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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九针(希行)


高财主也不再质问他,语重心长说:“你既然当了堂主,就该有个堂主的样子,以墨门为重,掌门为尊……”
陈十呵一声,转过头来,暗夜里也掩不住脸上的讥讽。
“掌门不配当掌门,也要以为尊吗?”他说,“掌门犯了错,就依旧要维护他吗?你们这些长老就是眼睁睁看着掌门拖着墨门去死,也一言不发一声不阻吗?”
这里说的掌门,自然不是那位此时饮酒宴乐的女孩儿,高财主的脸色僵硬:“你,你。”最终也没说出指责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低声喃喃,“我们劝阻了……陷入过往的痛苦回忆中,最终轻叹一声。”洛掌门也是想让墨门更好,只是世事难料……
陈十冷笑:“少为他说好话,姓洛的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他就不是个人!”
这么恨洛掌门吗?是因为北堂那个女弟子?看来当年洛掌门对那女子做了不光彩的事啊,始乱终弃还是什么?高财主心里好奇,面色依旧,再次叹口气。
“陈堂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说,“如今有了新掌门,墨门有了新希望,北境长城修缮也不是容易的事,不仅是人手,还有跟朝廷的关系,那长城毕竟是官府兵马手中的,怎么安排,请给掌门一些时间,她毕竟刚上任,还不熟悉……”
话说到这里时,包厢的窗打开了,伴着火光闪耀,一束烟花在空中如炸裂,五彩缤纷,照亮了会仙楼。
站在窗边亲手燃放这束烟花的七星笑了。
陈十看着高楼上女孩儿脸上璀璨的笑,再听其身后涌涌的乐声歌声,冷笑一声:“倒是已经很熟悉玩乐。”
说罢甩袖而去。
高财主看着夜空绽放的烟花,笑了笑。
墨者也是人啊,还是年轻人嘛,过节嘛,谁不爱玩乐呢。
七星并没有只在会仙楼玩乐,饭菜酒吃过,歌舞乐看过,烟花放过,就跟高小六告辞去街上逛逛。
高小六站在窗边目送,看着七星的身影汇入街上喧闹的人群,眨眼就看不到了。
但他站在窗边迟迟不动,听着会仙楼传来的歌舞声,看着如银河落地的街市。
似乎打算就这样看一晚上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有店伙计蹬蹬跑上来。
“公子公子。”他笑着喊。
高小六头也不回:“滚,别打扰小爷过节。”
店伙计并没有立刻滚出去:“公子快看看,有人送你礼物。”
礼物?那是什么玩意儿?
长这么大还没人送过他礼物。
高小六转过头,看到店伙计手里捧着一盏黑瓷深碗,普普通通,连个花纹装饰都没有,乞丐用的都比这个好。
高小六一脸嫌弃。
“是七星小姐让人送来的。”店伙计压低声音。
哎?高小六顿时一步跨过来,从伙计手里夺过深碗。
碗里清水一汪,漂浮着三朵茉莉花,茉莉花芯中燃着灯,盈盈亮亮,花影浮动。
这是……
“七星小姐去河边放河灯了,亲手做了一个给公子。”
“七星小姐很谨慎,特意寻了小乞丐送来的,还让小乞丐给我们讨钱,被发现了也不过是认为乞丐们新的讨喜钱办法。”
店伙计还在说话,但高小六已经听不到了,只看着手里捧着的水盏碗。
忽地喊让把室内所有的灯都熄灭。
店伙计笑着依言行事,很快包厢内陷入了昏暗。
高小六看着水碗中浮动的三朵茉莉花灯。
因为自诩貌美,又常在昏暗的赌坊,他对花啊草啊什么的都不在意,也没有觉得世间有什么美丽可让他感叹。
此时此刻,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
“真好看。”
比会仙楼里悬挂的任何一盏灯都好看。
比京城街上任何一盏灯都好看。
他捧着的是天下最好看的一盏灯。
穿城而过的河水中,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灯。
