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晏禾更难过,脱口而出:“谁想跟你吵架?我都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和你一起回秀水镇,有先生陪我就够了!”
闻浔猛地望向许晏禾,许晏禾的眼神下意识躲闪,正好这时候叶今安走过来,许晏禾立即起身。
“先生。”
叶今安察觉到闻浔和许晏禾之间微妙的磁场,他笑了笑,说:“送你一本书。”
他将一本名叫《盐河县志》的书放到许晏禾手上,书本不厚,但沉甸甸的。许晏禾面露疑惑,叶今安告诉她:“原先的江荷五镇现在基本上归于盐河县,这是县志,有空的话可以看看,说不定能回想起很多往事。”
许晏禾微微惊讶,“先生,您真的查阅了很多资料。”
“毕竟是故乡,”叶今安顿了顿,释然地笑:“虽然回不去。”
叶今安说完之后望向一旁的闻浔,闻浔脸色阴沉晦暗,整个人连头发丝都带着敌意。
叶今安表情未变,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回到江南之后,可能是因为熟悉四周环境,他的状态明显从容许多。
他问:“闻先生,现在出发吗?”
许晏禾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背对着闻浔。
她刚刚说了不要闻浔陪她,显然是气话,其实她一点都不想和叶今安单独出行。等待闻浔作出反应的那几秒,许晏禾闪过无数后悔的念头,她知道话赶话就会惹出这样的矛盾,但那一刻她又不愿服软。
她表现得毫不在意,实则内心煎熬祈祷。
几秒漫长得像几个世纪。
终于,她听见闻浔起身的声音,听到他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还有脚步声。
叶今安提醒她:“晏禾,走吧。”
许晏禾迈开步伐,跟在闻浔身后。
酒店到停车场的几百米距离里,她一直在副驾驶和后座之间犹豫,乔瑜教过她,后座是客人的位置,副驾驶留给爱人或朋友。
她也观察过,每次闻易城来接乔瑜,乔瑜都坐在副驾驶,但如果乔瑜的司机开车来接送乔瑜,乔瑜就会坐在后座。
许晏禾看着闻浔坐进车里,陷入两难。
叶今安打开后车座的门,朝许晏禾招手:“晏禾,过来。”
许晏禾愣了愣。
闻浔已经坐进车里,咣当一声关上车门。
许晏禾打开后座的另一侧车门,磨磨蹭蹭地坐进去,一抬头,在后视镜里对上闻浔的目光,许晏禾立即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系上安全带。
“先去十里镇,孔府大院的旧址在那里。”
半个小时的车程,许晏禾如坐针毡。
闻浔一句话都不说,倒是叶今安频频提起话题:“我回去过几趟,真是应了那个词,物是人非。”
许晏禾转头看他。
“很难找到从前的痕迹了。”
许晏禾神色怔怔。
其实比起父母兄弟,她更想念苑萍。
父母的概念在许晏禾的认知里已经很淡了,他们的形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模糊不清,有时候许晏禾陪在乔瑜身边,当乔瑜搂住她的肩膀的时候,她会想:我娘这样搂过我吗?
也许有过,记不清了。
父母子女的缘分竟那么浅,八岁进了孔家大门,一直到离开人世,她都没有机会再见父母一面。
所以许晏禾本能地喜欢乔瑜,喜欢闻家把她当儿媳妇看待,尽管她一而再告诉自己:少爷和家里关系不好,你和乔瑜阿姨越亲密,就越伤少爷的心,这是对少爷的背叛。
但每次乔瑜用温柔慈爱的眼神望向她时,她连半句疏远的话都说不出口。
家、温暖、亲情……许晏禾死过一回才拥有。
叶今安说物是人非,许晏禾对这个词有自己的理解。
就像叶今安问她:你不想念秀水镇吗?
