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落眨眨眼,接过来后,抱着杯子温了温手心,坐在那儿看几个大男生抢菜单。
“北子!帮我勾一下那个鲍鱼和澳龙,我太想吃了,我感觉半年没吃了!”
“上回吃饭你不是还吃了?”
“那不也隔了好久了,都快俩礼拜了!”
菜品陆陆续续上来,长方形桌上架了两个无烟烤盘,几个喝酒的坐在一起,聊着一堆有的没的话题。
李盛他们见到有女孩儿在,都很收敛,只点了一瓶白的和两瓶果子酿,亮红色的液体,闻起来很甜,樱桃味儿的。
有些人喝酒是为了助兴,有些人是觉得好喝。
宋知落就属于单纯的人菜瘾大,她眼巴巴望了眼,想伸手,半道又缩了回去。
注意到她的动作,沈清弦偏过头:“想喝?”
上次喝醉酒闯的祸,她还心有余悸。
宋知落很自觉:“还是,不喝了吧。”
郝穹见状,以为沈清弦不给,笑着说:“老沈,这酒没啥度数,跟菠萝啤差不多,女孩喝一两杯没事的。”
说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咕咚一大口,哈了声,“真爽!”
宋知落不喝红酒和白酒,但尤其喜欢这种水果味的酒,下意识地舔了舔唇。
看起来像个小馋虫。
沈清弦若有所思,几秒后,他似乎叹了口气,拿了个最小的杯子,倒了半杯,放她旁边。
宋知落:“给我的?”
“不然我喝?”
他酒精过敏,宋知落赶紧拿了过来:“那不行。”
这幅样子,像是猫咪在护食,沈清弦:“我在,可以喝一点。”
说完,男人像家长那样训诫:“出去吃饭的时候,不许和别人喝酒,听到没有?”
“噢。”宋知落答应着,乖乖捧着她的樱桃酿,埋头舔了一小口,唇角知足地弯了弯。
郝穹平时嘴就碎,喝了酒更碎,嫌胖子挤到他夹菜了,不一会儿就自己搬了椅子,挪到了沈清弦和宋知落对面,一边美滋滋地夹着沈清弦烤的肉,边吃,边一脸幸福地瞅着正在烤肉的沈清弦。
这会儿,宋知落刚好吃完了碗里的烤时蔬,她伸了筷子,想从烤盘里夹点牛肉片。
沈清弦:“先别吃,那里还没熟。”
沈清弦说完,将他碗里之前烤好的牛肉和五花,搁在她旁边:“先吃这个。”
正在咔咔狂炫的郝穹:“......”
“我他妈无语了!”郝穹想哭:“老子给那吧唧吧唧吃半天了,你这会儿才说没熟?”
沈清弦继续往烤盘里放生肉,像是才注意到他:“你又没问。”
“我没问你就不告诉我啊?”郝穹忍气吞声地咽下嘴里那口:“要不是宋女神要吃,你就不说是吧,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空气?”
李盛隔了半个座,扭过头哈哈直乐:“你不出声,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陆北也加了句:“哟,你啥时骨碌到那儿去了!”
郝穹:“......”
沈清弦显然对郝穹很没耐心:“你一个大老爷们,这肉熟没熟你吃不出来?”
郝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接下来吃饭期间,他非常有骨气,一口也不吃嗟来之食,一边给自己烤肉,一边揭起沈清弦的短,说他以前怎么龟毛难伺候,大少爷拽得二五八万一样,说自己每一次多么宽宏大量地原谅他,还曾解救过他的生命。
说完,宋知落都觉得,应该给他颁发个锦旗,上边写着:全世界最最善良的男人。
“这少爷出生那会才四斤多,还没小姑娘重,”郝穹左手拿着竹筷子,右手端着木碗,跟说书似的,“有次他们幼儿园搞什么环保时装比赛,后台老师就错把他认成小女孩了,给他换了套粉红色公主裙上台走秀,走秀!!还带蕾丝的哈哈哈哈!”
“你能想到吗?”郝穹越说越兴奋,手指着一边冷脸看过来的沈清弦,“诶对对对!!就是现在这副表情!!!他小时候就不爱笑,苦大仇深的,上去穿公主裙哎呀妈笑死我了!”