一个女孩儿走在河边,手里捧着一浅碗,不时低头看其内浮动的茉莉花灯。
河水波光灯影让低着头的她面容昏暗不清。
河边有不少女子们在游玩走动,捧着碗灯的女孩儿与迎面走来的两个女子擦肩而过轻轻一撞,光影交错间,身形似乎变换,下一刻人影又分开。
“小姐,开始放烟火了,仔细烟灰眯眼。”青雉说,将背在身后的纱帽拿下来,“带上帽子遮面吧。”
身边的女子点点头,低下头带上了帽子,遮住了面容。
“小姐。”青雉笑着向前,“我们去看那边,有好大的糖人。”
带着垂纱帽子的小姐在后缓步而行,在她身后捧着碗灯的女子微微垂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隐没在夜色里。

街上人潮喧嚣,高门深宅小门小户里都是欢笑声声,当然并不是到处都是这样。
都察司附近依旧人迹罕至。
不过内宅里也挂满了灯,璀璨明媚。
每个节日,霍家也是像所有人那样过。
精美的花园里摆着供桌,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金盆金针五彩线,几个婢女围绕着供桌前,高高兴兴地打开了一个小盒子。
“小姐,恭喜得巧。”
她们发出欢呼声,让有些安静的花园里变得热闹起来,几人捧着小盒子转过身。
这边摆着椅子桌案,有两人并肩而坐。
梁思婉穿着金翠珍珠裙衫,晶莹剔透。
霍莲也在,穿着家常衣衫,依旧是黑色,不过因为肤白,花灯照耀下亦是熠熠生辉。
看到婢女们捧来的蜘蛛盒子,梁思婉笑了笑,合手在身前:“得巧。”
婢女们刚要再说些恭喜的话,梁思婉已经抬手打个哈欠。
“这就算过完了吧?”她问,又看霍莲,“还要做什么?”
霍莲问:“还有别的吗?”
婢女们低下头:“接下来就是吃些点心瓜果,喝点酒。”
“那我不吃了,我下午吃了很多。”梁思婉说,转头问,“八子,你要吃吗?”
霍莲摇头:“我不吃这些。”
梁思婉便站起来:“那结束了,去休息吧。”
霍莲说声好,与梁思婉一同离开,婢女们在后目送,花灯映照下并肩而行的真是一对壁人。
这节过是过了,挂了灯,摆了贡品,霍莲特意从宫中告假早点回来,两人一起赏灯,穿金针,其他人家该做的,他们也做了。
但不管怎么看,都觉得怪怪的。
过节,过得不是步骤,是心情啊,哪有什么步骤过完了就算结束了。
不过身为婢女们不能多言,也不能表露什么,只眼神议论一刻,便安静地收拾桌案。
梁思婉一边走一边看看满目灯火,再仰头看夜空中。
“人这一辈子这么长,要过多少节啊。”她说。
霍莲看她一眼:“不喜欢的话,可以不过。”
梁思婉笑了笑:“过还是不过,一辈子还是这么长。”说罢向前先行而去,余音袅袅,“真长啊。”
霍莲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垂下眼帘,缓步跟上,高大的身影将女子摇晃的影子遮盖。
都察司外安静无声,灯随风摇曳,和夜色拉扯。
当然这里并不是真的就无人之地,大门值卫,巡查兵卫,暗处的警卫,让都察司严密如铁桶。
朱川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似乎要迈步又似乎犹豫。
“今日都督过节,给放了假,朱爷这是打算出去玩?”门卫打趣问。
朱川说:“乞巧节街上热闹,可惜都督和婉婉小姐不能上街玩乐。”
一个门卫说:“怎么不能?都督想去玩,那还不容易,封了一条街玩个够,又算什么大事。”
封一条街当然不算什么大事,但婉婉小姐肯定不会去,婉婉小姐不去,都督当然也不会去。
“我去街上转转。”朱川下定决心,“去买点好玩的东西回来送给婉婉小姐。”
婉婉小姐高兴了,都督也就高兴了。
朱川刚要抬脚,耳边传来几声低鸣,这是外传来的警戒声,朱川瞬时按住了兵器,门卫也在同时散开了队形,看着四周。
怎么回事?
许久没见有人敢来夜袭都察司了。
与此同时墙边有暗卫翻进来。
“什么人?多少?”朱川立刻问,又几分嫌弃,“不要活口,格杀勿论。”
暗卫神情有些古怪:“朱爷,是那个女的。”
哪个女的?朱川愣了下,旋即一凛,不会是那个吧?
