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也不再多问了。
“那就准备召集墨工齐聚北境吧。”她说,“小六你写好掌门令。”
高小六神情郑重应声是。
陈十更是激动:“我们可以走了?”
七星点头:“可以。”看了眼外边,“趁着天还没亮。”
一直躺在地上的梁六子听到这里再次震惊:“你说服霍莲了?”
霍莲真对这个女人言听计从?
七星看着他摇头:“我没说服他啊。”
没有说服他?梁六子一愣,那……
“我本就没去说服他,我只是说了我们墨门要做的事以及非做不可的心志。”七星说,“我不说服他,他也别说服我,大家就各自行事。”
就各自行事?霍莲不管?那还不是等于说服了?
怎么可能啊,霍莲是这种人?
梁六子瞪眼。
七星一笑:“是不是,走出去就知道了。”
牢房的兵卫看着三个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说不上是该松口气还是提着一口气。
“你们确定,都督说了可以?”一个兵卫低声问。
适才那女人走了又回来,还告诉他们,要让牢房里这两人去帮她拿点东西,都督已经同意了,他们可以去问问都督。
什么叫帮她拿点东西?那不就是离开牢房,还来去自如吗?
兵卫们将信将疑,只能派个人去问问。
都督不在内宅,就在朱川的房间里,室内亮着灯,站在院子里能看到窗户上投下独坐的身影,当听了询问,室内没有多余的话,只传来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就是同意的意思吧。
兵卫们看着渐渐变淡的夜色,天快要亮了,走就走吧,这三人走了,都察司里里外外都安静了。
“哎!”
牢房里忽地传来粗哑的喊声。
兵卫们对视一眼,忘记了,牢房里还有一个人呢。
梁六子抖动着锁链,看着空寂的牢房,忍不住骂起来,这两个混账东西,说走就走了,也不把锁链给他解开。
他一通费力地撕扯,从栏杆上挣脱,再看向牢门外。
真的走出去了,真的没被抓住绑着扔回来。
那他呢?
梁六子在大摇大摆走出牢房的时候,被兵卫们按倒在地,也再次来到朱川的房间前禀告,询问,这个人是不是也是要出去拿点东西再回来。
“绑紧,堵住嘴,扔进水牢里。”霍莲的声音从内传来。
兵卫应声是,终于是他们熟悉的操作,利索地将梁六子扔进了水牢。
梁六子只来得及骂一声,余下的话就被堵在肚子里,泡在冰冷漆黑的水牢里,在肚子里把霍莲翻来覆去地骂。
除了以前常骂的话,又多了一个新的。
那墨门的女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能带着她的同党大摇大摆离开,怎么轮到他就不行。
真是把墨门当舅子看待了!
骂完了又忍不住想,那女人说召集墨工齐聚北境,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一次北境长城真的可以修补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怎么能被关在牢房里!
这该死的霍莲!
该死的梁八子!
天光渐渐亮起,室内的烛火变得昏黄,霍莲的视线也变得昏昏,但他并没有闭上眼,依旧看着手里握着的一块点心。
摆在桌案上的点心并没有被吃完,那女子在说完话之后,拿下别在袖口的绣花针,在一枚点心上雕出一枚墨字结。
“先前我要见皇帝也不是为了洗冤,我是要让皇帝知道,墨门做了什么,罪他知道,功他也应该知道。”
七星托着这一枚墨字结点心,放到他手里。
“如果墨门有罪,也不会是苟且偷生,而是更应以墨技造福天下,这就是我们的活法。”
这样的活法。
霍莲将手掌攥住,手心中的糕点松软如沙而落。
这样的活法能活出不一样吗?
过了三月三,京城似乎一夜之间披上了春衣,入目嫩绿一片。
皇帝在行宫度过了两日,昨日回宫,但有关三月三的热闹却没有平息。
京城陆宅的后门悄悄打开,采买厨娘将裹着的头巾拉了拉,遮住了半个额头这才走出来,但刚走到巷子口,有三四个妇人跳出来。
“福娘子,去买菜啊。”她们热情说。
这都是邻居,厨娘也认得,挤出一丝笑:“是,夫人催……”
她本想说夫人催得急,但话没说完就被这几个妇人围住。
“那个夏侯小姐真在上己宴骂陆三公子了?”