如果让许晏禾说心里话,她会说:其实没有很想,因为我在秀水镇外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她把额头抵在车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道店铺,和苑萍相伴长大的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重现,不知过了多久,叶今安轻声提醒她:“晏禾,到了。”
孔府大院现在是一户私宅。
宅子主人姓谢, 叫谢惠宁,这房子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三代。谢老爷子去世后,谢惠宁将生意拓展到了国外, 虽然十里镇风景秀美,偌大宅院也很珍贵,但并不适合事业发展和子女教育,七八年前谢惠宁举家迁居国外, 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祭祖。
宅院请了专人看管。
叶今安和谢惠宁见过几次面,相谈甚欢, 这次他提前打过招呼,想携两位朋友参观一下宅院, 谢先生很豪爽地答应了。
和看管的人确认了身份, 进门前,叶今安回头看向许晏禾。
许晏禾站在闻浔身后,眉头紧锁,两只手背在身后, 一副近乡情怯的样子。
叶今安朝她招招手。
许晏禾下意识往闻浔的方向靠了靠,闻浔问她:“怎么了?”
声音冷冷的,但藏不住关心。
许晏禾强压下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 几次说服自己,但还是紧张, 叶今安走过来的时候, 她小声问:“先生,你说……我会在里面看到我的鬼魂吗?”
叶今安哭笑不得,“哪里来的鬼魂?”
他以为许晏禾只是近乡情怯, 可许晏禾明显心事重重,叶今安不解道:“怎么这么害怕?”
许晏禾不吭声, 两只手在背后紧紧攥着,指尖都发白。
闻浔一直观察着许晏禾的表情。
许晏禾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大门口迈开步伐。叶今安看着许晏禾走进去,他对闻浔说:“她只是不说,其实秀水镇的一切对她来说,依旧很重要。”
“你为什么总是想把她困在原地?”
叶今安的表情微不可见地僵硬了半瞬。
他先走进去,闻浔随后进去。
谢宅和孔府相比,除了房屋布局没发生大的变动,其余的基本上都看不出原状了,进门是一座水池景观桥。
许晏禾停下脚步,回头问叶今安:“先生,这里应该是一面影壁墙。”
“是,被改了。”
许晏禾看着陌生的四周,步伐也逐渐慢了下来,她穿过厅堂,径直往东走,沿着自己记忆中的路线,想要找到自己曾经待过十年的痕迹。
叶今安和闻浔跟在她身后。
“我并不是要把她困在这里,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她捧到一个她未必能承受的高度呢?”
闻浔皱起眉头,“捧?”
“她的学识,她的能力,还没到可以成为你们想象中那个天才设计师的程度,她所谓的天赋,不过是在孔家十多年亲眼所见的积累,总有耗尽的一天。”
闻浔冷笑:“你就这么不相信她?”
叶今安平静道:“不是不信,我只是怕她失败。”
“失败又如何?有我给她兜底。”
叶今安的瞳孔猛地震了震,表情强装镇定,他笑着问:“你,还是你家?”
“我,”闻浔听出叶今安语气里的鄙夷,他并不急着为自己申辩,只说:“叶教授,不管是我还是我家,都可以给她兜底,所以我们支持她所有的梦想,放任她去飞,有什么问题吗?”
叶今安嘴角的笑意瞬间收敛。
“现代人的心理学很有趣,你知道什么是雏鸟情节吗?”
闻浔不想回答,叶今安继续道:“在动物行为学中,一些刚出生的雏鸟,会把第一时间看到的生物当成自己的母亲,而放到人类交往中,雏鸟情节会让人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异性印象深刻,念念不忘,产生依赖,甚至将之误解成爱情。”
闻浔眼神漠然。
叶今安说出结论:“你只是出现得太巧。”
“你不是她,你也不了解她。”
“闻先生——”
叶今安以为自己抓住了闻浔的痛处,他终于能在一件事上赢过闻浔,他显得急切,扯掉了淡定自若的面具,他急不可待地否定闻浔和许晏禾之间的一切。
闻浔懂什么?百年前的封建礼教和阶级压迫,闻浔没有感受过分毫。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人,尤其是许晏禾这样的底层丫鬟,在孔家生活了十年,当牛做马受尽□□,能好好活着已经是上天恩赐。
她为什么可以变得那么快?