光影照不到的巷子里,那个女的站着一动不动,手里托着一盏灯,亮着一点点荧光,乍一看宛如鬼魅。
“跟上次不一样。”一个暗卫对过来的朱川低声说,“没有直接冲,潜行到我们附近就站住脚,只说见都督。”
朱川看着不远处的人影。
该说什么呢?
大胆,还敢来!
朱川忍不住搓了搓手,张口:“你,来了。”
暗巷传来嗯一声,同时人也向这边走来。
怎么就过来了,什么话也不说,怎么办?朱川略一慌,暗卫在后戳他,询问拦不拦。
朱川被戳得没好气,一甩手拂开,转身向都察司走去。
身后的人脚步不停跟上。
因为他没发话,暗卫们也不敢阻拦,只能看着那女的跟着朱川进了都察司。
都察司里的门卫巡查兵卫似乎都消失了。
白刺刺的灯火,黑压压的衙房,走进来的女子身形更显得瘦小。
朱川走到一间门前,这是他日常用的房间。
“都督已经歇息了。”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请示。”
说完又补充一句。
“都督不一定见你啊,我们都督可不轻易见人。”
身后的女子哦了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越过他便进了屋子,还直接坐下来。
朱川嘟囔一句要不要再给你上个茶。
也是好笑,都察司从没有准备过待客茶点,这里待客的只有牢房和刑具。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一副客人登门的模样。
说客人还见外了,这完全是来去自如。
婢女们轻轻在室内走动,将灯接连熄灭,只留下妆台上一盏,原本明亮璀璨的室内变得朦胧。
梁思婉已经换了寝衣,对着镜子卸钗环。
内室里传来洗漱声,两个婢女拿着干净的寝衣走进去,又将黑色的衣衫带出来搭在衣架上。
“小姐,都督洗漱了。”她们说。
梁思婉嗯了声:“你们下去吧。”
婢女们应声是,退了出去,但门旋即又被敲响了。
“都督,都督。”
梁思婉看着镜子里的人,对外声:“进来吧。”
朱川轻轻推开门,先环视一眼室内,再对梁思婉恭敬一笑:“小姐。”
梁思婉没有说话对着内室抬了抬下巴。
朱川嬉笑一礼三步两步向内去了。
内室里有低低的说话声,梁思婉也并不去听,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专注地卸钗环,不多时脚步声响,霍莲和朱川都从内走出来。
霍莲穿着寝衣,说:“你先休息吧,我出去一下。”
梁思婉哦了声:“知道了。”
起身从衣架上取下外袍给他。
霍莲自己穿上,转身向外走,又对朱川挥手:“拿着剑。”
梁思婉看着朱川忙忙从墙角抓起一把剑。
这些日子霍莲都会随身带着一把剑,以往他从不把兵器带进内宅。
难道最近不太平?
朱川小跑着冲出去,又回身关门,对梁思婉陪笑:“小姐,你好好歇息,都督去去就来。”
门关上了,隔绝了里外,梁思婉木然抬手将桌案上最后一盏灯熄灭。
跟她多说这一句话干吗?都督是去杀人还是放火,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啊。
“都督,就在这里。”
朱川将霍莲带到门前,低声说,又左右看了看,一副怕被人看到的模样。
霍莲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朱川回过神,是啊,这是在都察司,就算是夜半都督见个女人又怎么了,不就是个女人!
朱川挺直脊背,大声说:“都督,请。”
抬手将门推开。
室内独坐的女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正将手中的茶放下。
还真喝茶了!朱川心里呵了声。
霍莲的视线看着室内的女子,她站起来,微微一礼。
霍莲越过她,在主座上坐下,问:“掌门亲临,有何指教?”
掌门?站在一旁的朱川微微一愣,旋即恍然,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视线里室内的女子,与当时在白楼镇那个带着面具的女子瞬时融合,然后看到她笑了。
“你怎么知道啊。”她说。
这不是问句,没有丝毫惊恐,也没有太多惊讶,好奇,只是一句寒暄。
霍莲没有寒暄的兴趣,不继续这个话题,只问:“既然逃了,又来做什么?”
