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近酉时,天色逐渐暗下来。
别苑灯火通明,整个院子被浓郁的草药味道笼罩着。
房间内站满了人,各自提着心神看着太医为邓砚尘把脉。
沈凛将昨日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地将给许明舒听后,许明舒靠在屏风那儿,陷入一阵沉默。
床榻上躺着的邓砚尘不知是陷入了熟睡还是昏迷,脸色苍白,双唇紧闭,唇瓣泛着乌青。
从他进入别苑开始,许明舒便察觉他面色有异。
但当时一门心思都在如何处理程莺儿的事上,他装得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若不是沈姑姑提醒,还以为他只是自北境风尘仆仆刚赶回来,看着有些疲惫而已。
邓砚尘身上哪里都是冷的,却还强撑着精神赶进宫来见她。
直到人被许明舒强制推在床上休息,一碗参汤下了肚,满身的疲乏再也遮盖不住,还未等太医过来人就已经昏睡过去。
宫里的太医被请来,刚一靠近看到邓砚尘的模样,便吓了一跳,解开身上单薄的玄衣,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裸露出,看得众人一阵心惊。
姜太医是为昭华宫宸贵妃请脉已经有许多年,是宸贵妃在太医院最为信任的过的人。
宸贵妃察言观色,见姜太医眉头紧皱,神色凝重了许久。
直到缓缓收回搭在邓砚尘脉搏上的手,她方才试探着开口道:“姜太医,这孩子没事吧?”
房内地龙燃烧的旺盛,姜太医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劳累过度身体到了极限,身上新伤旧伤混杂,目前只能先处理皮外伤。年轻人火气盛底子好,至于其他的好生休息一段时间会好的。”
别苑的宫人送走了姜太医后,床榻上的邓砚尘似乎有了些反应,眉间微微皱起。
许明舒回过神来连忙上前给他喂水,用帕子沾水轻轻擦拭着有些干裂的唇瓣。
昏睡中的邓砚尘嘴里发出了几句模糊的呓语,许明舒以为他哪里不好受,凑近了些想要听清楚他说什么。
见状,宸贵妃拉了拉沈凛的衣角,二人悄声离开了房间。
邓砚尘眉头紧锁,意识昏昏沉沉,许明舒附耳在他嘴边,听见他哑声道:“别怕...小舒...我很快就过来了......”
他很快就赶过来了,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拖着满是伤痛的身体昼夜急行,自北境一路赶到京城。
得知她在宫中无恙,还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回将军府寻沈夫人相助。
现下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悬在心头的那口气松了下来,人终于支撑不住沉沉地昏睡过去。
可他睡梦中,依旧担心着她的安危。
许明舒眼眶一酸,像是吞下了将熟未熟的果子,苦涩蔓延至五脏六腑。
她眸中泛起晶莹,将邓砚尘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侧,“我不怕...今后也不会再怕了......”
新岁将至, 长街被积雪覆盖的一片银白。
沿街两道的宫檐下挂着一排排整齐的红灯笼,为沉闷的皇城增添了一抹生气。
宫里的宫眷,宦官们各自穿上了葫芦景补子和蟒衣, 乾清宫前更是由宫人日日燃放花炮迎接新岁的到来。
光承帝近来身体看着有了些起色, 同内阁清算了朝政开支后,开始和内廷筹备袷祭仪式, 将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供奉在太庙内, 进行合祭。
这日,皇城内安设鳌山灯。
灯球巧制, 数点银星连地滚,万松金阙照天明。
久不踏入后宫的光承帝今日在御花园设晚宴,诸位妃嫔、皇子公主、宗室亲友在席。
席间觥筹交错, 莺歌燕舞。
酒过三巡, 由四皇子萧瑜提议, 席间小辈玩起了行酒令,接连几轮精彩的对决下来,席间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
刘贵妃这一整夜心神不宁,时刻注意着主位之上端坐着的光承帝的脸色。
见他看向儿子萧瑜的神色并无不悦, 悬着的心方才安稳了许多。
众人的目光顺次落到了永亲王的小儿子身上, 小世子今年刚满十一岁, 正是贪玩整日想着如何逃学的时候。
“阴”这个字对他来说太难了, 小世子站起身, 周围人看向他的目光让他更为窘迫了几分,不停地挠着头。
席面上不知是谁朝他呼喊了一声, “赟弟!要是实在想不出就认输吧, 今后读书再更努力些便是,哥哥们不会笑话你的!”
