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难为情。
嘴被亲肿了,下面也是。
林少锡早晨洗过澡,身上有很清爽的味道,但她能想起的,全是前一晚那个癫狂到陌生的男人。
她的耳边甚至还有他浑不吝的逼问,更可耻的,是她心痒难耐的回答。
“好烫。”
“喜欢。”
杨枝第一百次后悔喝酒。
原来她的酒品是这样的。
林少锡的双眼从杨枝的嘴唇移开,帮她整理了一下丝巾,丝巾下是什么他最清楚,他低低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杨枝捏着手,不肯回答。
他再要求:“你看看我。”
杨枝飞快看了他一眼,又被灼得低头,脸红透了。
少锡凑近了:“讨厌我?”
杨枝急了,推他。
少锡体贴地把她口罩戴好:“走吧,我陪你去。”
他带她去三宝店里,要三杯咖啡一杯茶,杨枝修改了那杯甜饮料,想试试纯正的黑咖啡。怕她喝不惯,林少锡要求多加半杯冰块。
出去的时候,他推开门等她,南城的夏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漫长,杨枝却突然渴望冬天。
她问:“少锡哥,昨天我们……”
林少锡嗯了声。
他们一早达成的默契,于昨晚第一次实施。
杨枝睡着后,他抱着她,手贴着平坦的小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会有一个希望。
杨枝忽然觉得身体里种了颗种子,低头看了看自己。
林少锡朝她伸出手。
她牢牢牵住。
邱瑞华头上的伤拆线后办理了出院,林少锡将母亲接至他与杨枝的婚房,那里本就有她的房间,可这还是老太太头一回住进去。
杨枝销假上班,与同事商量夜班的事,从前她帮人不少,如今人家也愿意帮她一把,家里请了个护工阿姨白天照顾邱瑞华,晚上杨枝就睡老太太屋里,夜里都是她扶着去洗手间。
她担心邱瑞华的骨头愈合不好,学着煲汤,当医生的人,信奉以形补形,托护士长买菜的时候帮她挑一只猪蹄,在住院部楼下的公共厨房里一炖炖一天,下了班提回家,看着老太太吃完才安心。
如果林少锡回来,会逗趣几句,家里有短暂的笑声,但那笑声留不久,一会儿就散。
杨枝夜里起来喝水,被等在门口的少锡从后面搂住。
他带她去看鱼缸,今天回来时,往里头多倒了两尾泡泡眼,那时杨枝在给邱瑞华洗头,没瞧见。
杨枝看着看着就哭了。
眼泪打在他小臂上,还以为他没发现,自己胡乱擦了擦脸,夸泡泡眼可爱。
林少锡把她转过来,仔仔细细抹掉眼泪,杨枝主动垫脚抱了抱他,这是近来难得安心的时刻。
杨枝被大主任call到办公室单聊那天,美小护的爸爸夜里出海海钓,钓了一只大章鱼,章鱼多足,特地带给杨枝,杨枝用老鸭做配料,调一盅补汤。以为是因这事挨批,拿出缴款单,说自己回回都缴电费,锅子也是自备,不占用公共设施,不耽误病人做饭。
大主任被她逗笑了,摆摆手:“不是这个。”
杨枝讪讪。
大主任:“响应号召,下个月,咱们要派一名医生去贵州支医,杨医生,你怎么想的?”
杨枝:“多久?”
