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希望明年能窜窜个,好歹让别人不会看到自己就觉得自己是个小孩了。
“我听闻咸阳之中有一人名为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为秦获得数座城池,被始皇帝拜为上卿,难道真正有见识的人会因为我的年纪小而对我心生轻视吗?”赵不息把第一次遇到赵朴时说过的话又搬出来一遍。
冯腾恍惚了一下,他其实不仅是因为赵不息的年龄而吃惊的,还是因为赵不息腰间配戴的香囊让他觉得十分眼熟。
那个香囊很像他随侍陛下时曾见过的陛下曾佩戴过的香囊。
应该只是模样相似吧,陛下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一个偏远小县城的稚子身上呢。
“冯郡守,我要告发怀县县令贪污税赋。”赵不息下一句话仿佛在平静的池塘上扔下了一块巨石。
冯腾霍然而起,连身前的公案被掀翻了也毫无察觉,桌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冯腾却丝毫注意力没有分给它们。
他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什么?贪污税赋?”
“你可有证据?没有证据诬告官员乃是大罪你可知晓?”
赵不息不慌不忙示意溪将带来的怀县税赋文书和数年来各乡里的收税凭证拿出来。
“今岁怀县数个乡里遭遇虫害,并且已经向上禀告了此情况。”
冯腾沉着脸:“不错,此事还是我亲自向朝廷递送的奏折。陛下也体恤民情,减免了部分税赋。”
“怀县今年并未少收税赋。”赵不息轻飘飘一句话让冯腾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他咬着牙吩咐一旁的随从。
“命郡丞带着往年的税赋记录来见我。”
冯腾直接一撩衣摆,蹲在地上翻看起赵不息带来的税赋文书和收税凭证。他精通秦律,对于数算也颇有研究,只是粗略看了一遍就算出来了其中的纰漏。
他脸色涨红,杀气腾腾,直接跳起来拔出了剑:“竖子耳!欺上瞒下,当请示廷尉斩首此人!”
郡丞匆匆忙忙带着往年的“租程”赶来之后,听完郡守将此事说完也是怒不可遏,他是郡守的佐官,今岁怀县的租程还是他亲手写下的,如今那怀县县令欺上瞒下他也会受到影响,自然十分愤怒。
秦每年的税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官府根据近年的粮食产量算出来的一个在官府看来合理,但是赵不息看着一点也不合理的数值。然后“写律于租”,税赋文书就是“税程”,郡里将今岁该收的税程下发给各县,县令再下发田啬夫到各乡里去收税,里正将田税、人头税、刍稿什么的收起再往上缴纳。
朝廷近年河内郡整个减免了部分税赋,可怀县往乡里颁布的税程中的数额却同往年一样,甚至不仅近年,往年怀县的税赋数额就比河内郡往怀县发出的税程中数目要多上一些。
人证物证俱在,牵扯的又是贪污税赋这等大罪,冯腾直接拍板开庭,将郡尉和监御史都喊了过来,不消两个时辰的功夫就给姓楼的定好了罪名。
监御史一言不发地紧抿着嘴唇就带着数十士卒骑马往怀县缉拿怀县县令去了。本来缉拿罪犯的事情应当属于郡尉管辖,但是监察官员又是监御史的责任,郡内的官员犯下了这等贪污税赋的大罪,是他的失职。
现在的监御史想亲手活剐了怀县县令的心都有了。
这事完了,冯腾这才想起赵不息来,他脸色冷硬,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气愤中完全平静下来。
“还要请黑石子与我详细讲述一下此事。”冯腾端坐在公案后,手持毛笔,桌上平摊着一卷空白的竹简。
于是赵不息又把自己如何按时纳税,如何帮助乡里,乡里三老和里正们如何上门求助自己,自己如何去遵纪守法的询问怀县县令,结果却被他打骂出来,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她可是完全按照秦律来的,每一步都合乎律令,告状也是先到县令那里去询问无果,这才来郡守衙门告状的,又因为事情刻不容缓,才没有按照程序走衙门而是直接以个人身份来拜见郡守,坦白此事。
冯腾表情随赵不息的描述而变换,当听到赵不息按时纳税时赞扬地点头,听到怀县县令将赵不息打骂出县衙的时候怒不可遏,听到赵不息小小年纪有勇有谋,还熟知秦律“知而不告者同罪”“不可越级状告”时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笑容。
这位黑石子,遵纪守法、仁义果敢,有这样的贤才,真是河内之幸,大秦之幸啊。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位黑石子年纪实在太小了些,要是再大上十岁,那自己现如今也不用烦恼怀县下一任县令该是谁了。
“唉。”想到还要选新县令,冯腾不由叹息一声。人才匮乏,想要选一个有些才能的县令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啊。
赵不息心思一动,笑问:“郡守何故叹息?”
