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落不想浪费精力和她们争辩什么,准备退出微信时,留意到下方多了个小红点,点开,出现了陆心怡自拍的头像,附带上一句话:【你到底帮不帮我!】
宋知落向左滑,按下删除。
她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忽然觉得心情有些闷。
明天还有一堆工作,宋知落用力眨眨眼,在包里翻出几颗褪黑素咽下,回到床上,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有了困意。
也许是今晚频频提到的过去,宋知落毫无意外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宋知落从小家庭条件都不算好,曲素梅和父亲宋悦之是乡下相亲认识的,后来跟着父亲工作到了城里,见识了城市的新鲜繁华,宋知落四岁那年,曲素梅就不止一次和宋悦之提出要离婚。
虽然曲素梅对宋悦之没了感情,但宋悦之一直对她很宠爱,所有工资都上交给她,就算自己多干几样活儿,也绝不在生活上苦过母女俩。
宋知落五岁时,宋悦之老家的父母出了事,需要急用钱,无奈之下,宋悦之找银行贷了款,然而曲素梅进城后不去上班,还跟人学会了玩牌赌博,将家里的收入输了个精光。
宋悦之没钱还债,曲素梅却更加嫌弃宋悦之窝囊废没本事,还经常当着宋知落的面,说他们老家一个没她好看的女人嫁了个有钱的男人,现在每天过的有多好,虽是这么说,宋悦之万万没想到曲素梅早就背着他,和其他男人在一起。
后来两人离婚,宋悦之独自抚养宋知落。
宋知落年纪小,宋悦之不愿告诉她曲素梅的事,但宋知落一直很懂事,从来不会问妈妈去哪了,也知道妈妈不会回来的事实。
那些年宋悦之要凑钱还债,每天早出晚归,甚至好几天回不了家,宋知落唯一有盼头的事,就是做完作业后,趴在那间十几平的小房子里,望着窗外,等爸爸回家。
一有空的时候,宋悦之会把宋知落扛在肩上,陪她玩骑士和公主的游戏,男人温柔的声音如今只能在梦中听到——
“爸爸的小公主,以后要一直开开心心的。”
后来宋悦之在工地出了意外,宋知落在诺大的城市没有人照应,百般无奈下,曲素梅才答应让她住进了陆家。
那是宋知落第一次见到陆心怡。
小女孩比她小两岁,但从小生活环境的优越和身边人疼爱的底气,让陆心怡看起来像是高高在上的主人。
陆心怡站在陆家的门口,奇怪地打量过来,有些嫌弃地盯着眼前这个衣服皱巴巴,裤脚还打着补丁的“姐姐”,嘴巴毫不掩饰地撇了撇。
小孩子虽然没长大,但心思并不比大人迟钝。
宋知落张着双小鹿似的眼,目光落在陆心怡昂贵的公主裙上。
陆心怡看上去干净又漂亮,一只手牵着曲素梅,骄傲地望过来。
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的父亲。
小姑娘站在别人的家门前,头低下去,将自己难看的衣角掖了掖。
像是一只无处可去,不得不被人收留的小动物。
在那个性格最初开始成型的年纪。
她觉得自己很丑。
陆锦城将女儿宠的无法无天,曲素梅为了讨好这对父女,对陆心怡更是肆无忌惮的偏爱,陆心怡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外来者,对宋知落的排挤更是毫无掩饰。
在陆家,宋知落从来不会大声说话,她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怕惹陆心怡不高兴,怕给人添麻烦,也觉得这个家和自己无关。
从小的自卑一直延续到宋知落上了高中,即使走路也习惯低着头,她性格软糯又孤僻,常常引来一些不友好的同学针对,但宋知落小时候就适应了被这样对待,甚至没觉得这是错误的。
直到有一次,宋知落清楚地记得是周五放学之后。
各小组轮流打扫教室,那天轮到班里几个爱找宋知落麻烦的女生值日。
下午最后一堂课,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统计期中考试的分数,回来时,班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只剩下那几个女学生。
几人站在讲台旁,校服系在腰上,用湿抹布擦着黑板,有些嫌脏的放在水盆里蘸,刚好看到前门走进来的宋知落。
为首的女生叫方妍妍,宋知落见到是她们后,就低下头,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座位走。
但没走几步,和方妍妍经常混在一起的女生,突然从后边扯住她衣领,将宋知落猛地向后一拽!