七星侧身一转。
朱川忙按住手中的六尺剑,以防这女的暴起杀人——然后看到这女的从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一盏浅碗,向前走了几步,放在霍莲的桌子上。
“给。”她说。
什么?霍莲微微垂目看去。
这是一盏水碗,内盛着清水,水上浮动三朵茉莉花,花芯燃灯,点点摇曳。
耳边有女声再次响起。
“过节呢,送你。”

似乎听到这话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七星说的话朱川都听得懂,过节要送礼物,他也知道这是很常见。
这是都察司,这是霍莲,谁给他送礼!
也不对,给霍莲送礼的人多的是,送金送银送屋宅送田地送女人……
但哪有送一盏灯。
还是自己做的,一碗水,几朵花。
这也算礼物?
什么意思啊!
戏耍都督呢?
霍莲笑了,收回视线,看向七星:“掌门或许不知道,我霍莲只收礼,但从不还礼。”
七星笑了笑,摇了摇头。
似乎在说她不是送礼,或者说她不要还礼。
“我来取我的剑。”她说,“我要去除掉一些恶人。”
就等着呢!朱川将剑握紧,他可不是都督,随便靠过来,说一句话什么的,就把剑能拿走,他朱川厉害的……
念头里“很”字还没滑过,说话的七星已经到了眼前。
好卑鄙!
夜半叩门,还坐着吃吃喝喝,一副客人的样子!
却说动手就动手!
朱川向后躲避,同时抬脚猛击,并没有相撞的重击,人反而被卸去了力,不由一栽滑倒,同时青光闪过,手中一空,伴着一阵风旋,六尺剑与青光身影都向外而去。
剑啊——
伴着无声的呐喊,噗通一声,朱川滑倒落地,他刚要跃起,霍莲已经化为一道黑色的影子,将飞跃的青影拦了回来。
暗夜的室内,两道影子相撞,卷起旋风,烛火跳动,朱川只觉得视线恍惚,听到叮地一声。
虚幻的黑影凝结成人,霍莲站回了桌案前,手中握着六尺剑。
七星站在门口,回过身,手中只余下剑鞘。
“你父亲给你剑不是让你这样用的。”霍莲冷冷说。
七星看着他没说话,身形微微一拧,脚在地上一顿,宛如水纹荡开,让室内的气息光纤瞬时凝滞昏暗,这一次没有弃剑而去,人扑向霍莲。
霍莲抬手相迎,那女子贴着剑滑过,将他整个人缠绕起来。
朱川别说上前帮忙了,连声都督都没喊出来,就被气息荡开,撞在了墙上,眼前光影交错,耳边兵器相撞声叮叮叮叮——
室内的动静已经让四周的兵卫奔来。
“都督——”
伴着呼喝声,弩箭刀枪对准了室内,但朱川随即大喊不要轻举妄动。
他看着室内几乎分不清一人还是两人,如果要袭击那女子,都督必然也要被波及。
霍莲看着紧贴在身前的女子。
她贴的如此近,能感受到彼此的肌肤。
但奇怪的是,一向不喜欢与人接近的他,身体竟然没有丝毫的抗拒和不适。
就好像她不存在,又或者,习惯她的存在。
这简直匪夷所思!
导致他始终没办法甩开她。
伴着又一次她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一道力如水一般裹挟着他一转。
叮一声轻响,剑入剑鞘。
霍莲手臂微振,手掌回旋,这一次不再抓剑,而是抓人。
人就在他身前。
“你义父也不是让你这样活着的。”七星在他耳边说。
霍莲身形一僵。
身前的人如水般滑了出去,六尺剑顿地,叮一声,跃出了室内。
“都督——”朱川在内喊,“下令——”
霍莲却将抬起的手一摆,做出散去的手势。
围过来的兵卫根本就来得及散开,青色的人影越过重围,翻身上房檐,消失在夜色里。
果然如同上次那样,朱川在墙边站起来扒着窗户看这一幕,心想,他也没有像先前那样大喊追杀,大概是因为听到都督提了那女的父亲,而那女的也提到了都督的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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