“我是在忧愁着怀县县令一职不知该交给何人合适。”冯腾叹气。
赵不息抚掌道:“我倒是有一人想要举荐给郡守。怀县有一位长者姓陈名长,先前在秦少府中担任农官一职,因身体缘故今岁返回老家颐养天年,在怀县颇有名望,您看他如何呢?”
秦汉时候郡县制还在摸索中,郡守的权力很大,可以直接决定和罢免县令,无需朝廷指派。要是冯腾这位河内郡守的拍板,那陈长成为怀县县令这事就能定下来了。
当然,弊端也很大,比如东汉末年各地州牧割据、诸侯造反,根本不听中央朝廷的命令。
曾在秦少府中担任农官。
冯腾狠狠心动了,这是自己人啊,自己远赴这赵地,手下秦人还没有赵人多,用起来十分不方便,若是能多用自己人,他当然是很愿意的。
不过还需要他派人再核实一下那个陈长的身份,不能只听赵不息的一面之词。
赵不息观察冯腾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十拿九稳了,也不急询问结果,总归她说的话都是真的,不怕查。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冯腾对赵不息的欣赏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这位黑石子,年纪虽小,可对于秦律和法家典籍都很熟悉啊,要不是她的年纪还太小,自己真想把她引荐到廷尉府啊。
从郡守衙门中出来以后,赵不息爬上马车,嬴政正在里面握着书卷,看到赵不息之后也只是浅浅掀了下眼皮。
“如何?”
“挺顺利的,估计今晚那个姓楼的就要被抓到郡守衙门了。”赵不息笑露了八颗小白牙,乐呵呵道:“我估计陈长当上怀县县令的事也能十拿九稳了,以后,我就能在整个怀县种地了!”
还可以正大光明把火药弄出来,开采铁矿,大规模高炉炼铁,打农具,打兵器,扩大私军,广纳贤才,收纳孤儿自小培养人才……第一个造反根据地,怀县!
怀县,日后就是她赵霸王的江东啊。
嬴政摸了摸赵不息的发顶,语气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宠溺:“你怎么就想着种地啊。”
“民以食为天,种地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赵不息想着,她现在的造反路线就是朱元璋走的平民路线,成功案例就在史书上写着呢。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有粮食才能养私军,才能造反啊。到时候等秦始皇一死,项羽刘邦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早已经屯粮千万,养兵百万,南渡黄河,将两败俱伤的刘项一网打尽,到时候天下尽在吾掌中矣。
“种粮固然是好事,但你年纪还小,也莫要在小道上耽误太多心思,有时间还是要学一学法家、兵家典籍,日后才能更好为国效力。”嬴政顿了顿,不是很情愿道。
“儒家也可以看一看,那些儒生虽然废物,但是于做官一道上还是颇有心得的。”
赵不息摇着头:“我倒是也想多读一点兵书,但是兵书都是各国将领自己总结传给后人的,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哪有谁把兵书留给我啊。”
这时候的将领大多都是世代相传的,蒙家父子三人、王翦王贲父子……就连被嘲笑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他爹也是赵国有名的将领。名将虽多,流传于世的兵书却少,大部分原因就是将领大多都只将作战的技巧交给自己孩子,而不往外传授。
嬴政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会给你寄些兵书来。”
“秦灭六国从六国贵族中抢……找到了许多他们世代相传的兵书,你知道我和蒙将军有点关系,我可以去他家中抄录一部分给你。”
赵不息大喜,一把拉住嬴政的袖子。
“赵公,遇见您真是我此生幸事啊。”
连兵书都送给她,真不愧是她造反的好大才。赵不息决定等自己日后打下天下之后一定要给赵朴封侯!她日后打胜仗的战绩有一半都是赵朴的功劳!!