大主任:“一年半。”
支医不少见,兄弟单位间互帮互助,交流先进经验,去的都是苦地方,没有这么好的医疗条件,没有这么宽敞的高楼,你甚至想象不到那里会有什么。
杨枝一时没说话,脑子里过了很多事。
老太太的伤,深夜抱着她看金鱼的林少锡,还有,还有……
杨枝抚了抚小腹。
大主任说:“不要紧,你考虑看看,咱们科李老师要退了,这次下基层的意义你应该明白。”
杨枝点点头,从办公室出来,急忙忙去看她的章鱼汤。
就添了点盐和姜,其他什么都没放,那汤又清又鲜,邱瑞华连喝两碗,在杨枝的期待下吃了两条章鱼脚。
林少锡晚上有应酬,杨枝等到很晚他才回来,盯着人看了半晌,林少锡笑着问她:“看什么呢。”
她摇摇头,今天的事没跟他提。
这件事,少锡最后是从老严嘴里知道的。
老严以为他知道呢,少锡摇了摇头。
“贵州哪?”少锡问。
贵州那么大。
“肯定不在市里,我们科这次也有名额,我徒弟第一个写申请书,他去西藏,两年。”
少锡一下子什么都不问了。
老严拍拍他:“回去好好商量一下,你们毕竟是新婚。”.
午饭的时候,大伙聚在大办公室聊天,美小护跟杨枝嘀咕:“听说眼科孟医生申请去西藏,和他老婆大吵一架,他们女儿刚出生两个月。”
杨枝听了,问:“那怎么办?”
“那边白内障特别多,孟医生是这方面的一把刀,医院肯定是想让他过去帮忙,可他老婆说了,去就离婚。两边父母都没法帮忙看孩子,就靠她自己。”
杨枝点点头,表示理解。
美小护:“你呢?考虑的怎么样?”
杨枝戳着书,不知在想什么。
转天陈柔约她吃饭,特地选了医院附近挺贵的日料店。
陈柔说:“我跟伍超在一起了,就你老公那个同事。”
杨枝这才露出点笑:“真哒?”
“这顿当谢你啊!”
杨枝:“那不能!不算!不正式!”
陈柔抿嘴笑:“那下次带上他们男的,咱们四个人一块吃顿饭。”
杨枝:“这还差不多。”
陈柔伸手揉揉她脑袋,也笑了,但笑意很快散开,轻声唤了声:“小枝。”
“恩?”
陈柔:“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杨枝放下筷子。
“我听伍超说,林少锡最近工作上不太顺。”陈柔说,“他们公司来了个降落伞,抢了他的项目,这个项目原本就是他的,好像是那天他突然走了,让顶替的人钻了空子。”
这不像是林少锡会做的事,杨枝推算着时间,问:“具体哪天你知道吗?”
陈柔给男朋友发消息,对方直接打过来:“弟妹,你好。”
然后杨枝知道了具体时间。
那阵子他们刚办完婚礼不久,林少锡也只出差过一次。就是那一次,她与谭颖第一次碰头,他临时赶了回来。
杨枝问:“他现在在公司很难是吗?”
伍超:“可以这么说。”
“有多难?”
“寸步难行。”
杨枝:“……”
伍超:“市场就这么大,这个项目是公司下半年最重要的项目,对公司来说,只要成了,不管是谁签下的都无所谓,但对少锡来说,他少了晋升的筹码,别人升了,也就等于他降了,他是凭真本事一路爬上来的,但有时候本事没关系好用,他现在没有话语权,好项目不会到他手里。”
第42章
几天后, 杨枝在书房看到了一份外派的申请单,地点是英国,两年。
林少锡洗完澡出来, 从身后拥着她, 解释着:“公司有这个意向, 我拒绝了。”
杨枝问:“如果去了, 是不是能当老大?”
林少锡笑着嗯了声。
“当英国的老大?”
“看项目和成绩,做得好,回来也是老大。”他说完, 把那张纸抽走了, 随意压在键盘下。
“少锡哥。”杨枝问,“如果,当初我没留你,你是不是就去美国了?”
林少锡的眼里全是刚洗完澡不吹头发的小猫儿, 他摩挲她的腰:“哪有这么多如果。”
杨枝却还要问:“如果你从美国回来,是不是也能当老大?”
“今天怎么对我工作这么好奇?”