宋知落重心不稳,胳膊在旁边的桌子上磕了下,连带着桌角朝走廊歪了歪,见宋知落没摔倒,另外两个女生笑着爆了句粗,抹布往水盆里一丢,从讲台跳下来,学着那个女生使劲揪住宋知落的衣领。
直到宋知落摔在地上,衣服都脏了后,三人包括看热闹的方妍妍才露出得意的笑。
毫无理由的针对,只有看到被欺负的人狼狈,才能让她们暂时停下来。
“妍姐,这教室脏死了,咱们别干了,让这个好学生帮我们打扫呗!”
好学生三个字,落了重音,听起来尤为刺耳。
“就是,人家可是老师的狗腿子,帮老师改卷子的,咱们年级前几名呢!好学生嘛就应该德智体劳全面发展,帮我们打扫一下卫生不是应该的吗?”
宋知落盯着自己被踩脏的鞋子,没有说话。
为首的方妍妍将嘴里的口香糖吐在地上,不知从哪掏出一根烟,点燃,空气中尼古丁的气味靠近,方妍妍笑眯眯地蹲下来:“喂,好学生,哑巴啦?”
“妍姐问你话呢,不会说话是不是?!”
“你们看,人家在心疼自己被弄脏的鞋呢!”
其中一个女生惊奇道:“这鞋子是路边摊十块钱一双的那种吧,好土啊,他家连双鞋都不舍得给咱好学生买吗?”
“你们不知道吗,她以前同学就在三班,跟我说过,初中就没人见过她爸妈,倒是见她总是往医务室跑,好像她得过什么.......病?她整个班的人都知道!”
“我靠,原来有病啊!难怪整天脏兮兮的,要不我们帮你洗洗吧!”方妍妍朝旁边女生使了个眼色,那个女生走到讲台,端起刚刚泡过抹布的水,直接朝地上的宋知落走去。
几人围成一圈,然后倒数:“3、2、1——”
半盆混着粉笔灰的脏水从宋知落的刘海淋了下去。
那时候还是早春,冷水很快浸透校服,连同刺骨的寒意一并渗了进来。
宋知落缩在一起,看上去胆怯,却没求饶,女生正打算将剩余的抹布水浇下去的时候——
教室最后一排,发出一声响动。
是椅子向后呲拉一声,这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几个人动作一顿,看过去。
四月的溪州一直是阴雨天,天黑得早,傍晚的教室没什么光。
最后一排的窗帘紧紧拉着,靠墙的位置,周围被堆成小山的工具书淹没,让方妍妍几人没注意到后面还趴着一个人。
沈清弦似乎是被吵醒的。
他没起身,只是直了腰,往椅背后靠了靠,但因个子高的缘故,上身微弓着,仍比面前的课桌高出一大截距离。
方妍妍几人瞬间熄了声。
少年眼神漠然,碎发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宇和瞳色都是极度的黑,因为刚睡醒,他脸上不带什么情绪,视线无声无息地穿过来。
却冰冷地像是在看一团死物。
不说沈家的名望,就是沈清弦在学校的名气,方妍妍都不敢招惹,几人抓起书包匆匆离开了教室。
空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黑板上方的时钟,一秒一秒在走动。
宋知落慢慢站起来时,注意到后边再次传来动静。
从身型和轮廓,可以辨认出是坐在她斜后方那个很受欢迎的男生,自从男生转班开始,两人在这之前没说上过几句话,宋知落对他完全不了解,她浑身湿淋淋的,眼镜浇了污水,视野跟着模糊不清。
恍惚间,见一个高长的身影朝这边走来,她下意识拿手挡住头,以为又要被欺负一样,身子向后挪着,忍不住微微发颤。
余光下,见到一双干净的球鞋,停在她面前。
宋知落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只是手指紧张地捏在一起。
