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贵妃收了信,随口问她道:“从前你小的时候一直吵着想要个哥哥,如今姑母不抚养七皇子,没个日后能走得近的哥哥陪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许明舒摇摇头,“要哥哥做什么?我马上就是要做姐姐的人了!”
宸贵妃笑了笑,“姑母正准备和你说这事儿呢,你母亲怀有身孕,约莫今年夏日就能诞下子嗣。陛下体恤你父亲特许他赶在端午前回京,军中的事可在他离开后交由黎将军和杜将军打理,随行的亲卫里有一个你应当是认识的,姓邓。”
“真的吗!”
闻言,许明舒激动地站起来蹦蹦跳跳,满面欣喜之色。
“你这孩子,吓了姑母一跳!”宸贵妃按着心口,又道:“阖家团圆再填子嗣,今年的确是诸事皆宜的一年啊。”
许明舒上前拥抱着宸贵妃撒娇道:“到时候姑母也回家小住几天,咱们一家人也好久没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
宸贵妃笑着应了声,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一种莫名的欣喜与期待涌上心头,邓砚尘要回来了,今年想再见到他便无须等到除夕夜了。
兴奋之余,许明舒突然意识到,黎将军留在边境军营,邓砚尘跟着其他亲卫返程后留在哪里?
沈凛不喜欢他,他更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惹她厌烦。
大军离京后校场空无一人,他又该何去何从。
许明舒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她的小邓子不过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平常人家孩子正是调皮捣蛋无忧无虑的年纪里,他却过了半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
入了春,京城的天气一日胜过一日暖和。
萧珩身上的伤养了这大半个月已经全部恢复,在太医的悉心调养下眼睛看物也逐渐清晰。
他住在东宫的这段时间,太子请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每日过来讲学给他听。他看不见,庶吉士便一字一句缓慢地念下书本上的内容。
东宫有装备齐全的练武场,每日闲暇时间他都会过去练箭,弓绳摩擦着拇指上的扳指,萧珩全神贯注,就像是他阿娘时刻在身后望着他那般,一刻都不敢松懈。
在这里,没有人逼着他认别的女人做母亲,也没有人肆意欺辱他。他可以无需掩饰地每日骑马练箭,读书写字。
日子过的平淡且安稳,就仿佛整个皇宫里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在某间不起眼的殿宇里,曾有一位柔弱女子受皇权压迫,失了半生自由不说最后连性命都丢得那般轻而易举。
萧珩拉着弓绳的手紧了又紧,直到掌心剧烈的刺痛难以忍受时,他才泄气般地松开手。
虎口的位置被磨破了皮肉,隐隐渗着血丝。
萧珩面不改色的那帕子随手擦了擦,突然间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他停下动作陷入沉思。
皇帝大费周章想逼死他生母,极大原因是想为宸贵妃寻一个可靠的子嗣,从而让她稳坐贵妃之位免受争议。
他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已无他挣扎的余地,未曾想宸贵妃突然生了病,且从她养病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人再到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宸贵妃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像是对此事知情的样子。
这一度让萧珩陷入怀疑,可方才看着自己虎口磨出的血迹时,萧珩突然回想起一个被他忽视的细节。
那日同太子萧琅前往昭华宫,即便他视力有损也明显感受得出,宸贵妃的侄女在看见他时露出的恐惧之色。
在萧琅同宸贵妃聊家常时,那姑娘侯在一边帮着宫人给他们二人沏茶。萧珩抬手欲饮时,瞥见白瓷茶盏上留下的一抹红。
他眼睛虽看远物还有些模糊不清,但离得近了还是可以辨认的出茶盏上一抹红是何物。
那是一个带着指纹的血印,小小的虽不明显,但血迹尚且湿润。
萧珩抬起头,借着饮茶的空隙看向站在他身侧倒茶的姑娘。她精心呵护的指甲里,还有着明显的血迹。
她戳破了自己的掌心。
这一点点在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如今回想起来萧珩几乎可以确认,宸贵妃以及她宫里的人对他的事并非毫不知情。
暮色沉沉,萧珩抬首看了一眼天边只剩一抹余红的夕阳,他擦了擦额角流淌下来的汗水,打算换好干净衣服去宫里寻皇兄萧琅,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他到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萧琅正站在后花园的石桥上等他。
萧珩脚下的步伐放快了些,直到走到萧琅身后,他都没有察觉,依旧望着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萧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桥对面的湖心亭上,宸贵妃背朝着他们端坐着,而她面前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姑娘捧着一束火红的花正站在亭子里翩翩起舞。
宫人提着的灯将她周身映照的如同发着光一样,举止投足间如月光潋滟。
萧珩侧首看向萧琅,轻声提醒道:“皇兄。”
萧琅回过神,看清身后的人时含笑道:“来了,母后已经备好的晚膳就等我们过去了。”
萧珩点点头。
萧琅微微侧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感慨道:“你知道传说里的月驾车之神叫什么名字吗?”