杨枝垂下眼, 勾着他的手:“随便问问,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林少锡拍拍她,赶她和老太太去睡觉, 自己在书房又待了一会儿。
他将那张纸对折收进抽屉里。
其实当初留下就预见了今天的局面, 一山不容二虎, 盘子就这么大, 谁都想占一块,他与如今得势的降落伞本就有龃龉,小人得道, 不给他使点绊子怎么行。
林少锡关了书房灯,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杨枝与邱瑞华挨着头静静睡着。
这就够了,他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邱瑞华拆石膏那天,南城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夏日,有了一丝凉意。
杨枝托着她的手上了骨科,老严早就等在那,亲手给老太太拆石膏。
石膏一拆,他徒手摸了摸,就知道骨头长得好,结实。
邱瑞华夸杨枝:“都是我们小枝的功劳。”
老严:“是,她都成我们院煲汤达人了。”
杨枝私下里又问了问老严需不需要复健。
老严摆摆手:“真不用,回家正常做事,稍稍锻炼一下就有力气了,千万别什么都拘着不让做,那样才是不好。”
杨枝点点头,虚心接受,自己在门口站了站,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浊气。
门里头,母子俩看着这个小小当家人,都笑了起来。
杨枝也跟着笑,提起包包:“走,回家!”
但邱瑞华要回的是电厂那个家。
杨枝和林少锡都是一个意思,干脆住一块,家里也不差这点地方。
邱瑞华不肯,坐在后头不高兴,杨枝知道,她舍不得,她与少锡父亲的点点滴滴都在那里。
可杨枝也担心,担心楼上楼下的,再出什么事端。
最后终于是拧不过,夫妻俩把老太太送回电厂。
电厂人好瞧热闹,看见这一家人回来,心里弯弯绕绕想什么的都有。
也是巧了,杨美秀正好从家里出来,两家人在楼道口打了个照面。
杨枝站住脚,杨美秀甚至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仰头走了。
林少锡默默拍了拍杨枝肩膀,杨枝扶着邱瑞华,没叫人看出情绪。
邱瑞华略有些疲惫,杨枝要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喊了声猫儿。
邱瑞华抱了抱她,轻声叮咛:“我这里你别操心,多想想自己。”
上了车,杨枝让林少锡再送她回医院。
“今天不是休息?”他问。
杨枝巴巴望着足球场:“有点事。”
于是他把她送到医院门口,这儿不能久停,夫妻俩挥了挥当做道别。
从医院大门到大马路相当于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分开,朝着不同方向。
林少锡开出这个街口,忽然看见杨枝放在后座的外套,车头掉了个方向,重新又从后山绕回这里。
这一程可不短,中途好几个红绿灯,等他慢腾腾挪到与杨枝分开的地方,诧异的发现,她还站在那里,愣愣看着路上往来的车。
林少锡几乎不记得她有这样的时候。
但细想来,这一切也有迹可循,唯有枕边人最清楚。
这个女孩,从小到大不曾给谁带去过伤害,她将最近发生的事都归到自己的责任里,变得有些畏首畏尾。
林少锡没有上前,他陪着她置身冰凉的空气中,直到杨枝终于动了动,转身进了医院。
杨枝径直去找了主任,主任笑着:“考虑好了?”
杨枝点点头。
主任四平八稳伸出手,朝杨枝要她的申请书,但结果出乎意料,杨枝告诉主任,她不打算去了。
主任了然:“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
杨枝说是。
那么主任也不再劝,或走或留,都是人之常情。
杨枝办完这事出来,发现林少锡人就在楼下。
他今天穿一件黑色风衣,远远瞧着就精神,到了近前,扬眉朝她勾勾手,杨枝笑着挨过去,轻声喊:“少锡哥!”
林少锡低头好好看了看。
“你怎么没走?”
“你外套忘了拿。”
“噢噢!”杨枝一拍脑袋,“忘了。”
她牵住林少锡:“走吧!”
“事情办好了?”
“就是交代两句。”杨枝淡淡揭过。
经过三宝店门口,杨枝说想喝咖啡。
“回家我给你做。”
家里少了邱瑞华,杨枝一时间不习惯,从后面拉着林少锡的衣服,看他磨豆子冲咖啡,他的手稳稳握着冲壶,一圈一圈浇在湿润的咖啡粉上,杨枝蓦地说:“少锡哥,你走吧。”
“说什么胡话?”