随着话音落下的是周围人的阵阵笑声, 小世子涨红了脸。
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眼眸随之亮了几分,忙道:“我想到了!”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人们诧异了一瞬,正惊讶小世子当真能应答出来的同时,发觉念出的诗句却是他们从未听过的。
这句听起来饱含深情与岁月的沧桑的诗句,实在不像是一个小孩能随口编来的。
永王妃笑着拉过小世子的衣袖,柔声问道:“赟儿,这句诗是哪位名家所做啊?”
小世子规矩地做好,扬起一张神色认真的脸看向自己母亲,骄傲道:“是孩儿在宸贵妃娘娘宣纸上看到的!”
席面上一下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出声。
永王妃和宸贵妃在彼此尚未出阁时便是闺中密友,各自嫁人后也从未间断过联系,每逢宫中有宴席,永王妃都会提前入宫前去拜访宸贵妃。
光承帝看了一眼坐在身侧一整晚都未曾开口同他说话的宸贵妃,又看了看永王世子,问道:“你是说,这是宸贵妃曾写下的这句诗对吗?”
歌舞声停歇,席间一片寂静。
小世子看向光承帝愈发冷峻的面容,吓得往自己母亲身后缩了几分,没敢再开口。
永王妃美目流转,起身行礼道:“这孩子平日在家骄纵怪了,今日失了礼数还望陛下见谅。宸贵妃娘娘好读书,更是看过许多妾身闻所未闻的游记杂文。想来,是摘录之时被赟儿瞧见恰好记住了。”
永王妃三言两句化解了一场危机,众人顺着她的话茬或是安慰或是夸赞起小世子来。
四皇子萧瑜双眉微蹙,右手紧紧攥着杯盏。
先前安插程莺儿在别苑门前闹事,亲眼瞧见她被锦衣卫带进去问话,可一连几日竟毫无动静。
不仅宸贵妃看着和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神色如常的前来赴宴,被带进别苑的程莺儿也没了音讯。
萧瑜左思右想,唯有一种可能,是跟在宸贵妃身边的那个侄女许明舒从中作梗。
就连当初北境请兵一事,也是许明舒横插一脚叫邓砚尘这么快便打赢了胜仗。
好好的计划被破坏了,萧瑜压制着心中的火气,开口唤了一声小世子的名字正想补救,却见小世子被永王妃拉进怀里。
小世子眼中透着清澈,正疑惑地看向萧瑜时,嘴边递来了汤匙,“赟儿,今日这甜汤是你最喜欢的,快趁热尝尝!”
离散席还早,众人借此机会忙寻着其他方式作乐,席面上再次恢复了一片欢声笑语,唯有主位上的光承帝脸色愈发阴沉。
萧珩静静地坐在那儿,漫不经心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与寻常无差。
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刘内侍缓缓走进伏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陛下身边的人朝着别苑方向过去了。”
萧珩瞳孔颤动了下,没有说话。
刘内侍不知他在想什么,试探地问道:“可要知会门前的锦衣卫阻拦?”
萧珩淡淡道:“不必。”
锦衣卫说到底是效命于皇帝,只不过如今由他接管而已。
若是执意阻拦圣谕,恐将事情闹大牵连宸贵妃。
幸好,他一早将尚在养伤的邓砚尘从别苑转移。
那日他尚在府中歇息,府中下人回禀锦衣卫和一个玄衣青年带着一个被绑着的女人从侧门过来。
萧珩猜到来的人是谁,或许说,这几日他一直在等人到来。
萧珩放下手中的书信,沿着记忆中的路走出门。
他走的很慢,试图让自己看着行动如常。
院中还在下雪,萧珩能感受到雪花落在肌肤上融化到消逝的过程。
这些年,每当眼睛看不见时听觉便格外灵敏。
他察觉到院前的人缓缓朝他走进,行礼。
萧珩朝来人所在的方向看过去,沉声道,“你这时候进宫,不怕惹人非议吗?”