“她怎么敢这样啊?”
“就是,果然是仗势欺人。”
“三公子生气了吧?”
“你们夫人气坏了吧?”
“哎真是可怜,夫人正悲伤呢,又要受这个气。”
“没错,要我说,夫人应该去夏侯家骂他们一通。”
“要不我们去探望安慰夫人?”
厨娘被疾风骤雨得话砸的头晕目眩,要说什么又想到叮嘱什么不能回应,一时只能哎呀哎呀应着,忙向后退去。
“我想起来了,我们夫人还叮嘱了要给她往罗汉寺送点佛经,忘记拿了。”
厨娘挣脱了围着的妇人们,急急从后门退回去。
“快关门关门。”她对门上的仆从摆手。
仆从们忙将门关上。
门外妇人们的议论还在传来。
“陆三公子真是可怜。”
“没看出来夏侯小姐这般跋扈。”
“遇上夏侯家,陆三公子真是倒霉。”
“是啊,要不然陆三公子和未婚妻早就成亲了,也不会被人抢走。”
听着厨娘的回禀,陆大夫人倒有几分喜色。
“大家都是明事理的,都是为你说话的。”她说,看着坐在一旁的陆异之,“这也不是坏事。”
为他说话,也并不是好事,陆异之握着茶杯没说话。
原本以明知这个事实堵住夏侯家的嘴,世人的注意只在他与霍莲的仇怨上,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坐稳官场地位。
没想到夏侯小姐竟然不顾女子清誉,立刻下场在人前与他撕破脸。
虽然暂时看起来人人都向着他说话,夏侯家声名更差,但夏侯家可不是霍莲那般令人厌恶的权臣酷吏。
夏侯家百年世家,传承诗书大义,无数同门学生,夏侯先生更是清誉大儒。
他陆异之跟霍莲相对,没人替霍莲说话,但夏侯先生可不一样,议论的多了,他的亲朋好友学生同门,必然态度不一样。
夏侯小姐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陆异之将茶一饮而尽。
陆大老爷看着陆异之的脸色,再想到以前遇到什么事儿子总是带着笑说无妨无妨,没事没事,但现在却握着茶杯不说话。
“异之,是不是很麻烦?”他说,也皱起眉头,“夏侯家的确家世很大啊。”
京城真是到处是世家权贵,动不动就跟皇帝沾亲带故。
他们异之人单力薄。
但也不是好欺负的!
“异之,就是有麻烦也别怕。”陆大老爷沉声说,“这世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麻烦!”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
“我们陆家也是不怕他们的,倾尽家财也要为你保住前程。”
陆异之放下茶杯:“父亲,尚未到如此地步,我方才在想事情走神了。”含笑看向陆大夫人,“满街议论不是坏事,但也不是好事,议论的多了,总有麻烦,所以,这段日子就劳烦母亲管好家里人,让他们谨言慎行,不要回应外界任何问话,更不要去跟着骂夏侯家,此时此刻无声胜有声,越说越错。”
陆大夫人忙道:“你放心,家里有我。”
陆异之便告退了。
陆大老爷也没有再坐下:“我去把家里的珍宝打理一下,有备无患。”
看着父子两人各自离开,陆大夫人坐在厅内有些出神。
不知是家里太安静还是这宅院太小了,总觉得外边的议论嘈杂传进来,令人心烦。
看,就不该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这日子果然是没个好的时候。
接下来会怎么样?