被遮住大半的视野中,注意到那人手指轻抬。下一刻,忽然间被一件宽大的校服兜头罩住,从始至终,少年没再往这边多看一眼。
等反应过来时,沈清弦已经迈开步子,走到教室门口。
或许是不想她难堪。
又或许只是经过,恰好管了件闲事一样。
只是在他快要出去前,少年停了下来,书包搭在右肩,脸稍侧,但没有回头。
少年嗓音沉冷,混着毫无起伏的恹倦。
“快下雨了,没伞的话,记得早点回家。”
那盆脏水浇下来的时候,宋知落不是没想过求救。
她并非第一次遭遇这种情况,在家,或是学校,青春期的那几年,对宋知落来说,是人生中最想要逃离的一段时光,因为知道求饶也会被欺负,所以她没有哭,也从没奢望,会有任何人在那一刻出现。
呆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连句谢谢都没有说。
宋知落抱着沈清弦的校服跑到一楼时,只看到少年的背影。
几个男生在校门口等他,远远朝他挥手,梦里将那一幕稍稍做了涂改,少年衣角随着单车远去,留下一抹弧度。
那天的天色很暗。
原本是毫无颜色的黑白画面,远方被压抑的乌云中。
却仿佛漏下了一缕光。
沈清弦没留在别墅, 出来时接到郝穹的电话。
那头儿连哭带嚎的,比大冬天的北风还瘆人:“弦崽!!!我又被相亲对象甩了......”
“......”
沈清弦:“你没在医院?”
郝穹哭声掺着回音:“刚下班,我在我们医院的厕所隔间里,弦崽你要安慰安慰我。”
沈清弦心情烦躁, 噢了一声:“没那功能。”
郝穹也没指望这人能说出什么人话, 继续跟他抱怨,“你说!!!我做错什么了, 我们医生平时多忙!一个月才轮休一天!一天!!!!”
作为沈清弦的发小, 两人只有高中没在一起。
高一时,郝穹被家里安排去了隔壁市医学院的附中, 封闭式训练, 为将来成为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抛头颅洒热血,那会儿郝穹也挺向往这个行业的, 毕竟父母都是医院的院长。
别的少年十来岁时, 不是奔跑在滚烫的球场里, 就是沉醉在懵懂青涩的校园恋爱里。
只有他,孑然一身, 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导致他在追求妹子上智商几乎为零。
郝穹滔滔不绝了一通后,实在想不明白,“不就是好久不见, 我在她微信里关怀一句,美女, 最近过得怎么样,大小便还正常吗?”
沈清弦:“......”
“靠!!她回都不回,就把我拉黑了!!”
厕所里头回声大, 一阵开门声响起后,郝穹意识到有人进来了, 手捂在话筒上愤愤道:“你说,美女这物种是不是跟老子无缘!”
“说完了?”
郝穹稍楞:“啊。”
“挂了。”
话筒内传过来一阵忙音。
郝穹原本蹲在马桶上,看着通话结束,硬是定了几秒,直接跳下来,愤怒地把电话拨了回去。
“我靠!你居然挂一个刚失恋的人电话!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沈清弦懒得听他瞎扯,讥讽道:“我为什么挂你心里没数?”
“......”
原本在气头上,听到这话,郝穹一下子噎住,他胡乱抓了把头发:“行了行了,不就是这个月失恋了六次吗?”
郝穹觉得很正常。
“那他妈能是我的错?我要是长成你那副帅逼脸我至于被人甩?再说爸爸这么上杆子相亲,还不是为了多找个妈来疼你?”
沈清弦正打算第二次把他挂了。
郝穹突然说:“你今天有空没?出来陪老子喝酒,这会儿烦死了!”