萧珩不清楚他为何突然问自己这种问题,想了想依旧如实回答道:“‘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别称为望舒,也称...明舒。”
萧琅点了点头,看向湖心亭没有说话。
“皇兄喜欢她?”萧珩盯着萧琅认真的侧脸,突然问。
闻言,萧琅愣了一下对萧珩的这一说法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转回头笑着道:“美好的事物总是会叫人心生向往,不是吗?”
那边姑娘的舞跳完了,宸贵妃和昭华宫的宫人们一起鼓掌夸赞着她,四周洋溢着欢声笑语。
萧珩盯着那个姑娘的身影,突然开口道:“皇兄喜欢,可以请皇后娘娘赐婚。”
萧琅摇了摇头,否认了这一说法,“一朵娇花应当被放在土壤里悉心呵护,而不是过早折下来看着她逐渐凋零,我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何谈护他人周全,寻常人家都不想自己女儿嫁给我这样的人,何谈是靖安侯的独女。”
他讲话的语气是一贯的平缓温雅,萧珩没有从他的话中听出遗憾的滋味,倒是有几分看透生死的洒脱。
萧珩眉头微蹙,沉声道:“可你是太子,你是君,靖安侯是臣。”
他想要的又有什么是没办法拥有的,又有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萧琅回首看向萧珩,神色认真道:“阿珩,这世间毕当皇帝更难的是做一名合君意、合臣意、合民意的储君。日后你就会明白,身居高位之时,往往才最是身不由己。”
萧珩没有说话,他不太能明白皇兄话中的深意,但他知道皇兄这个太子当的并没有那般容易。
这是文华殿的大学士们讲学时曾讲到,能明才不会惑于奸佞,勤恳才不会溺于安逸,决断才不致牵于文法。
在一众皇子还尚未听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时,萧琅已经全部都做到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夜深才得放下书卷休息。
身居太子之位的这几年,萧琅担当起做兄长的责任,悉心教导弟弟妹妹,从不偏私。他体察民生之苦,多次劝诫皇帝轻徭薄赋,善待贤臣,广开言路,赏罚分明。
多年来上至天子,下至皇室宗亲群臣百姓,都报以仁爱之心,是以朝野上下提起太子殿下时无不称赞其为人。
萧珩低着头跟在萧琅身后走着,良久后他突然开口唤道:“皇兄。”
萧琅侧首,“怎么了?”