她为什么可以拥有爱人、朋友、家庭和事业?
她不是丫鬟吗?不是大字不识的丫鬟吗?连名字里的“晏”都是他取的,她为什么可以轻松拥有自己的事业?
是的,她很努力。
他知道她为了能看懂书付出多少努力。
但依譁人真的可以突破自己的命数吗?
在他幽暗的内心最深处,他想:他和许晏禾都不属于这个时代,他们从根上就是腐朽的,是溃烂的,是毫无生机、长不出新芽的。他们应该生活在江南的某个小镇上,偏安一隅,静静地过完这凭空多出来的几十年。
可是现在许晏禾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先生,我不想过平凡的生活,多出来的几十年,我每天都要过得精彩。
她想破茧成蝶,叶今安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命运早已注定。
这些孩子,太幼稚。
就在这时,闻浔打断他想说的话,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叶今安,被困在这里的人是你,不是她。”
被困在这里的人是你。
叶今安愣在原地。
几个字在他耳边反复环绕,从陌生到熟悉,他不肯承认,逃避承认的他每年花费几千块的机票钱奔赴千里回江荷的真正原因。
就这样一语道破。
叶今安的身形晃了晃。
闻浔瞥了他一眼,走下景观桥。
许晏禾找不到任何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矮小的偏房没有了,后厨和柴房也变成了精致的二层小楼。
她一路小跑,到某个位置又忽然停下。
仓惶地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前。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她忽然意识到,她和苑萍是真的缘尽了。
一股悲怆涌上心头,许晏禾难受到视线都被泪水模糊,她还是不放弃的,绕过花园小径,往更深处的地方走,可是她最爱的漏雨天井,竹林……都不在了。
许晏禾用袖子抹掉眼泪。
邢远昭和闻浔找到她的时候,她站在一棵香樟树下。
百年香樟依旧青绿,高大挺拔,许晏禾和它相比,显得渺小。香樟树的枝叶向四周延伸,许晏禾围着树干绕了一圈,忽然蹲了下来,凑近了不知在看什么。
许晏禾喃喃道:“我看到了。”
叶今安走过来,“什么?”
“我看到了!”
许晏禾却回头寻找闻浔,那一刻,她只想和闻浔分享这个喜悦,她兴奋的眼眸里只有闻浔,叶今安于是退后几步,看着许晏禾起身抓住闻浔的胳膊,将他拖到树根边,指给他看,“少爷,这是我和苑萍小时候用斧头划的,我和苑萍比谁的力气大,一人划一次,划得很深,后来被厨娘发现了,她去找管家告状,我和苑萍就躲到竹林里,一直到晚上才出来。”
闻浔也忘了他和许晏禾二十分钟前还在冷战,他看着许晏禾的侧脸,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柔声问:“挨打了吗?”
“那次没有,”许晏禾伸手摸了摸树根的一处浅浅的凹痕,“那次我和苑萍成了好朋友。”
她带着回忆说完,一转头对上闻浔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俩还在冷战,连忙站起来。
她转身往外走,闻浔连忙跟上去。
心心念念的孔府终于在许晏禾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尘封的符号,她踏出大门,没有回头。
叶今安指着谢宅外的河道,“从这里往前走,就是原来的十里铺子,唯一保留的是布庄,晏禾,你可以去看看。”
许晏禾发现了叶今安情绪不对,连忙问:“先生,您怎么了?”
