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说。
第49章 君可见
京城十里外停着一队人马,日夜兼程终于能遥望到京城的城池,停下来已经半日没动过。
当听到张元对前来接手嫌犯的京兆府官员指着七星说“你们知道她还有一个身份是什么吗?陆异之的未婚妻,都察司霍莲的爱宠。”
京兆府的官员当下惨白着脸跌跌撞撞走了,这边留下的人也不敢催着走。
还走什么走啊!
这个消息传回去,朝堂不知道烧起多大的火呢!
不过很快又有一群官吏兵卫来了,宣告皇帝的旨意,三司会审,且皇帝会亲自问堂,并且也告知陛下早知道七星的身份,霍莲也已经被陛下关进大牢。
诸人说不上是松口气还是更忐忑不安,张元也不再坚持,一众人缓缓向京城驶去。
张元依旧坐在囚车里,亲自看守着七星。
“没想到霍莲竟然来不了了。”张元说。
“我也没想到。”七星说。
张元看她一眼,见这女子微微蹙眉,神情难掩惊讶。
“没想到他救不了你吧?”张元冷冷说,“且不说触怒皇帝,面临生死大事,男人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铤而走险,什么宠爱什么情深,以为靠着男人就能……”
那个陆异之,情深似海不过是假象,霍莲又如何,宠爱在皇权面前又算什么,靠着男人根本不能无所不能。
但话说一半张元看着这女子,声音又戛然而止。
这女子做下的那些事,杀人放火都是靠自己,哪个是靠男人,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男人是她的挡箭牌。
七星没有在意张元说得这些话,给他解释:“我是说没想到他也被抓,不应该的,就算我是他的爱宠,以他在皇帝面前的地位,有很多说辞都能解释,而且,相比于你们,皇帝用他才更顺手顺心。”
除非,霍莲不再让皇帝顺心。
他做了什么?
七星看向前方的城池。
不过,她可以见皇帝了。
因为皇帝心情不好,再加上大家现在也无心其他事,来见皇帝的官员们不多,除了刘宴和三司的官员们商议案件,他们说了几句就退下了。
再接着就是朱川进去不知道说什么,皇帝一通斥骂,伴着茶杯碎裂声,朱川也退了出来。
尽管如此,当看到朱川衣袍上带着茶渍走出来,外边的内侍也好,官员们也好,都没有丝毫幸灾乐祸或者嘲讽。
皇帝含笑相待的不一定就是看重,而怒目叱骂的也不一定就是厌弃。
相反皇帝不隐藏情绪反而是将此人看做自己人。
李国舅对朱川笑着打招呼,再请内侍通传:“柳大人刚送来的最新的工造图,我与皇后已经看过,来请陛下过目。”
内侍松口气低声说:“好好,快去让陛下换换心情。”伸手做请,“李大人快请进。”
看着李国舅带着一个捧着几个卷轴工造图的老内侍,工造图挡住了老内侍的脸,应该是皇后那边的人,这边的内侍扫了眼就让进去了。
皇帝听到这个,果然脸色稍缓。
“是不是快完工了?”他问,又道,“不用给朕看,皇后的行宫,她喜欢就好。”
李国舅亲自从老内侍拿过工造图展开在桌案上:“皇后说了,她可比不上陛下,一定要您掌掌眼。”
皇帝笑了笑低头去看,随着李国舅的指点不时点头,提起笔勾勒几句修改。
“陛下真是点睛之笔。”李国舅称赞,“真是恨不得柳大人立刻就建好,咱们一起去看看。”
皇帝看着工造图,轻叹一口气:“朕也想清闲几天啊。”
“陛下是在为陆异之和那墨徒的事忧心?”李国舅说,“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并不是满朝都是墨徒了,这陆异之说起来,也是倒霉被骗了。”
皇帝原本心不在焉,他不允许皇亲国戚参与朝事,对他们说的话也不在意,但听到最后,神情一凝,看向李国舅。
“怎么?”他问,眼神沉沉打量李国舅,“你对陆异之还挺了解的?”
