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氧气稀薄,高原反应严重,一个不好就是要命的事,她宁愿让自己背上没觉悟的黑锅也要留住丈夫,她是放弃了大家,选择小家。
杨枝透过玻璃上的反光看见平静开车的林少锡,他们的方向是电厂。
杨枝启程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她来与邱瑞华告别。
邱瑞华一听他们都要走,仰头看向林少锡。
他靠着鞋柜,朝老太太抬了下眉毛。
邱瑞华问:“你什么时候走?”
林少锡说:“没那么快。”
关于儿子的也就问这么多,邱瑞华对杨枝说:“我不担心他,我就是担心你,你从小到大都在我跟前,哪都没去过,还是去那么偏远的地方,答应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常常给家里来电话。”
“我一定常给您打电话。”杨枝眼睛红红的,但她决定不哭,该流的眼泪都在老太太住院时流光了。
第43章
杨枝走前, 站在门口给蒋欢发消息,让她下来。
姐俩站在那,其实还是有点像的, 细细看下巴那一块和杨美秀年轻时一模一样。
蒋欢一听她要走就哭了, 问她:“你就这么讨厌我们吗?”
杨枝拿袖子不讲究地胡乱给蒋欢揩了揩眼泪:“少锡哥过一阵也要走, 你有空就帮我下来看看老太太, 她年纪大了,这么伤一回,到底是损了根本, 要是有什么……呸。”
杨枝摸了摸木头, 把不好的话收掉。
蒋欢急了:“你们到底怎么了啊?”
杨枝笑了一下:“我们好着呢。”
“好个屁你俩可是异国!!!打个电话都不方便!!!”蒋欢问她,“你究竟怎么想的?哪有两口子这么过日子的?”
“哟。”杨枝逗她,“你知道什么是两口子?”
蒋欢不乐意笑,站在那扯嗓子哭。
“我们是大人了。”杨枝说, “大人有大人的担当,我们该去做应该做的事。”
蒋欢哭成一朵菊花, “妈知道了会伤心的, 她其实特担心你。”
“蒋欢。”杨枝牵起她的手,与杨枝被消毒酒精浸泡的略有些粗糙的双手相比, 蒋欢的手很嫩, 一丁点倒刺都没有。杨枝说, “一转眼你就长大了, 我其实很羡慕你,这么多年,占了你的床, 你的妈妈,你是该不高兴。不管你相不相信, 我其实一直挺高兴有你这个妹妹,以后,要像个大人一样,这楼上楼下,托你多照拂。”
“姐……”蒋欢泪眼汪汪,嚅嗫着,“我想抱抱你。”
杨枝张开手,轻轻抱了一下。
但杨枝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很快松开,蒋欢也有些尴尬,姐俩一时不做声。
“上去吧。”杨枝拍拍她脑袋。
蒋欢红着耳朵,三步并两步跑了。
林少锡从里头出来,学着杨枝刚才的模样,也拍拍她脑袋,笑着:“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能看见你俩这样。”
杨枝踮起脚捂他嘴,懊恼着:“少锡哥!你不要说话了!”
他们是沉重地来,依然沉重地离去,只是将这份沉重伪装起来,想轻松地告别。
车驶远了,杨美秀趴在窗边偷偷哭泣,问蒋欢:“你姐就真没提过我一句?”
蒋欢低着头,沉默便是回答。
那天从医院走的时候,杨美秀以为事情会有转机,可她没等到杨枝低头,现在,她才知道,她真的不了解这个女儿。
这时,有人敲响蒋家的门。
邱瑞华站在门外,手上拆了石膏,但额上的疤痕新鲜,她问:“美秀,你在家吗?”
杨美秀想不到会是她。
“美秀啊。”
杨美秀后退一步,不敢开门。
她怕啊,当初要强没说出口的道歉,成为了夜里的梦魇,日日蚕食着她的良心。
是蒋欢打开了家门。
杨美秀看见了,看见了那尚未复原的伤疤。
她顿时自责得无法言语,耸动着肩膀,半晌,恸哭:“瑞华姐!”