接下来虽然不能顺心如意,但也不用烦恼,陆异之深吸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跟霍莲的仇怨结下,陛下一定不会放弃他,跟夏候先生撕破脸闹,最多让他在官场多些阻力少些助力,不会影响他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他名声不佳,夏侯家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公子。”一个小厮急急进来,“我打听到了。”
陆异之回神看向他。
“夏侯小姐那天在西山行宫的确是见过其他人。”小厮说,“她婢女透露出来的。”
夏侯小姐在西山的变化太大,陆异之不认为这是她的本性,必然是被什么人撺掇,所以安排了小厮到处去打听,西山那么大来的人那么多,只要是人出现,就不会不留下痕迹。
“是什么人?”陆异之问。
小厮说:“是个陌生仆妇,说她们小姐在山上崴了脚,那人帮忙搀扶。”
山上,陆异之问:“当时山上还有什么人?”
“山上当时没人。”小厮说,“当时被都察司的兵卫都赶走了,说……”
“说,这边有人了。”陆异之接过小厮的话。
小厮忙点头,对,就是这样说的。
陆异之笑了,神情释然:“那就是七星了。”
小厮也回过神:“她!”
当然他也没认为七星死了,虽然家里已经摆了牌位,但进了都察司被霍莲霸占,活着也是死了。
旋即又惊怒。
“公子,是她蛊惑夏侯小姐跟你吵闹的?”
那可怎么办?
这次是只是蛊惑夏侯小姐,那接下来,她要是蛊惑霍莲——
别人不知道,他们知道那婢子对公子是求而不得,被陆家赶出去的,现在有了霍莲这个大靠山,岂不是更要报复公子!
陆异之脸上却没有先前那般阴沉,笑意轻松。
“她如果只是孤女七星,我反倒不得不顾忌。”
“现在她攀上霍莲,不过是恶人欺人,真是没什么好怕的。”
霍莲爱宠这种身份,可威胁不了他了。
“你这混小子!”
会仙楼的深宅里,高财主举起拐杖砸向高小六。
“你是不是要害死所有人!竟然敢摸去西山行宫,为了见那个女人!”
高小六离开赌场竟然还瞒住了他,过一天揪住那小厮,那小厮倒也跪地干脆利索将高小六的动向说了。
“反正这时候公子该做的也都做了。”
高小六这一去便没了消息,正当高财主要动用关系寻找的时候,高小六披着晨光大摇大摆回来了。
回来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高财主这次真决定要亲手打断儿子的腿。
高小六抬手抓住拐杖纠正:“是掌门,不是那个女人。”又一笑,“其实我不只是去了西山行宫,我还去了都察司。”
高财主握着拐杖脸色都变了。
“此事说来话长,暂且不提,爹,我先问你。”高小六脸色一沉,将拐杖抽过来握住,在手中一顿,“你为什么要阻止陈十见掌门请修北境长城!”
第68章 他质问
“你知道不知道北境长城?”
“你知不知道它坏了?”
“是你把陈十那傻小子骗走了,还污蔑七星?”
高小六的声音回荡在室内,将拐杖举起来对着高财主。
一直安静不语的高财主看他一眼:“怎么?要打你爹了?”
高小六的拐杖落在高财主身前,砰一声响,拐杖断成两节。
“爹!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生气又带着几分悲痛,“你教我成为一个墨者,那你呢!你成了什么!”
高财主笑了笑,神情沉静:“我自然也是一个墨者。”
“那你在做什么!你勾结刘宴,处处为难掌门——”高小六说,又上前一步,几乎贴到高财主的身前,“还有,爹,你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们墨门当年没有跟晋王勾结?我们墨门反而还制止了晋王谋逆?”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看的知客听到这里皱起眉头。
“公子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他忍不住问,又劝,“你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高财主打断他。
“是。”他点点头,“我知道。”
虽然早已经猜到,但亲耳听到,高小六还是说不上什么滋味:“你——”
“那又怎样!”高财主拔高声音打断他,“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先掌门杀了太子?”
高小六神情一顿。
“太子死在掌门手里,这乱,我们墨门添了一笔,还是很重的一笔!”高财主沉声说,“我们制止了晋王谋乱又如何?要去向朝廷请功吗?要去告诉天下人我们杀了太子我们半途又后悔从贼,我们墨门知错能改有功无罪吗?”