李国舅忙说:“不是我,不是我。”说罢看一旁,“把你知道的,对陛下说来。”
皇帝随着视线看去,见一个老内侍跪在地上。
“陛下。”他说,“当年晋王谋逆之后,七星被家人藏匿到禹城陆家,陆家不知她的身份,否则,不可能养她长大,陆异之为人多么世故多么贪图名利,陛下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怎么可能跟一个罪徒定亲,断绝了自己的前程。”
皇帝神色微动,这还是有人第一次这样说陆异之。
世人说起陆异之可都是不食人间烟火,仙人之姿。
当然,身为皇帝早就一眼看穿了,博出这种名气踏入朝堂哪来的不食人间烟火,这小子实则是汲汲营营青云志。
皇帝并不反感厌恶这样的,这样的朝官才更好用。
“你对陆异之这么了解啊。”皇帝淡淡说,“收了他多少好处啊?”
陆异之出手大方,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不夸他,宫里这些内侍也不例外。
“老奴了解的不是他。”老内侍说,“是七星,七星并非一般的墨徒,她是与晋王勾结的墨门掌门洛工之女。”
皇帝陡然坐直身子。
跟晋王谋反的墨徒数百,身为皇帝不屑于知道名字,但这个墨徒之首洛工,是写在晋王罪书上的。
虽然并不值得记得,但只要提及,皇帝立刻就想起来了。
一声脆响,皇帝将面前的新茶杯摔碎。
“竟然是他的女儿!”
“是,此女长大后,一心为父报仇。”老内侍接着说,“裹挟陆异之混迹京城,我看这次陆异之一定是因为反抗,不想被她要挟,才惹来杀身之祸,陛下。”
老内侍跪向前一步。
“请千万不要亲自审问此女,否则就是中了她的圈套,那女子功夫高强为人奸诈,肯定要趁此机会伤害陛下!”
这样啊,皇帝扶着桌案若有所思,那这前因后果就清楚多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皇帝想到什么,皱眉看着老内侍。
“老奴。”老内侍抬起头,露出苍白,但绝非内侍们能有的一张脸,“是当年墨门长老高苏阳。”
墨门长老!
殿内再次哗啦响动,皇帝站了起来,面色惊惧向后退去,撞在了屏风上。
看吧,果然满朝都是墨徒了!
连李国舅,连皇后,都——
“大胆——”他喝道,“护驾——”
门外的禁卫冲进来,还没走远的朱川看到这边的动静也紧随其后,冲进来直接拔出刀就要砍向李国舅。
“陛下,请听我明辨——”
李国舅大喊,噗通跪在地上,朱川的刀从他头顶划过,几根头发也忽悠悠落下来。
大概是被禁卫们护住,皇帝有了底气,也不想人前失态。
“说!”他喝道,“不止你,你们李氏一个一个都给朕说!是怎么跟墨徒勾结的!”
皇帝愤怒又悲痛。
“别人忘了也罢,你们李氏怎么有的今天都忘记了吗?如果没有太子,哪里轮到你们当皇后!”
李国舅连连叩头:“陛下臣不敢忘不敢忘啊所以才尽心竭力得知如此大事不敢隐瞒。”
“陛下罪徒并不敢抛头露面。”高财主也叩头说,“只是想告之陛下真相。”
“真相!”皇帝指着高财主,冷笑,“又是来说真相的,那你的真相是来申冤啊还是讨功劳啊?”
朱川握刀看去,这才看清是高财主,他的眼一暗:“陛下,不要问了,墨徒当杀!”
说罢他挥刀砍下来,利刃裹着风就要将眼前的老头劈成两半,皇帝也来不及喝止,下意识抬袖子遮住眼,但只听得锵一声,高财主抬起衣袖一挥,卷起的风将落下的刀一推。
没有血水四溅,刀撞在了地面上,溅起火花。
“问也不问,莫非这位小大人知道罪徒我要说什么?”高财主大喊,看着朱川,“小大人莫非认得我?”
这话一出,朱川握着刀发麻的半边身子一僵,再看那边皇帝的视线也看过来。
他当然知道高财主是墨徒,都督也知道,但一直以来都没有说。
而这高财主显然也知道他知道,这是在威胁他!
如果他再动手,他就会喊出霍莲知道他。
这样的话,在陛下心里,都督真的就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了。
都督在的话会怎么做?他想。
“罪徒之言都是胡说八道!”