邱瑞华进门道了来意:“你别着急,往后小枝往家里捎信我都告诉你。”
都是当妈的,邱瑞华能知道杨美秀的担心。
杨美秀在所有人面前嘴犟,这一刻终是败了下来,她轻轻托住老太太的手,抽泣着道出迟来的歉意——
“对不起,瑞华姐。”
“算了,都过去了。”
“我是罪人啊……”杨美秀站不住,扑通跪在地上。
邱瑞华赶紧扶她:“使不得使不得,小欢,扶你妈妈起来!”
蒋欢不知道,如果这声道歉早一点说出来,杨枝会不会原谅。
她扶杨美秀,杨美秀捶胸,拉着老姐姐,自责不已。
邱瑞华安慰:“孩子们长大了,该学着放手。”
杨美秀哭着点头。
只是她明白的太迟了。
邱瑞华:“往后啊,咱们做个伴,孩子们有他们的事业,咱们别让他们担心就是替他们稳住大后方,比什么都强。”
杨美秀聆听着,其实她就是一直看着邱瑞华这么过来的,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该这么对杨枝。
“她,她不认我这个妈了。”杨美秀懊悔不已。
邱瑞华自有一番道理:“她不认你,在你这,她还是你闺女不?”
“是啊!”杨美秀说,“她流着我的血,永远都是我大姑娘。”
“那不就得了。”邱瑞华笑了。
杨美秀恍然大悟。
邱瑞华说:“这么多年,我气你,也同情你,小枝是个心软的孩子,她比谁都心疼你。孩子会犯错,大人也会,孩子犯了错要改正,大人呢?”
杨美秀:“也该改。”.
杨枝走的前一晚,林少锡抱着她,低声笑:“你家亲戚看我不顺眼怎么的,回回重要关头都来看你。”
杨枝一愣,随即也跟着笑了。
她穿蓬蓬的宝宝裤,趴在林少锡怀里,没了从前那股抖机灵的脾气,不怎么乐意说话。
少锡亲了亲她额头,嫌头发碍事,撸高了再亲一个,杨枝顶着四仰八叉的头发朝他软软笑了一下。
又这么静静待了一会儿,她的手往下摸。
都摸到了,被少锡攥住手腕拉高,紧紧锁在胸前,不让碰。
杨枝这下爬了起来,看着他,刚才还埋怨亲戚,可这人压根没支棱。
她问:“少锡哥,你不想吗?”
少锡把她摁回去:“想这么待着。”
杨枝长手长脚抱着他,眨眨眼,舍不得睡,这一别,就得是两年。
都是少锡交代的多,她却什么都没要叮嘱的,少锡这时问她:“真没要说的?”
杨枝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林少锡,你要痛快的活,怎么痛快怎么来。”
第二天,天还黑着杨枝便离开了。
她没让少锡送。
她一走,少锡就睁眼,刚才还热腾腾的怀抱,一下便凉了。
他起来开灯,绕着空荡荡的家走一圈,停在冰箱前。
那里贴了杨枝留的纸条——
【少锡哥,冷冻室我给你留了馄饨,够你这几天吃,馅儿是我自己调的,如果味道不好,你多见谅。】
【还有,你走前,记得把冰箱清干净,浪费食物不好。】
林少锡像一颗大石头,蹲在冰箱前,看着那一冷冻室的小馄饨,就这么看了好久。
这个点的机场并不忙碌,杨枝寻了个角落,最后再看看南城尚未亮起的天。
她一点一点摩挲自己的手腕,那上面还有林少锡咬下去的感觉。
他都没用力。
她怕自己很快就忘了。
那么,她那么重地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是不是能让他多记得她一些?
机场广播念出即将起飞的航班,杨枝站起来,快步走向检票口。
少锡哥,再见了。
杨枝走了以后,老严组了个局,三宝春光满面:“有个事,时间没到不能说,但我提前让你们沾沾喜气,别说哥们不够意思。”
老严拿花生米扔他:“闭嘴吧你!”
三宝:“啧,你这人,就是嫉妒我。”
老严拿眼横林少锡:“这你也忍?”
林少锡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趁三宝不注意,朝他脸上砸毛豆皮。
三宝:“哎哟!”
老严呱唧呱唧鼓掌:“该!”