赵不息是看着楼县令被抓进郡守县衙之后才离开郡城的。
楼县令,不,现在是楼先县令了,显然也看到了马车上撩起帘子看他笑话的赵不息,他在看到赵不息的瞬间试图扑过来掐死赵不息,不过压着他的士卒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立即用胳膊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防止他挣脱。
赵不息幸灾乐祸笑了笑,伸出右手并指为掌十分有深意的在自己脖子上示意般地狠狠一划。
楼县令顿时联想到了自己的结局,脸色瞬间灰暗,双腿哆嗦,要不是被士卒架着早就瘫倒在了地上。
“活该,让他欺压黔首。”赵不息放下帘子,扭头对马车内坐着的嬴政道。
嬴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刚才赵不息的一系列夸张的肢体动作,“何必跟将死之人计较呢。”
“谁让他轻视我的。”赵不息把腰间的香囊摘下来扔给嬴政,“多谢啦,今早出门太匆忙了,没带香囊。”
其实香囊环佩什么的带不带也无所谓,只是现在大部分贵族都还自持身份,拜见他人都要打扮的整整齐齐的,要是不把这些东西带好遇见固守旧礼的贵族总归是不太好。
嬴政接过香囊,忍不住开口教导:“做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切莫斤斤计较……”
“秦王之邯郸,诸尝与王生赵时母家有仇怨,皆邟之。始皇帝不也很小心眼吗,也没影响他成为千古一帝啊。”赵不息早就发现了这个大才赵朴别的什么都好,路子广,人聪明,对她也很不错,就是很喜欢对她指手画脚的,仿佛他比自己厉害很多足以教导自己一样。
嬴政:“……”这个赵不息,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啊,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赵不息振振有词:“再说了,你没发现你自己心眼也很小吗?我看你比我记仇多了。”
嬴政:“……”
这小孩真烦人!
“我就要回咸阳了。”嬴政沉默片刻,忽然道。
本来他这次出来就是陪宗正来赵地,宗正只在黑石住了一夜第二日就启程去了邯郸,数日过去,宗正已经传信来说他正在从邯郸往黑石来。
再有一两日宗正就要到黑石了,到时自己也要回咸阳去了。赵不息恍然点头:“的确应该回去了,赵公在黑石都呆了快十日了,咸阳那边的生意还等赵公回去处理呢。”
嬴政脸黑了下来,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觉得还是不要因为一点小事打扰蒙恬了吧,你年纪还小,读兵书也没什么用。”
赵不息笑嘻嘻地凑过来扯住嬴政的袖子:“赵公别啊,我其实很舍不得您离开的。”
嬴政瞥了她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
“我当然舍不得你走啦,可是你也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嘛。”赵不息眉眼弯弯。
“只不过比起感伤离别,我更愿意去期盼下次再和赵公见面而已。”
嬴政下意识别过了眼睛不去看赵不息脸上灿烂的笑容。
他发现赵不息对某些感情的表达直白的可怕,每次赵不息惹怒他以后总是能几句话就哄的他的怒气消弭于无形。
世人多含蓄,哪怕是他的子女们对他也是敬畏多而亲近少,见到他生气个个都战战兢兢的仿佛要被猛兽吃了一样,头都不敢抬,更别说扯着他的袖子哄他了。
“你为何不愿去咸阳?”嬴政忍不住开口问。
他是真的有点想把赵不息带在身边教导了,聪明果断、活泼懂事,比他那群公子公主们讨他喜欢多了。
先在他身边担任近卫,由他亲自教导,过个几年再跟着李斯、淳于越学一学百家学问,进廷尉府,等再过几年王绾退下来以后李斯担任丞相,赵不息就可以接李斯的班做廷尉,来日为相也未尝不可。
“秦律那么严苛,我可不想哪天被砍了手脚黥为城旦。”赵不息赶紧摇头。
“你若是遵纪守法,何必担忧秦律严苛?”