高小六攥了攥手:“或许有什么误会……”
“太子死了,就没有误会。”高财主冷冷说,“还有,我知道北境长城,它耗费了匠工们十年心血,也耗费了你爹我十年心血让银钱源源不断供给,没错,我知道它坏了,陈十那小子是被我骗走的,是我勾结刘宴,处处为难掌门,我为了什么,我自然也是为了墨门!”
他脚一抬,地上断成两截的拐杖被挑起来,落在他手里。
“掌门觉得墨门无罪,天下人不觉得。”
“掌门觉得应该修北境长城,我不觉得。”
“罪名未除,苟且偷生尚艰难,要墨众去修长城,用什么修?”
高财主握着断裂的拐杖举起。
“用的是墨众残破的血肉!”
“她不在意,我在意,她只要赫赫威名,我只要墨众得生!”
高小六微微扭开头,等着拐杖砸下来,同时喊:“爹你太胆小了!”
砰一声,高财主将两截拐杖砸在高小六脚下。
“我胆小?”他冷哼一声,“我如果胆小也活不到今日。”
“爹。”高小六看着他,神情愤怒,“墨者从不惧死,更不会为了生,忍辱偷生。”
“我不管你们说什么冠冕堂皇。”高财主冷冷说,“我不会允许伤害墨门的行径。”
他伸手按住心口,面容悲痛。
“当初我没有阻止先掌门一意孤行,给墨门带来灭顶之灾,现在我绝不会再看着掌门肆意妄为,将墨门生脉断绝!”
说完这句话,高财主一阵剧烈咳嗽,适才挺直的身躯也句偻起来。
知客忙扑上来扶住:“老爷,你不能动气!”再看高小六,满面痛心,“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你为了那个女人,竟然质疑老爷对墨门的心意,你真是被迷了心窍了!”
高小六摇摇头:“我不是被迷了心窍了,我只是冲破了迷雾,找到了墨者真正的样子。”
他伸手将高财主搀扶坐下来。
“爹,你的确被先前的事吓到了,不再是一个真正的墨者。”
“什么罪名未除不能去修长城?”
“首先我墨门无罪,不需要他人知晓,我们自己问心无愧就堂堂正正,其次,我墨众修长城是墨义所在,不修长城,我墨门不一定能生,修长城,我墨门也不定就是死。”
“你们这些还活在晋地惨事中的,这一次睁开眼看清楚,我们墨门从未死,一直生,生机勃勃。”
说到这里伸手一探。
高财主哎一声,被从手腕上扯走了一物。
这是用黑绳缠着的半枚印章。
“公子!”知客喊了一声。
高小六将半枚印章握在手里,说:“以前你总说把京城堂口交给我了,我也不当回事,我也没想好怎么当一个墨者,所以对你实际上还坐镇掌控,也没当回事,现在我要当个真正的墨者了。”
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你以后就专心养病吧。”
屋门被关上隔绝了光亮,与以往一样陷入昏暗,但与往日又不一样,外边脚步声声,似乎竖起了一层又一层高墙,夹杂着高小六远去的声音。
“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里。”
高财主平息的咳嗽再次响起。
知客忙拍抚,又从桌桉上取过瓷瓶倒出丸药,喂高财主。
“这可如何是好?”知客皱眉问。
似乎在问被关在这里怎么办。
高财主含着药丸,脸色阴沉,眼中毫不掩饰怒意。
“这个混账东西。”他说。
似乎在骂自己的不孝子。
“北境长城是要修,但绝不应该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修长城与我墨门有什么好处?”
“待陛下看到了我墨门的心意,了结了当年的旧事,再去赴汤蹈火,是帝王之令,是天经地义,也才是我墨门真正的新生。”
“现在这么做,与皇帝有什么好处?与我墨门有什么好处!”
姓洛的毁了他一次还不够,还让他的女儿再毁一次。
高财主将丸药咬碎,看着昏暗的室内。
“去把这件事告诉刘宴。”他说。
刘宴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会仙楼了,一时都想不起来这个人。
北境长城是朝廷军防,所以是要告诉刘宴,让他阻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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