“就那个外派。”
“不去。”
“我都知道了。”杨枝有点生气,气那些人欺负他。
少锡放下冲壶,转回身,后腰靠着台面,沉沉看着杨枝:“我也知道了,支医的事。”
杨枝一下怔住。
夫妻俩把最近身边发生的事摊开来讲。
少锡问:“你想去吗?”
杨枝摇头:“家里离不开我,你走了以后我得……”
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别全扛在肩上。
反正你得走。杨枝鼓着脸。
杨枝。林少锡问,“抛开这些,你想去吗?我要听实话。”
杨枝亦如实剖析自己:“一开始很想,我年龄到了,得再往上爬一爬,可后来我听到很多同事并不是图什么,只是纯粹的想贡献自己一份力量,我感到很羞耻。我好像太着急了。我不该这样。”
林少锡捏掉她眼下一枚睫毛,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杨枝张张口:“我没怀孕。”
林少锡今早在垃圾桶里看到了熟悉的包装袋,那一刻,心绪也很混乱。
他朝杨枝张开臂膀,杨枝垫脚抱住他。
杨枝:“我们有约在先,我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这个不算。”他低低道。
“我在这里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杨枝轻轻地告诉他。
就是这些东西,牵绊了杨枝的脚步,少锡不想做其中一部分。
“去吧。”他说。
担心有,牵挂有,还有一些很深刻的记忆,是杨枝带着笑:“我除了南城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
是杨枝对蒋欢说:“女孩该出去见世面。”
而她自己,能走的最远的地方,是就在眼前的贵州。
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阻止。
“少锡哥。”杨枝看着他,很认真,“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或许留下你是错的,你和我在一起,什么好处都没捞着,我妈这样……老太太凭白受伤……你的工作也被耽误……所以我觉得,是你应该走回原本的那条路。你不应该被耽误。”
林少锡是个很松弛的人,工作就努力工作,交朋友就真心换真心,人生如峰,有高有低,他并不急于一时,他在意的,是杨枝想不到的。
他看似玩笑般问了一次:“不会舍不得我?”
杨枝很想坚定地说不会,但她无法做到,只能沉默。
而林少锡眼里微微有了些认真,记下了杨枝此刻的沉默。
他折下颈项,抵着她的肩膀:“那我们就一起走。”
“一起?”
“一起。”
你去做你该做的,我也做我该做的。
这一夜,两人紧紧相拥,谁都舍不得放开彼此。
这大抵是灵魂的共颤,是约定结婚时了解到彼此对人生的定义是如此锲合之后,再一次的不约而同。
杨枝贴着林少锡心口,听他平静的心跳,耳边依然还是他说的那句话:“再做一个约定,成为更好的自己。”
这是一个令人心动的约定,也预示着分离。
“我妈那,你别担心,我都跟她说好了。”林少锡一点一点交代着。
“她会难过的。”杨枝揉了揉眼。
“她会替我们高兴。”林少锡纠正,“特别是为你感到骄傲。”
“别喝酒。”他叮嘱。
杨枝嗯了声,已经带上了哭腔。
林少锡拉起她的手腕,朝骨头多没肉的地方咬了一口,这是他的难过。
他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冲她笑:“别哭,杨枝,你记住,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女孩。”
杨枝学着杨枝在林少锡肩膀上咬了一口,不管不顾的,于是他知道她有多难过。
“少锡哥。”杨枝呼着热气,小声说,“谢谢你。”
少锡吻住她,疼爱地吸咬她的唇瓣。
这一整夜,无人舍得阖眼,第二天一早,林少锡送杨枝去医院交了申请书。
主任看见是林少锡送她来的,特别夸了句:“你丈夫,是个有觉悟的人。”
难道眼科那位大夫的妻子就是没觉悟吗?
杨枝没有出声反驳。
她坐在车里,看着街上的行人都换了秋装,泛黄的树叶掉了一路,觉得那其实是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