邓砚尘气息似乎不稳,只道:“臣是扮做侍卫陪伴沈夫人入宫前往别苑探望宸贵妃娘娘,期间并未人发觉。”
在听到别苑两字时,萧珩隐在衣袖里的手紧了紧。
他强忍着自己的心神不去想邓砚尘进入别苑同许明舒相见时的场景,咬牙道:“你既然写了信为何今日还有特意过来。”
闻言,邓砚尘示意身边的锦衣卫将那名被捆绑着女子带上来,摘了她头上的束缚。
堵着嘴的布料刚一被拿出,程莺儿大口地喘息着扑向萧珩。
“表哥!表哥你救救我,他们要杀我!”
脚下的衣袍被揪住,萧珩听见女子熟悉的声音皱紧了眉头。
无须邓砚尘多说,他已经大致猜到今日发生的事。
程莺儿爱慕荣华富贵,总是爱耍些小聪明惹是生非,这些事萧珩早就心知肚明。
因着他逐渐恢复前世的记忆,萧珩对这个跟在他身边的表妹亦是一刻都无法再容忍,当即派人将她送回了苏州老家,严加看管永世不得入京。
如今程莺儿出现在这里,只可能是被人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特意接她入皇城针对宸贵妃。
萧珩没有理会她,眸光沉沉道:“可有惊扰到宸贵妃娘娘?”
邓砚尘摇头,“昨日咸福宫接这位姑娘入宫之时,恰巧被别苑宫人看见,有明舒在没给她靠近宸贵妃娘娘的机会。”
萧珩了然,“那就好,”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也劳烦你和小舒说一声,我会处理好她和她背后的人。”
闻言,程莺儿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她笑了几声,指向萧珩厉声道:“你帮着那个女人!你忘了你生母我姑姑是因为什么死的了吗!”
一旁的锦衣卫上前按住她,程莺儿双目猩红,满是怨恨,“你阻挡我进京原来是不愿让我说出真相,为了一个许明舒你连你杀母之仇都可以不顾了吗,萧珩!”
邓砚尘看着女子声嘶力竭的模样,若有所思。
萧珩挥手示意锦衣卫将人带下去,程莺儿挣扎着呼喊道,“姑母在天之灵是绝对不会饶过你的萧珩......”
女子的声音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清。
院前只剩下他与邓砚尘二人,就在萧珩以为邓砚尘会询问他些什么的时候,听见面前人开口道,“既如此,臣就不打扰殿下休息,先行告退了。”
萧珩似是没有预料,下意识地开口阻拦,“且慢!”
邓砚尘转身看向他,气若游丝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在信中同我说,你愿做我身边的利刃,是何意?”
邓砚尘调整了下呼吸,“如今殿下和四皇子分庭抗礼,各自手握锦衣卫和禁卫军,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可臣知道,殿下身边缺少一个能制衡禁卫军统领霍铭的人。”
“殿下自幼弓马娴熟,按理说缺少一个得力干将于您来说不是什么困难,可您是天潢贵胄不可只身涉险。臣想救靖安侯府所有人的心不比殿下少半分,此番臣愿意跟在您身边做您手中的一把利刃。”
邓砚尘看向他,目光灼灼。
“就像当初的裴誉一样。”
闻言,萧珩神色一怔。
裴誉武艺高强,前世在他身边任职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左膀右臂替他解决了不少难题。
如今他身边没有裴誉,孤家寡人许多事只能亲自处理,只是这些事邓砚尘又是如何知晓。
“你知道裴誉?你也有......”