他只能咬牙喝道,狠狠看着这高财主,恨不得咬死他,但手中的刀没有再挥出。
前方被禁卫围挡更严密的皇帝更是惊骇,这个看起来老弱不堪的高苏阳竟然功夫这么高,这些该死的墨徒——
“陛下。”高财主没有再盯着朱川,俯身叩头,“罪徒怎敢申冤? 当年我墨门生贪心与晋王作恶,害死太子,让朝堂动荡,黎民受难,罪不可恕!”
皇帝脸色稍缓,算这墨徒还算有自知之明。
“掌门洛工贪恋权势,荣华富贵,为晋王走狗,我等虽然苦劝,但终究不敢违背掌门之命,还好老天有眼,晋王覆灭,洛工也自焚而亡,我侥幸活下来,自知罪孽深重苟且偷生,这一次听到那七星出现,又要为祸朝堂天下,罪臣不能再让祸事重现,跪求到李国舅面前,来告诉陛下。”
“陛下,罪徒怎敢申冤,更不敢贪功。”
他重重叩头在地,回荡在殿内。
这才对,这才是该有的样子,过去的样子,现在的样子,皇帝看着他匍匐卑微样子,惊惧退去,但依旧很戒备。
“朕知道了,朕自会查证。”皇帝冷冷说,“你既然知罪,就该知道……”
“罪徒知道。”高财主接过话说,“此时告知陛下洛工之女身份,算是恕罪,待再告知陛下当年被洛工隐藏的秘库,罪徒就心无牵挂,立刻以死谢罪。”
秘库?皇帝眉头一挑,看着高财主。
“当年洛工将墨门世代传承的珍宝汇集,以助晋王之事。”高财主接着说,抬起头,“万幸陛下得天之佑,晋王事败,那秘库也未能动用,就此隐藏,世人不知。”
皇帝神情变幻,先前刘宴随便剿几个墨徒所在就能得到很多珍宝,没想到墨门竟然还有个秘库,还是汇集了世代珍宝,且为了给晋王用。
“谋逆赃物!”皇帝冷笑。
高财主俯身:“正是,谋逆赃物,当上缴。 只是先前,我虽然知道秘库所在,但没有打开的钥匙,秘库设有机关,没有钥匙,动则全毁……”
毁了可真是可惜,皇帝忍不住想。
“现在。”高财主抬起头,“罪徒知道钥匙下落了。”
“在哪里?”皇帝忍不住上前一步,问。
高财主看向一旁,握着刀盯着他的朱川。
朱川被他一看,下意识横刀相对。
“这位小大人,背着的……”高财主视线越过他的刀,看向他背后,伸手一指,“这把剑。”
朱川只觉得两耳嗡嗡,看着眼前高财主伸出的手,觉得应该用刀砍断他的手指!
虽然两耳嗡嗡,但能听到皇帝的声音传来,也听到他自己的回答。
“哪里来的剑?”
“回陛下,这是墨门缴获,并不知道是什么钥匙。”
“陛下,这就是洛工的六尺剑,墨圣传承巨子令就在藏在其中。”
“朱川,把剑拿来!”
如果都督在,会怎么做?
朱川不知道。
冬日的寒风扑面,夹杂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疼得他一哆嗦,人也醒过来。
他站在高高的宫殿外,身后空空,双手空空,他看向前方,风卷着雪在皇城四散,视线茫茫。
今年的第一场冬雪来了。
高苏阳。
雪粒子在傍晚的时候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沉沉夜色笼罩京城。
到底是初雪,看起来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并不结实,急促的脚步踏来,立刻掀起一片,四周倒在地上的人也变得更清晰。
高小六看着这些人,已经有几个伙计上前探鼻息。
“迷药。”他们说。
这些都是守在深宅四周的,却这样无声无息的被迷倒,还被雪覆盖一层,可见……
高小六一脚踹开了屋门,室内的昏灯因为狂风扑进来激烈地跳跃,屋子里光影凌乱,但空空无人。
“公子,傍晚的时候还明明还在的。”一个伙计急急说,“老爷还躺在床上睡,其间醒来还要了一碗汤羹吃。”
他们真的已经时时刻刻盯着,但,恍若只是眨眼的功夫,随着飞舞的雪花守在外边的人突然就倒地昏睡了,房间里的人也都宛如钻入地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睡在床上的也不一定就是我爹。”高小六说,看着飞扬的雪花自嘲一笑,“我真是没用啊。”
说罢没用并没有颓然,又看伙计们。
“五驸马的人可有动向?”