郝穹公鸡打鸣似的,拍着桌子笑了半天。
宋知落前边听郝穹讲他们以前的糗事,都没什么感觉,就是到穿公主裙这里,可能是受郝穹手舞足蹈的影响,宋知落代入沈清弦那张脸想象了那个画面——
四五岁的迷你沈清弦,白乎乎的小脸,还有点婴儿肥,赌气地被推上台,身上穿着一件粉红色蕾丝裙子。
郝穹哈哈大笑的时候,宋知落也下意识弯起了嘴角。
宋知落吃完最后一口。
再准备夹他碗里烤好的肉时,就注意到隔壁那只手,钩着小木碗的边儿,往他的方向拉了过去,抬眼时,对上沈清弦意味不明的眼神。
宋知落眨眼。
感觉他的脸上分明写着:吃着我碗里的,还跟别人在那笑我?
宋知落忍住,没敢笑了。
她伸出手指,戳住两边唇角,将上扬的弧度拉下来,做出个“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的表情。
小姑娘指尖细细的,在脸颊上戳出了酒窝的形状,苹果肌向上鼓了鼓,多出几分肉感,眼瞳颜色清浅,很像某种软萌的小动物。
沈清弦在想,这会挠下她的头,她会不会喵出来。
宋知落没维持多久,保持着不笑的表情,放下手来,眼巴巴看着被夺走的肉。
沈清弦也看了眼那碗肉,但没立刻给她的意思,用嘴型说了两个字:我的。
郝穹还在乐,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两人的眼神交流,他笑的肚子一抽一抽的疼,靠着椅背上揉了好一会儿,然后用并不怎么隐秘的音量,和宋知落说悄悄话:“女神,你想看的话,我那还有他穿公主裙的艳照,被他气死之前,就拿出来看一眼,保管火气全消。”
一字不差听完了的沈清弦,淡淡出声:“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郝穹摇头晃脑,看起来非常欠揍:“我有病你奈我何,不需要你治,嘿嘿,老子自己就是医生!”
宋知落有些好奇:“这事老师就没发现嘛?”
“发现了啊!”郝穹立即瞅了沈清弦一眼,意思就是,这是你家宋女神在问,可不是我要说的:“下来台才发现的。”
“不过,对老沈这狗倒没什么影响,当时还得了个什么......”
郝穹想了下:“啊,对了,最佳上镜奖!”
“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那群评委也够瞎的,”郝穹叹了口气,像是被戳中了啥伤心事,不得不承认:“但谁叫人家天生顶着这张大帅逼的脸呢,我们这样的,穿女装估计得把评委吓死!”
“......”
郝穹:“哎呀,不过从那以后,他就很讨厌做这种‘整蛊’的事。”
宋知落以前吃饭时没有说话的习惯,饭桌上基本都是郝穹自己跟自己聊,开始她怕没和他互动,会尴尬,到后来发现他完全不在乎别人接不接话,一个人扯得非常开心。
那边,胖子把眼镜取了,像戴太阳镜似的,夹在脑门顶上,正在吐槽已婚男人的烦恼。
沈清弦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恍然间,宋知落感觉,自己认出来这个胖子是谁了。
也是七中的,以前十班没拆班时,那群少年去哪都扎堆,个头又都很高,走进食堂都能引发全校学生的注目礼,这男生也是其中一个,只不过当时他不叫“胖子”,叫“瘦猴”。
不知道这几年经历了什么,男生胖成了一只圆球,这会儿眼镜摘了,宋知落才把他认出来。
注意到沈清弦出去了,郝穹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忽然问:“对了女神,可以向你打听个事不。”
“你说。”
郝穹:“听说你们高中一个学校的?”
宋知落神色微怔,而后点了点头:“对。”
对面把筷子一放,有些激动:“这么说,你们两个算是校友啦?”
她眼睛眨了眨,低头抿了口酒,轻轻嗯了声。
郝穹两眼彻底放光,表情更激动了:“那你知不知道高中把老沈甩了的人是谁呀?”