“我最近骑马练箭一刻都不曾松懈。”
萧琅突然笑得灿烂,他以为自己这个弟弟是在同他讨夸奖,遂道:“知道你辛苦,今日晚膳皇兄还叫母后多备了几个好菜,今晚就多吃一点补补身子。”
萧珩沉默了半晌,又道:“我以后,可以带兵打仗。”
他抬眼看向太子萧琅,锐利的目光中满是坚定,“皇兄没办法做的事情交给我来做,皇兄能做到的事只放心大胆的去做。臣弟,会替站在皇兄身后,辅佐皇兄做盛世明君。”
萧琅被他一段慷慨激愤的言辞说得愣了神,半晌后他欣慰地抬起手拍了拍萧珩的肩膀,“有这样好的弟弟,皇兄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接连下过几场春雨后,边境的天气也逐渐暖和了起来。
草丛里不知名的野花开了,小小的一朵聚在一起,密密麻麻开得十分娇艳。
晨光微熹,邓砚尘提着枪从校场走回来,暖阳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额角生出的薄汗泛着光。
少年人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子,今日练枪时发觉鞋有些不合脚了。他提着长枪回营帐,想去包裹里找一双年前在京城新做的鞋子。
掀开门帘时,与里面正要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二人互相吓了彼此一跳。
邓砚尘回过神,收了枪尖笑道:“孙叔,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来人一愣,随即在邓砚尘肩膀上拍了一下道:“什么鬼鬼祟祟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小子的事过来的。”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陈旧的册子递给邓砚尘。
邓砚尘在看到那本册子封皮上的几个字后,面上的笑容逐渐冷落下来。
他走进营帐内,用简易的木杯给孙叔倒了杯热茶,道:“孙叔先坐吧。”
被唤作孙叔的人名叫孙文成,是军中的文官,他是经朝廷挑选派遣至玄甲军中协助主将处理军务的官员。在跟随靖安侯来军中之前,曾在吏部任职过主事。
交到邓砚尘手上的册子不厚,是当年孙叔整理人事卷宗时出现错误留下的草稿。邓砚尘随手翻了几页,便看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永德三年,邓洵进士及第被选入翰林院做编修。
永德六年,邓洵经朝廷调遣至苏州遂城县担任知县一职。
永德十二年,死于潇湘馆,被人发现时衣不蔽体。
邓砚尘握着手中的书册,目光停留在写满他父亲生平的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没有说话。
孙文成几欲张口,最终还是宽慰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时间过去的太久,且当年你们一家刚搬过去没多久,在苏州府举目无亲,要查起来的确是困难重重。”
邓砚尘抬起头,缓缓道:“我那时候还是太小了,许多事情没办法记得清楚。只是后来听母亲提起时,依稀记得父亲总是在外奔波,鲜少回家。那一年春雨连绵,洪水冲垮了河道,淹没了百姓的农田,所以父亲每每回家时下半身都被污水浸湿。”
“我娘她告诉我,父亲是寒门出身更懂得苍生疾苦,是个心怀百姓的好官。所以这么多年,无论是我娘还是我都不相信父亲是死于那种原因。”
孙文成叹了口气,陷入回忆之中,“其实当年你父亲动身去苏州府之前我曾见过他一面, ”
“当年我整理你父亲卷宗时,见他精通治河之道,心想此等人才去了苏州府,必能应对的了洪灾。未曾想一年后再得知消息,竟是天人永隔。如今看来,天灾究竟是比不过人祸啊。”
闻言,邓砚尘侧首看向孙文成,一双明亮的眸子像是有火光晃动,认真的问道,“所以孙叔也觉得我父亲的死是为人祸而非天灾,对吗?”