一个伙计摇头:“五驸马在修建皇后行宫,这段日子没有回京。”
高小六看着飞舞的雪花,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人,脑子里逐一闪过五驸马来会仙楼的场面。
“……昨日只有皇后家的人出京……”伙计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高小六抬脚一跺:“李国舅!追!”
伴着这一声追,人飞掠而去。
大理寺里雪飞舞,短短几步路,刘宴的斗篷和头上落满了雪花。
牢房一改往日的阴暗,灯火通明,兵卫森森,站在牢房门口的张元和魏都指挥使看过来。
“张元,这牢房里用的是皇帝的禁卫。”刘宴说,“你还不放心去休息啊?”
尽管已经简单洗漱过了,但熬了一路的张元还是宛如野人,两眼都是通红。
魏都指挥使打个哈欠。
“我正在劝歇息一晚吧,明日就升堂问审了,想想见了陛下怎么说吧。”他说,又打趣,“你这是第一次面圣,不紧张吗?”
张元道:“我行端影正,无愧天地,见了陛下有什么可紧张的。”
魏都指挥使摇摇头:“你啊。”
这张元犹自不知把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算皇帝审问此案,就算抓捕墨徒有功,也得不到什么奖赏,这件事了结,他的前程也就了结了。
念头闪过,就见张元看着刘宴问:“刘大人这时候还不休息,来干什么?”
刘宴看向内里:“我看看这个嫌犯。”
张元站在不动:“现在不方便,待明日升堂再见也不迟。”
魏都指挥使在旁嘿嘿笑了:“刘大人,已经有四五位大人都是这样被他轰走了。”
陆异之死了,死人也不会阻止,人人都可以看,但死人也不会说话,看了也看不出什么。
夏侯小姐已经接回来了,但夏侯家闭门,说只等陛下传唤才会到场说详情。
而最关键的墨徒七星关押在大牢,当然忍不住要来问问看看,没想到张元依旧门神一般把守,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是主审也不可以见?”刘宴看着张元问。
张元道:“刘大人,我这是为你好,此女非常危险,还是不要单独见她,等到公堂之上再见吧。”
魏都指挥使再次笑:“对,他一路上都这么说,就他不怕,就他最厉害,只有他能守住这位女子。”
他们看过陆异之的伤口,一刀毙命是很吓人,但一刀毙命也不算什么厉害。
当时围住,那女子都没反抗,真要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他的话音刚落,牢房里突然传来叫声,短促又尖锐。
“来人啊——”
这夜半牢房突来的喊声,魏都指挥使不由打个寒战,身边已经起了疾风,张元以及刘宴同时向内奔去。
这是特意清空的五间监舍只关押一人,大理寺内,禁卫把守,内里也有男女狱卒轮班盯守。
要知道大理寺的牢房,那是都察司都来借用的,可见严密。
关进去,真是铜墙铁壁,插翅也难逃。
但当张元冲进来的时候,看到守着牢房四个狱卒面色惨白站在监舍外,其内原本犯人已经不见了,只余下一堆铁链散落地上。
狱卒们正看着上方一条窄窄的透气窗,此时一个白色囚衣的人影像一把剑,快速,锋利,窄窄的透气窗瞬时被割开……
他知道锁链锁不住她,他也见过严密的房舍内她来去自如,但……
“你答应过的!”张元大吼一声,“你说过的只要见皇帝!”
她就不逃。
她就乖乖受审。
现在皇帝主审了,她为什么要逃!
这只是瞬息间,白色的人影消失在视线里,有女声跌落“是啊,我说过的。”
说过了,也只是说说吗?
“不好。”
站在张元身边,看着这一幕的刘宴转身就跑。
魏都指挥使已经带着人马在外围堵弓弩乱飞,大理寺监牢宛如狂风席卷,到处都是喊声,刀光剑影,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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