叶今安笑了笑,“学校有点事情催我回去处理,晏禾,我就不陪你了。”
“先生……”
叶今安看了闻浔一眼,沉默地转身离开。
许晏禾不明所以,看着叶今安走到道路尽头,她皱着眉头问闻浔:“你跟先生说了什么?你是不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闻浔最气不过她一口一个“先生”,见她如此维护叶今安,脾气也上来了,冷声说:“他又不是什么好人。”
许晏禾气鼓鼓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好不容易缓和了一点的关系又被打破,许晏禾心里急得发慌。
她只能快步往前走,顺着十里铺子,一路往前,经过布庄时,她进去看了看。逛完又出来,快到傍晚,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许晏禾用余光看闻浔,闻浔始终在她身后。
不知走了多远,等许晏禾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另一条街上,看样子应该是镇上最热闹的美食街,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许晏禾猛地停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雷响。
许晏禾的心脏停了一拍。
电闪雷鸣,狂风暴雨,熙熙攘攘的街道,拥挤混乱的人群。
那天失足落下泥坑前,也是这样的画面。
那一刹那,许晏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之前,她已经付诸行动,她转身扑进闻浔怀里,紧紧抱着他。
闻浔显然也联想到了同一件事。
他抱住许晏禾,手臂从未圈得如此紧,所有的冷战、别扭和口是心非在此刻烟消云散,他只是反复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许晏禾哭了,眼泪和雨水一起落下,她把脸埋在闻浔怀里。
雷鸣声中闻浔依稀听到她的祈祷。
“我不想回去,求求了,让我和他在一起。”
闻浔将她用力按进怀里。
遇到许晏禾之前,闻浔是个无神论者,现在他和许晏禾一起祈祷,求上天将赐予爱和成全。
几分钟后,闻浔带着许晏禾走进一家小旅馆,许晏禾浑身湿透了,需要洗个热水澡。
老板看了眼电脑,说:“就剩一间房。”
闻浔愣住,“什么?”
“最近汉服节来了很多旅客,旁边有个职校,这两天正好周末,学生也多。房间都住满了,只剩一间。”
许晏禾从泪眼婆娑中缓过来,听清楚老板的话后,脸刷一下红了。
她低着头,把脸埋在潮湿领口里。
“住不住?”老板催问闻浔。
说话间,外面的雨又大了些,狂风把对面商店门口的广告灯牌都吹倒了,吹到道路中央,商店老板穿着雨披出来拖灯牌,天空乌沉沉地压下来,街道上一片混乱。
许晏禾打了个喷嚏,闻浔怕她着凉,立即说:“就这间吧。”
许晏禾倏地抬起头。
闻浔转头看她,她又迅速把脸埋进领口。
闻浔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角。
她都分不清自己是感冒了,还是纯粹害羞,总之在闻浔付完钱伸手接过房卡的那半分钟里,许晏禾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烧着了,脑袋变成一团浆糊,闻浔朝她伸手时,她还乖乖把自己的手放进闻浔掌心,跟着他去房间。
她忍不住四处张望。
离二楼楼梯最近的房间突然传来响声,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走出来,站在门口对里面的人说:“我去外面抽根烟,你先洗澡。”
说完他还笑了一下。
许晏禾心里莫名咯噔, 转头望向闻浔,闻浔无动于衷, 步伐沉稳。
许晏禾只看到他的后背。
闻浔的宽阔肩膀和高大身形,原本在许晏禾眼里是安全感的象征, 现在却成了危险的信号。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许晏禾试图挣脱出闻浔的手, 可闻浔没有给她机会,反而握得更紧,还叮嘱她:“小心台阶。”
许晏禾的脸色乍青乍白,心乱如麻。
终于走到门口, 闻浔刷卡进入。
许晏禾停在门边,下一秒就被闻浔拉了进去。她被闻浔压在墙上,和昨天一样, 天旋地转间,闻浔完全遮挡住她的视线, 缓缓俯身, 许晏禾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挣扎,两只手抵在闻浔胸口,小声说着:“不行不行, 不可以,你这样要扣分的, 你敢……我、我就告诉乔瑜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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