽进怀中。
“我刚跟二姐三姐她们说完话。”陆银屏搂着他的腰笑呵呵地道,“睡了大概不到一刻钟?”
他点点头
他轻轻地揉着她的发,想起她刚刚说的话,又反问道:“你三姐?她回京了?”
“什么回京了?”陆银屏奇怪地道,“她从未离开过京中半步,怎的说是回京呢?”
他面上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不对……这不对……”他扶起陆银屏的双肩摇头道,“你三姐同我大哥去了薄骨律,诏书是我亲自写的,他们不可能回来……”
“你睡迷糊了吧?”陆银屏用自己的手探向他的额头,感觉并不热之后便用像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三姐夫还在王府照看金金呐,去薄骨律做什么?”
他听得又是一怔。
明明元叡三口都在薄骨律,什么时候回了京,而他却不知道?
可看她的神情却并不像是在说假话。
“元承呢?”他忙又问,“元承他……还在吗?”
“您还想起小叔来了?”陆银屏锤了他一下,不满地道,“那姑娘不就出身次了些嘛,您非要将他俩禁足做什么?不如干脆放他们一马吧……”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吐谷浑王明日便要抵达元京,咱们可不能一直在这儿住。”陆银屏又道,“不如明早便回宫吧?”
他愣了下:“吐谷浑王?”
“对呀。好像叫什么……慕容……擎?”
拓跋渊又坐了起来。
“阿擎如今是吐谷浑王?”他不敢置信地道,“那他的妹妹慕容樱呢?”
陆银屏看他的眼神越发奇怪。
“慕容擎可没有什么弟弟妹妹。”她说罢,又高声唤了李遂意进来。
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走进来,谄媚地问:“陛下、娘娘可有吩咐?”
陆银屏冷笑道:“可不敢担这声「娘娘」,你们陛下如今怕是要有别的宠妃,本宫这皇后怕是要做不成了。”
李遂意觑了一眼天子,唉哟了一声道:“您瞧您说的什么话。这宫里头莫说旁的嫔御,便是连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了……”
天子暗暗使眼色递给李遂意,示意他快走。
李遂意点头哈腰地进来,卑躬屈膝地离开,心道就知道来回折腾他。
拓跋渊将陆银屏又好一阵儿哄,这才慢慢将人哄好了。
“刚刚我做了一个梦。”他道,“我梦到慕容樱生下佛奴后被我赐死,然后孩子过继给你……”
像是做了一个长达二十多年的跌宕起伏的梦,梦到手足因他或自尽或离开,梦到自己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达成毕生改革夙愿。
“您说什么呐?!”陆银屏又不高兴了,“佛奴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是别人的孩子呢……”
他又要讲,而陆银屏却用指尖抵住他的唇。
“嘘。”她又指了指窗外,“天还黑着,不能谈梦中事。”
“好吧。”他无奈地道。
同时,他的心中也庆幸,庆幸眼下尚有一丝回旋余地,可以让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温和地处理一些事。
然而他一转头,之前床头上放置着的紫铜狻猊香炉却已经消失不见。
“原先放这儿的香炉呢?”他问。
陆银屏看了看床头,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道:“哪儿有在床头放香炉的,不怕打翻了弄脏床榻?”
“可是我刚刚明明将它点燃,还烫了下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腹,发现并未有过烫伤痕迹。
陆银屏握了他的手又重新窝进他怀里,打了个哈欠道:“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是这几日忙累了吧?不然快睡吧……”
他点了点头,拥着她一起睡去。
卧房外侧,当年先帝赐下的那扇雄孔雀屏正立在墙边。
如若细看,便能发现那扇孔雀屏右下角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紫铜狻猊香炉。
异烟袅袅升上半空,映出了似有若无的一行字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第五百三十二章 完结番外——炉饼外传
虽说汉人研制出的美食天下第一,可北地来的鲜卑人也不是个个都生啃牛羊肉的。
北方作物少,成长缓慢。可有句老话叫慢工出细活,在这种环境之下,北境中少有的作物变得很香。
将面揉搓醒发上半日,涂上一层酥油,少沾些盐水,再将秘制的酱料包裹其中,摊成剂子揉成饼的形状,再撒一层胡麻,最后将它放入土坯筑成的炉中烤制片刻,揭下来时便成了香掉牙的饼。
这种饼因是胡人常食用,原先还叫做「胡饼」,仅一字便将胡汉分隔开来。
想要融合,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于是胡饼变成了炉饼。
这天,几个小孩儿围着一只大炉子,快馋哭了。
“大叔,您介炉饼多钱一个?”小孩儿问道。
陆荆玉转过身,一张俊脸无比狰狞。
“「大叔」?”他咬牙切齿地问,“小小年纪就瞎了眼,连大哥大叔都分不清?”
小孩儿们被他吓了一跳,当下便轰然散开。
“你吓唬孩子揍嘛?!”旁边妇人见了骂道,“亏你长这么大个儿,你日后就不娶新妇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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