我是打算造反的六国余孽,怎么可能遵纪守法,赵不息心想。
可这话现在还不是时候拿出来说。现在天下刚刚统一没几年。始皇帝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虽说已经开始上老年保健品的当了,但在外人看来秦朝刚刚建立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这时候说要造反纯纯就是找死行为。
赵不息只能往其他地方扯,“可秦律对黔首就是很苛刻啊,你也知道我偶尔喜欢说一点始皇帝的坏话,偶尔还会呼朋引伴去偷黑石里鳏寡老人家里的果树果子……秦的刑罚对黔首来说未免太重了。”
要是按照秦法,她一天就能把诽谤罪、偷盗罪、群盗罪给犯遍。在赵地天高皇帝远,没人告官就没人追究这些,可咸阳那可是被严苛秦律管辖了百年的城池,自然不会如赵地一般自在。
秦朝法律法网严密、条目繁杂。百姓应该如何穿鞋、如何走路、如何说话,连这些东西秦律都有确切规定。“毋敢履锦履”,即百姓不能穿用不同颜色的丝织成的有花纹的鞋。
条目繁杂就罢了,还实行重刑主义,“轻罪重刑”。“或盗採人桑叶,臧不盈一钱,可论?赀繇三旬”,偷采人家的桑叶获利不到一钱的,也要服劳役30天。对盗窃之事知情不报且与盗贼分赃者,即使所得赃物不足一钱,也要与盗窃者同罪论处。对“群盗”处罚尤重,“五人盗,赃一钱以上,斩左止(趾),又黥以为城旦。”
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这也要罚,那也要罚。黔首里识字的人都没几个,谁又能记住这么多条例呢?一旦犯了,县衙可不管黔首到底知不知法,他们只按照秦律来处置黔首。
嬴政只淡然道:“商君曾言:‘行刑,重其轻者,轻者不生,则重者无从至矣’,若不重罚,那些愚民下次还敢再犯。”
方才他才决定要让赵不息以后接受李斯的位置,结果赵不息没两句话就开始批判起大秦律法……嬴政在心里的小本本上将赵不息从廷尉候选人这一列划掉。
这样的心软,如何能掌管天下司法。
那也不能因为偷了一文钱就把人家脚趾砍了啊……还不知道自己痛失“李斯接班人”身份的赵不息在心里腹诽。
不过赵不息已经很了解赵朴的性情了,轻仁义而重法理,典型的法家思维。和他讲仁爱是讲不通的,赵不息斜看一边面无表情的赵朴。
“刑罚的确是对的,可你有没有算过一笔账?”
“每年因为违反秦律被施以肉刑的黔首有多少呢?”赵不息痛心疾首道,“就只算劓刑、刖刑和斩戮,一年也要有上千人,经年累月下来得有多少黔首丧失劳动力啊。”
秦朝的肉刑是很重的,甚至到了“断足盈车”的地步,就这方面来说,暴秦这个称呼还真没冤枉秦朝。况且若是上下同刑也就罢了,可秦朝依然有赎刑——犯人可以缴纳金钱来赎免其被判处的刑罚。
秦法的确公正,可当刑罚能用钱来免除的时候,这已经就是最大的不公正了。
赵不息从座位下的木箱中翻出纸和碳笔,边说边算道:“一个六尺高的劳动力就算平均年纪二十岁,一年要食十八石粮食,要吃三百六十石粮食才能长大,千人就要三十六万石粮食才能长大。”
”一个成年劳动力一年可以种十亩地,设他共能劳作三十年,一亩地产粮四石,一人产生的收益扣除食用就是六百六十石,千人就是六十六万石粮食。“
“刑罚让他们残废失去了劳动的能力,那朝廷失去的粮食就是他们本该产出的和将他们养大所需的,一年处以肉刑千人就要损失百万石粮食,数十年下来岂不是损失了数千万石粮食?”
嬴政眉头越颦越高,他专注的看着赵不息在纸上演算,他本身就精通数学,每年的各项税收和战争所需的每一笔粮食他都要亲自核实一遍,在赵不息演算的时候嬴政的注意力一直紧紧跟随这赵不息的笔尖移动。
默默又顺着赵不息的演算重新算了两遍,得出同样的恐怖数字后嬴政收回放在纸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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