在一家私人酒馆的包厢内看见沈清弦时,郝穹是有点儿诧异的。
他没想到以自己的人格魅力真能把沈清弦约出来。
年前他们明星都是各种忙,他原本已经做好又一次独醉街头的准备了。
郝穹点了几个特色小菜,知道沈清弦不能喝酒,只拿了一个酒杯,又找服务员要了一盅云南普洱。
饭桌上,都是郝穹在说。
他这人别的不行,说话一个小时不带喘气的,基本不给旁人发挥的机会。这会儿喝大了,一直从他们小时候翻墙逃课的光勇事迹扯到这个月加了九十七小时的班,最后成功回归到六次相亲失败的案例上。
“你说我是真长得丑还是咋地,”郝穹指着自己:“老子长得也不算差吧,有鼻子有眼的,他妈工资还高,怎么就找不到女朋友跟我坦诚相待呢?”
沈清弦冷淡瞥他。
“算了算了,”郝穹才意识到,他是在跟一个女友粉成群的男明星抱怨找不到女朋友的事,“你是不可能明白我的痛苦的。”
沈清弦没再理他。
郝穹自顾自地说:“之前我跟那个姑娘,就把我删了那个,吃了几顿饭,感觉她好像对我有点儿意思啊,难道是我自作多情了?”
听到自作多情几个字眼,沈清弦脸色不好。
“有烟吗?”
“干嘛,你不是戒了吗?”郝穹从兜里摸出一包,递去。
沈清弦指尖夹着烟,点燃,却没有抽。
丝丝烟雾散开,火星很快燃烬。
猩红烫吻指尖的片刻,被郝穹眼疾手快地拍掉:“我靠!你找虐呢?”
注意到他这情况,郝穹终于察觉出有些不太对:“你咋啦?”
沈清弦仍旧沉默。
郝穹:“你也被前女友甩了?”
“......”
“不可能啊,”郝穹想了想:“除了高中咱俩没在一块儿,你背着我谈了个小女朋友外,后来你不是也没谈过了?”
沈清弦有些燥,看了郝穹一眼。
什么没说,硬是让郝穹品出了“闭上你的嘴”五个生动的大字。
可郝穹不但没闭嘴,反而惊道:“我日?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你还没忘了那个甩了你的小初恋啊?!!”
沈清弦不耐烦道:“你能安静会儿?”
偏偏这时,隔壁包厢传来一个醉酒男人歇斯底里的嘶吼,像是一堆人吵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响在寂静的走廊,一声声砸来:“老子他妈这辈子只爱过她一个!!!”
“她呢!!!她只会把老子当猴耍!”
下一秒,隔壁包厢门被踢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有兄弟拉着在劝:“行了兄弟,不行咱就忘了吧,全世界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人家一开始就是跟你玩玩,就你他妈还当真了!”
走廊上男人放声大哭:“呜呜呜......你们说,她是不是从来没爱过我.......”
“......”
沈清弦没再听下去,“你挑的都什么破地儿?”
郝穹一噎。
但这动静太闹腾,郝穹也感觉有点烦,正想说,要不咱们换一家。
一抬眼,这大少爷已经戴上口罩,拉开门走出了包厢。
不知他这火气从哪儿冒了出来,听着外边哭喊连天,郝穹也没了喝下去的兴致,扯起背后的外套追了出去。
北市的冬夜,一出门张牙舞爪的冷意扑面而来,空气被过了道干燥剂一样,刺的人脸生疼。
沈清弦站在路灯下,拨了个电话。
这个点,路上没什么车,他声音有些沙,上身微弓,长影陷入背后的夜色。
郝穹跑出来时,见他刚刚按灭手机屏幕的灯。
脸上口罩挡了个严实,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直到司机开车过来,沈清弦上了车,郝穹也跟着坐了上去,司机一路朝北二环开去。
路上,郝穹知趣的没再烦他,许是酒意上头,恍惚间,郝穹想起了刚刚路灯下沈清弦的背影,莫名其妙浮现出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