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舒心中五味杂陈,同病相怜,怜这个字真是让人惋惜。
皇城那座高墙之中掩盖了太多的恩怨纠葛,无论是萧珩,还是萧瑜,嫁给他们这样的人,只会是不幸的开始。
如若不然,当年她执意嫁给萧珩时,父亲也不会那般担忧。
“我说,你也可以的。”
宋知岁摇了摇头,“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婚约是她父亲定下来的,祖父也是默许,此事早就到了无法改变之地。
若不是太子萧琅突然病逝,她大抵早在半年之前就会被接回京城,商议婚事。
“我身若浮萍,飘无所依,只能听天由命了。”
许明舒转过身靠近她,正色道:“你可知宫里为何选中你我做皇子妃?”
宋知岁抿唇一笑,“自然是家世和皇室之间利益往来。”
“所以,若是四皇子同宋家结亲,反倒会给宋家招惹来灾祸,岁岁你觉得你祖父如此睿智之人,还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招来灾祸?”宋知岁皱眉,“为何这么说?”
“咱们这位陛下一贯不喜朝中哪位臣子势力过大,皇子风头过盛。这般急着想赐婚七皇子和我,无非是想利用靖安侯府牵制宋首辅,让前朝形成两相制衡的局面。”
许明舒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宋首辅为官多年一向不涉足党争,在朝中声望颇高。虽说你和四皇子的婚事早在太子殿下在世时便已经商议过,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储君之位空置,倘若这门亲事结成,极有可能被人说成在夺嫡之争中倒向四皇子萧瑜。”
宋知岁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蜷缩,回京的这段时间她不是没听说过这些流言蜚语。
有的是关于宋府的,有的是关于皇家的。
但听见最多的是朝野上下对靖安侯府的微词和忌惮。
可如今从许明舒口中亲耳听到此事,不免心口一沉。
仔细想来,许明舒这般行事虽冒险,但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顺了皇帝想要通过结亲利用靖安侯府制衡宋家的意,不仅能让皇帝暂且放下对靖安侯府的敌意,且许明舒主动迎合无需皇帝下赐婚旨意,万事就还有扭转的余地。
世家之间的结亲从来不是迎娶和嫁人那么简单,更何况此番嫁的是皇室中人。
倘若如皇帝愿,她们二人各自嫁给宫里的两位皇子,必然会面临卷入夺嫡之争中。
失去了储君之位,血缘亲情维系仍在,皇子依旧是皇子。
可臣子呢?
宋家在朝中不涉足党争谨小慎微了百年,难不成要因为一场婚事葬送了满门清誉和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吗?
许明舒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两家以往从无恩怨,朝堂上父辈们针锋相对不过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意见相左。这么多年京中世家一个接着一个的被连根拔起,难不成要因为两个我们并不喜欢的人,一场并不如意的婚事闹得两败俱伤吗?”
许明舒一双眼清澈无比,宋知岁望着她似乎能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是宋家嫡女,即便她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这么多年有祖父和祖母在家中操持着,从未苛待过她,给足了她作为嫡女的体面和优待。
她不能看着自己祖父身陷泥潭无法抽身,看着宋家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场婚事所摧毁。
良久后,宋知岁轻叹了口气。
“你说的对。”
......
一年到头,朝中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内阁和六部这些日子以来都在为计算朝中一年开支和用度而忙碌着,账目繁多且桩桩件件的每一项实际用度永远大于预期,使得国库亏损严重难以应对紧随其后的官员俸禄的发放。
首辅宋诃接连听了好几日账目汇总,整个人像是短短几天苍老下来,两鬓生出些许白发。
夜里他乘坐马车回府时,过穿堂,顺着廊下行至自己书房所在的院中。
他不喜奢华,平日里办公的院子不算大,但洒扫的整洁,院角栽植着几颗松树,即便在凛冬时节也增添了一抹绿意。
宋诃一条腿迈入院中时见门前人影晃动,那女子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向他行礼。
借着昏暗的灯光,宋诃看清那是刚回家不久的嫡孙女宋知岁。
对于这个孙女,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年幼时宋知岁是家中小辈里唯一一个能坐得住板凳,认认真真地听自己讲学,静下心习字的孩子。
十几岁的年级里便饱读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
且这孩子性子沉稳,孝顺真诚,长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唯一任性了一次就是在她母亲病逝后执意离开京城,返回老家给母亲守孝。
宋诃没有阻拦,他老了,儿女事插手太多只会惹人生厌。
当年因为恩情,一意孤行让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娶了并不喜欢的钱家姑娘做妻子,反倒是促成了一对怨偶。
即便这么多年他与妻子劝解撮合了许多次,仍旧没能让儿子儿媳之间的关系缓和下来。
儿媳钱氏积郁成疾,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宋诃心里,这么多年对这个孙女一直心怀愧疚。
他上前几步,轻声道:“外面天寒地冻的,怎么不进去等。”
宋知岁笑得温婉,“孙女也刚过来没多久。”
她小步跟在祖父身后进了门,伸手将火炉上热着的水壶拿下来,仔细地摆好茶具不紧不慢地泡着茶。
宋诃见她一举一动端庄熟练,离京三年,茶艺礼仪规矩从未落下,不禁满意地松缓了神情。
“这么晚了,过来祖父这里可是有事?”