听到这句, 宋知落动作一滞。
郝穹手肘支在桌子上,自顾自地说:“我是真好奇,你说,连沈清弦都看不上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见过没?”
宋知落轻轻舔了下唇, 下意识地扯了个谎:“没有。”
“啊?你俩不是一个学校的吗?”
“......”
郝穹郁闷了。
这事虽然跟他也没太大关系,但一直困扰他了许多年, 他和沈清弦打小就认识, 连对方穿什么颜色裤衩,哪里长了颗痣都知道的交情, 只有高中没在一所学校, 然而就在分开那段时间,沈清弦居然背着自己谈了个小女朋友!这事儿对于郝穹来说, 可太他妈重要了!
他死都想知道能把沈清弦这狗甩了的姑娘, 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郝穹这人, 好奇瘾非常重,去问七中那帮兄弟吧, 一个两个都不说,再问就开始跟他打哈哈。
那晚,在沈清弦家撞见宋知落, 沈清弦说他们是合作关系,郝穹本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死皮赖脸地缠了一个礼拜,打了几十通电话,最后也只从他嘴里套出个不深不浅的校友关系。
趁着人没在, 好不容易碰上个前校友,还以为能问出点什么独家秘辛。
谁知道宋知落也不知情。
“哎, ”郝穹失望地叹气:“不过老沈当年对那姑娘应该挺好的,原本沈伯父安排他去念一个财经大学,没在溪州,但那姑娘高考没考好,他就留在溪州了,我们当时还笑他是个恋爱脑呢。”
宋知落小口抿着最后一点樱桃酒,沉默着没说话。
“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啥,我有时在想,是不是他当年被那个小初恋伤着了,所以才一直不谈恋爱的。”
“大一寒假那会儿,我回来找他,这家伙嘴上不说,心里可太能藏事了,”男人打了个酒隔:“我觉得应该就是那会儿,人家跟他分手了。”
微辣的液体经过喉咙,有些涩。
郝穹醉眼惺忪:“感觉他真是跟不要命了一样,好像把自己折腾生病,那姑娘就能回来似的。”
她抬眼:“生病?”
但郝穹似乎没听见她的声音,喝醉后什么话都往外蹦:“以前那些兄弟们说,老沈就是跟人小姑娘玩玩儿,但我觉得他是动真格了,提起这个,我都想骂他,他一个酒精过敏的人,竟然疯到跑去喝酒,你敢信?”
宋知落忽然怔住。
“不过,老沈当时家里也出了不少事情,尤其他那个妈呀......”
郝穹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就在这个时候,沈清弦从外边进来了,一眼就看见郝穹跟宋知落叨叨个不停,他眉心皱了皱:“你又背着我跟人胡说八道什么呢?”
郝穹一惊,转过头,见了鬼似的,立即熄了声:“我去!你去个洗手间怎么这么久啊?”
沈清弦坐回先前的位置,瞥了他一眼:“我去多久,还得给你打报告?”
“哦,那倒是不用。”
安静了一会儿,郝穹随便瞎扯了几句,就跑到胖子那边聊天了。
几人嘻嘻哈哈的,胖子刚接完媳妇的电话。
郝穹听到胖子的媳妇在喊他宝宝,灵魂如同受到重击:“这玩意儿都有人要,我到底缺啥了?”
“胖砸当年瘦的时候,也是个高富帅好吧!”
“婚后三年胖成这样,这就叫幸福肥呀啧啧......”
“也不知道咱这里头,下个谁结婚?”
“陆北吧,对了,和你暗恋的小青梅表白了没啊?”
“我靠还没啊......墨迹啥,说不定人这次回国就是为了你呢?”
......
指尖覆下一片温热。
沈清弦:“怎么了?”
宋知落抬头,才发现自己失神了许久。
“冷不?”沈清弦给她腿上的毛毯向上扯了下,盖住她攥在一起的手指。
注意到她的状态:“是不是他们几个太吵了?”