孙文成点了点头。
江浙一带,本就是水深混乱之地。
许多世家官员世代驻扎于此地,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邓洵为人正直,不善于官场的弯弯绕绕,且他出生寒门,凭借着一腔热血,是没有办法同那些经验老到的世家官员做斗争的。
邓砚尘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又紧,没有再说话。
孙文成看着他落寞的目光,开口道:“你想查清当年的真相,还你父亲母亲公道,光靠这些东西是远远不够的。如今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余年,朝中官员更替了不知多少人。小邓啊,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执着于此事了。”
“你母亲查了这么多年一刻都不曾停歇,已经将自己搭进去了,你也要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吗?你还年轻,忘掉前尘往事日后跟着黎将军和侯爷前途无量。人啊,无论何时都是要朝前看的。”
邓砚尘盯着前方,眸光闪烁依旧执拗道:“正是因为我母亲为了此事失了性命,所以我才要继续追查下去,让她在九泉之下得以安心。”
孙文成摇摇头,苦口婆心道:“这件事查下去关系非仅是一两个官员,也不仅仅是一两个权贵那么简单。兴许上至天子,下至朝臣百姓都会被牵扯其中,所带来的后果不是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孙文成叹了口气,这些年有关遂城县的事他也是留心过一些的。
邓洵去世这五年里,接连又有两位遂城县知县意外去世。
此地水深不可测,非寻常人可以涉足的。
邓砚尘收了手上的书册,正色道:“我意已决,孙叔不必多劝了。今日之事还要感谢孙叔倾力相助,砚尘感激不尽,不过还有一事需孙叔帮忙。”
“什么事,你说吧。”
邓砚尘道:“今天的事就劳烦孙叔替我瞒着,不必在黎将军和侯爷面前提起了。”
孙文成应了声,一边叹息着一边摇着头走出了营帐。
这天夜里,邓砚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许是白日同人说起了许多过去的事,午夜梦回时他又梦到了他小时候。
在背着光的巷子里,他被几个熟悉的小混混他堵在里面,小混混们手中握着的或是石子或是臭鸡蛋,不停的往他身上抛打着。
他们嘴里咒骂着他是小畜生,他们说他爹死在潇湘馆那种地方,必定是和那里的□□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兴许是得了什么脏病,不仅害死了自己,还传染给了他娘,只留下他一个有娘生没养没娘养的小畜生。
邓砚尘浑身是伤走在风雪里,只要他经过,身边都会有人在他身后对他指指点点,谣言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村子。
他哭着和身边人解释他爹娘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却没有人愿意听。
人们始终相只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不会在意事情的真相。
他爹下葬的那一日,邻里乡亲没有人过来送上一程。
他娘带着他拿了一把铁锹,寻了个相对偏僻不会被人打扰的位置,一下又一下用力挖着,冬日里表层土壤被冻的坚硬,一直到了日落时分方才草草的为他爹办了一场仪式。
两年后同样的一个大雪天里,邓砚尘背着那把铁锹,将他阿娘的尸骨同父亲合葬在一起。
再后来他被黎瑄接到了京城,开启了他寄人篱下的生活。
初到将军府的第一天,邓砚尘就被发现,府上的人看着他时微妙的气氛。
将军府的女主人并不不喜欢邓砚尘,连同着府中下人也不会同他讲话。
那段时间,他躺在将军府柔软的锦被里,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离皇城越近,他心里便越发焦躁不安,他想出去看一看,想找到当年与父亲共事的官员,查清当年的真相,为自己父亲正名。
可他还太小了,什么也做不到,以他目前的状态就连这座将军府都寸步难行。
遗憾一新一旧,通通在他心里生了根。
梦中一阵天旋地转,脚下的场景发生变化,他踩着草坪之上,头顶是炎炎烈日,不知自己置身于何地。
突然间,他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回首时发现一个身着月牙白色衣裙的姑娘,不知怎么落入水中,正在湖中不停地挣扎着拍打着,模样甚是痛苦。
邓砚尘心口一紧,没有做任何犹豫只身扎入水中游向那个姑娘。
他揽过那个姑娘纤细的腰身,一把将她抱起来游向了岸边,急切的给那个姑娘按压着胸口,嘴中呼唤着她的名字,直到看见她将胸腔里积水吐出来,这才放心。
然而下一瞬,有人带着怒气而来,将那姑娘从他怀里夺走,斥责着他“滚开。”
邓砚尘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茫然地跪坐在原地。直到起身时,透过清澈见底的湖面,梦境中的邓砚尘看见了一张像他却又不像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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