“我没有,但我已然猜到了一些。”邓砚尘打断他,“她没有对我极力隐瞒,我能理解,她只是不愿让我为她背负太多。”
邓砚尘伸手按了按自己胸口,轻咳了几声,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既然是明舒不愿意提起的事,想来这些在她心里实在是不算美好。她不想让我知晓太多,那我就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要她还能像以往那样,过得无忧无虑轻松快乐,我便心满意足。”
萧珩手指微微蜷缩,邓砚尘简简单单的三言两句,却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萧珩自问,他能做到如邓砚尘这般不问真相,不求回报,只一心盼着喜欢的人过得幸福安好吗?
他不能,
前世的那段经历是小舒不愿再面对的噩梦,是她心里一处无法痊愈的顽疾,亦是逼她走上绝路的引线。
而他,却拿着前世那些恩怨纠葛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小舒面前,不断提醒着她,她是他的妻,不断逼迫她想起那段她最不愿面对的往事。
萧珩闭了闭眼,恢复记忆的时间不对,寻求原谅的方式也不对。
重来一世,他还是将一切搞砸了。
每一次自以为是的靠近和帮助,都只能亲眼看着心爱的姑娘再次远离自己一分。
前世老天眷顾,有宸贵妃真心相待的养母,有小舒这样的如花美眷在身边陪伴。
只可惜,她捧着一颗真心来,他从不珍惜半分。
是报应吗,萧珩。
爱而不得的滋味,如今他也品尝了个通透。
时至今日,他突然发觉,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在对待许明舒的事上同面前的这个人相比,他从一开始就输得的彻底。
萧珩背过身,高大的身影似乎有些微微发抖。
沉默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过几日,你搬来我这里吧。”
别苑内, 光承帝端坐在榻上看着内侍自宸贵妃寝殿搜来的书稿,面色上一片阴沉。
在听闻永王世子一番话后,光承帝派遣宫人到别苑宸贵妃的寝宫搜查。
待到宴席散去, 众人各自回宫后, 圣驾悄然行至别苑门前。
宸贵妃恭顺地跪在光承帝面前,殿内烛火摇曳, 精致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高公公带着一众内侍立在房门外两侧, 噤若寒蝉,不约而同地将头低了又低。
良久后, 光承帝抬眼看向宸贵妃,沉声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宸贵妃神色平缓,“陛下想听臣妾说什么?”
光承帝抬起拿着书稿的右手, “背灯和月就花阴,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好一个十年踪迹十年心, 十年了,许昱晴!那人已经死了十年了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宸贵妃淡淡道:“当初陛下在慧济寺劝说臣妾入宫时,臣妾便已经同陛下说过,无论何时臣妾的心里始终会留有一块位置给臣妾的丈夫沈屹。”
她看向光承帝, 轻声道, “难道陛下忘了吗?”
光承帝似是被她口中的字眼刺激到了, 倾身上前, 抓住宸贵妃的手腕, “朕没忘!沈屹是你的丈夫,那朕又是什么?”
“自你入宫这些年朕是如何待你的?名分、荣宠、地位满宫里有哪个能比得过你, 先太子生辰宴上朕不过一时说话重了几分, 你便闹脾气不再登养心殿,如今更是搬去别苑不插手宫中事务。许昱晴,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宸贵妃苦笑了下,缓缓道:“陛下给的,不是臣妾想要的。”
光承帝眉间染上怒意,“那你想要什么?”
“臣妾想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荣华富贵,多高的权位。只想过寻常人家一样的安稳生活,家中亲友小辈能平安顺遂。”
光承帝眉睫晃动,“朕这些年,何曾薄待你与你的家人......”
“是吗?”
宸贵妃仰头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的滋味。
窗外一阵烟火腾空绽放,光亮照进殿内的那一瞬间,光承帝突然觉得面前这个容颜精致美丽的女子此时竟显得有些令人恐惧。
光承帝盯着面前人的眉眼,恍惚间似是在她身上看见了靖安侯许昱朗的影子。
他心口一窒,一时间怒气更盛厉声道,“怎么不是!”
“你自入宫起便身居贵妃之位,多年来为曾给皇室诞下一儿半女,你可知朕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保你贵妃之位?朕怕宫中流言蜚语惹你伤心,欲将七皇子交由你来抚养,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朕为你筹谋至此,可是你呢?你始终不领朕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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