“离家多年,想同祖父多说会儿话。”
宋知岁将冲泡过一遍的茶水倒出去,没有抬头,“回来的路上,孙女听见了一些闲话......”
宋诃抬起眼睫,“什么闲话?”
“京城里的人说,内阁首辅与靖安侯针锋相对,是因为一早便有意于辅佐四皇子继承储君之位......”
话音刚落,宋诃眉睫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下,猛地伸手将书卷甩出去,厉声道:“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宋某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行的是忠君之事,为的是朝野安稳,怎会涉足党争行那宵小之事!”
宋知岁看着地面上被摔坏的书册,面色平缓道:“祖父无需动气,您一生清正廉洁,朝中百官自然是看在眼里。”
听她这样讲,宋诃逐渐平稳住心神,垂下眼帘没再说话。
宋知岁见他神色缓和,方才继续开口道:“宋家欲嫁女于四皇子是真,内阁多番打压靖安侯府也是真,京中有此流言也不觉奇怪。只是,孙女担心这流言蜚语人云亦云的,如此放任下去,假的也成真的了。”
“孙女离开京城许久,许多事看不明白,咱们宋家有祖父位极人臣,领衔内阁,父亲叔伯任职翰林院和大理寺,如今最该做的便是明哲保身,祖父为何要一直牵扯同靖安侯府的事的事牵扯不放呢?”
宋诃皱了皱眉,“你一个女儿家,不懂朝堂之上的弯弯绕绕,靖安侯府功高盖主,已然成为朝野上下乃至君王的心腹大患,如若不趁现在制衡,将来必生忧患。”
宋知岁眸光淡淡,“可这么多年,靖安侯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未行半分僭越之举。”
“有这样的想法便是太过年轻,太容易相信人性。”
宋诃叹了口气,“这世间最容易变化的便是人心,靖安侯手握二十万大军,位高权重。一个人坐拥如此大的权利,又无人能压制,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宋知岁听着自己祖父的一字一句,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后,她递了一盏茶水送到他面前。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孙女虽不懂朝政,但倒是在祖父您的话中听出了些矛盾。”
宋诃皱眉,不解地看着她。
“什么矛盾?”
“祖父是怕靖安侯权利过大无法压制,日后成朝中忧患,才多番针对想打压靖安侯。可祖父为何敢这般雷厉风行地去做这件事?如今靖安侯征战在外,您不怕逼急了他当真行举兵谋反吗?”
闻言,宋诃怔怔地看着她,似乎被她的话质问住了。
宋知岁轻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道:“您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您从心里也信任靖安侯的为人,您觉得他根本不会行不忠之事。那既然如此,您不觉得您的想法十分矛盾吗?”
宋诃闭了闭眼,许久没有说话。
像是窥探了一番自己的内心,半晌后他闷声道:“我的确相信靖安侯的为人,”
“可这世间事变换莫测,靖安侯府内光他一人的忠心就够了吗,若是后代亲友中有一人生出不臣之心,到时候再想弥补就难了。”
“那就是之后的事了,我们总得先顾及眼下的安危。”
宋知岁眉目平缓,一字一句道:“祖父替陛下替朝廷分忧本没有错,但如今涉足过深只会引火烧身。祖父有没有想过,陛下有意给七皇子赐婚,便是已经担心咱们家插手储君一事,反倒是想借助靖安侯府来制衡于我们。”
“伴君如伴虎,我宋氏一族有今日实属不易,孙女能理解祖父身为臣子的一片赤诚之心,但紧要关头也当明哲保身才是。”
院中房檐上的积雪落下来,发出一阵声响。
宋诃站起身,负手缓缓行至门前向外看过去。
乌云布满了整个苍穹,漆黑的夜里看不见半点星光。
良久后,他叹了口气,挺拔如松的脊背像是在这一刻被人抽光了力气。
“你既说了这么多,想来是心里早有盘算。同四皇子结亲一事,你如何打算。”
宋知岁自矮凳上起身,朝祖父宋诃福身行了一礼。
“烦请祖父替我告知,孙女返京途中受凉一时间水土不服卧床不起,无法准备成亲之事。”
暮色沉沉,都察院偏殿内一片寂静,唯有书页翻动的声音时不时的响起。
烛火映照在书卷上,接连看了几日的卷宗,不免有些眼花头疼。
许昱淮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侧首对身边人开口道:“七殿下,天色不早了,您先行回去休息吧。”
闻声,萧珩自书卷中抬起头。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相同的卷宗看了一整日,凝神时不觉得怎样,这会儿一放下只却感到头晕眼花。
户部尚书刘玄江在位多年,此番虽已经伏法,可留下的烂摊子却怎么也收拾不完。
此案牵扯其中的户部官员多达十几人,新上任的寒门官员虽已经接手户部的公务,但碍于全员都是新人一时间难以顺利推进。
临近年关,内阁叫上六部核对朝廷一年来收入开支账目。
查卷宗,找证据,给已经入狱的官员定罪的事便再次落到都察院头上。
许昱淮见萧珩有所动作,便跟着合上书卷,站起身。
马车已经在都察院外等候多时,许昱淮错开半步跟在萧珩身后出了大门,一路上两个人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临上马车前,他驻足道:“殿下恩情,臣没齿难忘。”
萧珩头有些疼,也在思考别的事,将他的话听得模模糊糊,只应声道:“公事,也是我应做的。”