三宝这才找回点智商:“出事啦?”
老严指指林少锡:“这人老婆走了。”
三宝:“吵架啦?离家出走?不能吧?咱小枝妹妹懂事着呢!”
三宝再瞅瞅少锡:“也不能是你啊,你小子疼她还来不及。”
少锡:“走了,支医。”
三宝:“那光荣啊!”
少锡:“之前我们也打算要个孩子,没怀上。”
三宝:“……”
三宝:“哥我错了。”
三宝自罚一杯。
少锡跟他碰了碰,好兄弟,说真心话:“我当时其实没多遗憾,还觉得庆幸,怕耽误她出去。”
三宝和老严对看一眼,纷纷觉得——
尼玛这是情圣吧?
少锡顿了顿:“不过现在有点遗憾,主要是她走了,身边空一块。”
三宝:“那你怎么办?”
少锡:“她还想让我也走,赶我出国待几年。”
三宝:“……”
少锡抠了一把豆,全倒给三宝,三宝受宠若惊,愣是不敢下嘴。
少锡:“可能她从来就没喜欢我。”
三宝:“……”
老严:“……”
少锡:“没关系,不重要。”.
杨枝下了飞机又转火车,最后在火车站外爬上一辆摩托车,突突突翻山越岭,到达了这次支医所在的镇医院。
这是黔东南一个叫德巴的地方。
这漫天的绿,弯曲的路,让杨枝的心跟着奔腾扩朗起来。
医院的条件如预料中那样,兄弟单位的医生们都很友善,欢迎她的到来。
杨枝在一颗百年老树下给邱瑞华打电话报平安,说这里哪哪都特别好,挂了电话挠着满腿包去小卖部买当地最厉害的驱蚊液。
这条平安抵达的消息经由老太太转告给了林少锡。他刷开手机看了看那颗小猫头,到底是没打扰她。
南城渐冷,思念却如绵绵夏雨,浇得人满心柔情。
林少锡找了一天想把杨枝的车开出去洗,就像她曾经为他做的那样。
只是下到车库一看,舍不得动了。
车里有她的味道,储藏格里有她喝了一半的水,她夹在刘海上的搞怪发夹,她穿高跟鞋时备用的平底鞋,他的伞,玩偶挂件,手机支架……这些东西让人觉得她还没走,下一秒就会坐进车里,笑着喊:“少锡哥!”
林少锡翻开她看了一半的书,书里夹着她顺手写的药方,再翻几页,一张记着几点开会的便签纸落在脚垫上。
杨枝的字,不是太工整,龙飞凤舞的,随她的性格,敞亮明快。
但她写字,从来不偷懒赖掉标点符号,这也是她的性格,细致周到。
林少锡顺手拉开储物柜,拿出了那个牛皮袋,明知道她不会签,还是打开来看看。
但上面有字。
明晃晃的几个大字——
少锡哥是傻瓜蛋!
林少锡的神情微微诧异,随即笑了,笑声溢满车厢,他将这份协议收好,重新放回去。
第44章
从那以后, 林少锡有事没事就赖在老太太那儿。
邱瑞华天天看着他,也看烦了,不稀罕了, 问他:“你就没别的地儿可去?”
林少锡大拖鞋大裤衩, 靠在红木沙发上看篮球赛, 挺自得地嗯了声。
等家里电话响, 母子俩急哄哄都冲到跟前,接起来,听见那头杨枝在笑, 叽叽喳喳的。
邱瑞华捧着电话一口一个猫儿, 母女俩有得聊。
等了一会儿,怕这俩人聊完了把他忘了,林少锡碰了碰老太太胳膊,指指自己。
邱瑞华啧了声, 就很没眼看,问:“你少锡哥也在, 喊他说两句?”
杨枝:“他怎么又在?”
这话着实没心没肺。
林少锡无奈地将T恤领口拉到鼻上, 不知该哭该笑。
电话拿过来,清清嗓子。
那头的姑娘响亮地喊:“少锡哥!”
少锡心里就顺畅了, 嗯了声, 问:“忙不忙?”
“忙!”