宋知落轻轻摇了摇头,凝着他眉眼:“没有。”
“这帮人就这样,”沈清弦笑:“不来时天天喊你出来,真过来了就是随便聊聊天,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干。”
吃完饭,几人在门口分开,陆北没喝酒,开车将沈清弦和宋知落先送回去。
胖子勾着郝穹的肩,望着车尾灯,站了半天,他醉眼朦胧地:“你们觉不觉得,这位宋女神,好像在哪儿见过啊?”
“人家是女明星,那车站、地铁站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郝穹比他的脸还红:“你之前肯定见过呗,我第一次见也觉得特熟悉呢!”
李盛白了他俩一眼:“凡是漂亮小姐姐,你们都觉得眼熟!”
“不是那种熟!”胖子摇摇头,嘟囔着:“我就感觉......”
“哎呀,我也说不清,就是有种不是头一回见的感觉。”
宋知落上车后一直安安静静的,她淡淡盯着窗外,就像是累了,只是在发呆。
车内的暖气,与外边冷空气相交,在窗户玻璃上起了层白雾,将街道染成五彩斑斓的虹,宋知落抬起指尖,在玻璃上点了点,脑子飞闪过郝穹在饭桌上吐露的那些话。
——“他一个酒精过敏的人,竟然疯到跑去喝酒......”
——“感觉他真是跟不要命了一样。”
胃部泛起一阵痉挛,水滴顺着她指尖,在模糊的玻璃上划开一段窥光的裂痕。
她从前很少主动去想过去的事,时过境迁,总觉得,就算想起来,也无法改变什么,但每次认真回想的时候......
关于沈清弦的记忆,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言语,似乎都清晰到无法忽视。
前面红灯,车子在十字路口停下。
红色的倒计时,恍惚间仿佛与曾经的某个时间节点重合,回到了高三冲刺的最后一个学期——
闷热烦躁的那个夏天,窗外蝉鸣声不断。
热浪掺杂着香樟树的麦青味扑进教室,落入转出重影的风扇翅膀,碾碎后随风飘荡。
黑板上距离高考的倒计时只剩两位数,鲜艳显眼的大红色,下边覆盖着无数次粉笔涂抹过的痕迹。
高考前不到半个月,宋知落生了场很重的感冒,校医开了感冒和消炎药,红色绿色的小药片,用白纸包着,每天要吃三包。
宋知落吞药很艰难,药片经常卡住喉咙,苦涩一直冲到舌尖,每次都要灌好几口水。
注意到她吃药的时间,下午第三节 自习,沈清弦从后门出去,到最后一节课快打铃才跑回来。
英语课代表提前两分钟开始播放听力,录音机传出沙沙的倒带声,少年将手从上衣口袋掏出,然后伸进她桌肚。
“手过来。”他说。
宋知落犹疑了下,以为他要找什么东西,此时快上课,同学陆续回到了教室,手刚伸进去,却被少年的指尖抓住。
周围是其他同学的打闹声。
等他松开,宋知落感到手心多了块硬硬小小的东西,掏出来。
是一颗橘子味的糖。
她怔怔地看过去,沈清弦将剩余的糖全塞进她书桌里,而后,替她拿出笔袋里的一小包药。
察觉到她目光,他偏头:“以后吃药的时候,觉得苦,就再吃颗糖。”
宋知落捏着他给的糖,轻轻摇头:“我不是觉得苦。”
“只是,没学会吃药。”
“傻啊。”
少年眼角眯了眯:“吃药哪有人要学的,又不是经常吃。”
小姑娘咬了下唇,突然不说话了。
“不喜欢苦味,还硬撑,”沈清弦瞧着他,伸手自然地刮了下她的鼻尖,少年指尖温热,沾着糖果的甜:“你这是从哪儿养成的坏毛病。”
十八岁少年面容俊野明亮。
似是窗外轰烈灿烂的火烧云。
上课铃响起,英语老师走进教室。
宋知落不敢上课说话,撕了张小纸条,写完后,戳了戳他的手臂,悄悄递过去。
上边少女清秀的字:
“谢谢你的糖^ ^”
没隔一会儿,纸条回过来,英语作业的四线格,多了只黑色墨水笔画的小刺猬,旁边附带一个有点傲娇的:“哦。”
宋知落弯了弯唇,当时心念一动,又在下边添了一行。
一笔一划,像是下意识对他作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