许昱淮没有说话,僵持中,萧珩似乎意识到不对,回过神来看向他。
二人目光刚一对视,许昱淮拱手朝萧珩行了一个端正的礼。
“臣四弟因户部案件此番身陷囹圄,此番脱罪还需得感谢殿下费心搭救。”
萧珩静静地看着他,面色淡然。
“许御史心里清楚,许翰林当初不过是临时调任至户部,很多账目早就作假他并不知情,户部的案子进展如此顺利还是因为许翰林最先拿出证据告发。此番功过相抵,是他应得的。”
许昱淮神情怅惘,正欲开口被萧珩打断,
“我不过是成人之美,”萧珩低下眼睫,“凭借许御史你刚正不阿的性子,即便是知道许翰林另有隐情,也会因亲友身份避嫌不会插手此事中。”
许昱淮顶着寒风,怅然道:“殿下说笑了,臣没有您想得那般高尚。臣只是觉得执意查户部案件本就危机重重,不想因此落下把柄连累于他。”
萧珩目视前往,突然笑了笑。
“许御史知道我在诏狱中见到许翰林时,他对我说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许昱淮侧首,“什么?”
“许翰林说,所有罪过他一人背,无需靖安侯府中任何人搭救。”
萧珩说这话时,眼神里闪过一丝向往。
“你们府中手足亲友,当真是和睦。”
提起家人,许昱淮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生起一抹柔情。
“臣家中父亲母亲向来看重府中和睦,教导最多的话便是阖府上下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珩愣了愣,低头道:“曾经也有个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可惜,我没信。”
门前覆盖着一层积雪,萧珩踩着脚下的雪前行了两步。
“我自幼同母亲相依为命,一同居住在幽宫,常受缺衣少食之苦,饱经手足欺凌。但那时,我从不觉得日子过得艰难,总想着凭借自己努力早日出人头地,带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
许昱淮静静地看着萧珩,没有做声。
宫里关于萧珩生母的那些流言蜚语他也有所耳闻,只是还是头一次听萧珩自己提起。
“可是后来...母亲不在了......”
想他这一生,名义上的父亲对他只有利用,手足折辱讥讽,唯一爱他的母亲因为他起了向上攀爬的念头而失去了性命。
所以在那个天真烂漫地姑娘闯入他生命中时,他只觉得她单纯的可怕。
人心险恶,世态炎凉。
这世间能倚仗的只有自己,什么和睦的手足亲友,那不过都是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
事实也如他料想的那般,萧珩还记得一日他下学回来,看见许明舒坐在墙角哭地厉害。
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她母亲不慎跌入池水中昏迷不醒,肚子里的弟弟也停了心跳。
萧珩垂眼看着她,沉默不语。
靖安侯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侯府爵位只能落到许家有男丁的亲友头上。
袭爵这等诱惑摆在面前垂涎了这么多年,侯夫人突然怀孕,怎么这般顺遂的让嫡子降生。
只是面前的姑娘似乎永远都看不透这一层道理,仍旧活在就像她自己说得那样,许家亲友和睦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梦里。
再后来,那个灿若暖阳的小姑娘还是挤进了他生命中,成为他昏暗人生里唯一一点光亮。
只是可惜,当时的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根本不相信真心。
他不懂得亲人究竟是什么含义,他的亲人欺他辱他,利用于他。
这世上除了母亲,没有人对他好。
他冷眼看着许明舒的四叔卷入户部的案子,证据确凿后被抄家流放。
当时的他觉得秉公执法没什么不对,许昱康是罪有应得,他不明白许明舒为何会哭得那般伤心。
再后来,他当着宸贵妃的面杖毙了曾经参与害死他生母的宫人。
看着宸贵妃漂亮的脸一点点扭曲,他竟觉得五脏六腑似乎被揪起来一般难受。
他应该开心才对,分明这一刻,他等待了许久。
萧珩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他心里控制不住的疯长,他开始不敢面见宸贵妃,开始过分地在意许明舒,也在意她心心念念的家人。
所以在闭门不出多年的王皇后出面将宸贵妃送出宫外,去寺庙修行时,他没有从中阻拦。
萧鉴晟死得太过简单,远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他报错了仇,也恨错了人。
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时,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想重新开始,想让许明舒留在自己身边,可每每回东宫看见的都是她毫无生气的脸。
他安慰自己没事的,余生还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弥补用来赎罪,只要她还能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没想到,许明舒竟那般决绝地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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