隔着电话, 好像什么都说不了, 夫妻俩还没老太太能聊。
两人都感觉到了距离。
林少锡手机里装着贵州的天气,可贵州太大了,他也拿不准, 问:“你那今天下没下雨?”
“下了!”杨枝应得很快,问, “你声音怎么怪怪的?”
他这才把领子扯下来:“这样呢?”
“这样好多了。”
说的都是些废话。
林少锡自己也没滋没味,先开口,让她忙去吧,别惦记家里。
杨枝多爽快啊,嗯了声,啪就把电话撂了。
林少锡握着听了一会儿忙音,这才放回去。
碰上厂里有足球赛,林少锡晚上干脆就住在这边,楼下买一罐冰啤酒,逛荡到球场看球。
已经正式入冬了,但球赛激烈,运动员们热得脱了球衣,天灵盖冒热气,林少锡就盘腿坐在草皮上,进了好球还给吹个口哨,易拉罐底与地面碰一碰,兀自干个杯。
看完了,慢悠悠往回走,隐约瞧着车胎里夹了石子,蹲在那儿徒手抠。车大,把人藏起来,谁都不知道他在那。
蒋欢蹦蹦跳跳下楼打酱油,兜里还揣爸爸给的零花钱,琢磨着买什么辣条好,食杂店外零散还坐着些老邻居,拉着蒋欢问:“小欢,你姐和少锡是不是离婚了?”
蒋欢都不想理这些人。
怎么嘴这么碎啊!
偏偏人家还问:“不然怎么你姐都不回来?”
林少锡在车边冒了个头,自然听见了,没当回事,蒋欢灌了好大一口风,扬声喊:“姐夫!!!”
林少锡嗯了声,站那等她。
瞧着还是从前那样。
邻居嘀咕:“没离婚啊?”
蒋欢可凶了:“说什么呢!我姐那是支援国家建设!多伟大啊!我姐夫支持她,他们恩爱着呢!”
这话少锡爱听,笑了。朝蒋欢招招手,蒋欢跑过去。
隔壁楼的阿姨跟对门小声说:“小欢就是没她姐懂事,杨枝成天都乐呵呵的。”
“被宠坏了。”
蒋欢不在乎,脑门上几个大字:我爸是蒋福明!
林少锡跟她说:“你跟那些人计较什么。”
蒋欢敛着眉,小特.务似的在林少锡身边来回绕了两圈,板着脸:“我告诉你哦,我姐不在,你要是敢乱来,我就告诉邱邱姨。”
“你姐给你打电话?”
蒋欢摇头。
林少锡内心平衡了些。
没平衡几秒,蒋欢戳开手机美滋滋:“我姐给我发照片了!”
那是一张满天星星的照片,杨枝只漏了个手指头。
蒋欢从林少锡的沉默中领悟了一些事,问:“我姐没给你发照片啊?”
“恩。”
从小牵在手里的妹妹呢,抵不过杨枝走前那个拥抱,蒋欢可以说是彻底叛变,也可以说是回归正道。她一点没心疼哥哥,反而哼了声:“谁叫你要走,我姐肯定生你气呢!”
“蒋欢。”林少锡扯了下她辫子,“少胡说八道啊,不是我想走。”
老幺想都不想:“绝对不可能是我姐赶你走!她可舍不得你了!”
林少锡还想多听听:“怎么舍不得?”
蒋欢想着过去的很多事,她头一回去医院找杨枝,他们面对面站着过道里说的那些话,杨枝回家说要结婚的模样,还有杨枝在天台上,义无反顾的眼神。
这都是姐妹俩的小秘密。
林少锡又扯扯辫子,把老幺脑袋扯歪了,蒋家千金不耐烦:“不知道!你怎么不问她?”
林少锡撒开手,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林少锡喊住了还要往上爬的蒋欢:“往后再有照片,发我一份。”
蒋欢不乐意。
“二百。”
“成交!”
得了好处,蒋欢这才舍得把辣条掏出来,像小时候那样,献宝:“哥,你尝尝。”
林少锡啧了声,瞧不上小孩吃的东西,数落蒋欢:“这点你真比不上你姐。”
杨枝要是有点什么,头一个想着他。
蒋欢压根不气,还跟着哼哼:“是,我姐吃辣条比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