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浔看着空落落的掌心,迟疑了几秒,才把手收回。
许晏禾今天穿了一件很可爱的棉服,藕粉色的,领口有一圈纯白色的毛茸茸围脖,胸前是一排牛角扣,旁边绣了一只棕色小熊,让她看起来还像个没毕业的学生。
她扭头看着舷窗外的景色,余光却察觉到闻浔的视线正从她的毛绒领口,逐渐下移,到她宽大的袖筒,再到她的腿。
他的视线带着某种陌生的占有意味。
许晏禾耳尖微烫,想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又怕暴露自己,只能调整坐姿,尽可能背对着闻浔,只留一个冷酷的背影给他。
也不知道后来闻浔有没有继续看她,许晏禾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直到飞机降落时的广播声将她吵醒。
下了飞机,许晏禾拖着行李箱去找乔瑜时,闻浔就自动隐身了。
许晏禾越过拥挤人群寻找他,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好像他出现一趟就是为了陪许晏禾度过一次起飞降落的失重期,还有帮许晏禾取一下行李。
闻浔在她的生命里,好像总扮演着这样默默指引的角色。
乔瑜在出口处朝她招手,许晏禾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寻找闻浔,不见踪影。
闻浔似乎仍然不愿意和乔瑜同时出现。
但他不是每周都回家吃饭吗?难道关系还没缓和?许晏禾觉得奇怪。
乔瑜将她揽到身边,笑着问:“体验感如何?恐高吗?”
许晏禾还不会拉行李箱,被自己绊了两下,勉强站定,回答道:“不是很害怕,就是……就是……身边坐了个熟人。”
乔瑜掩唇笑,装听不懂:“啊?哪个熟人?”
许晏禾别别扭扭地不吭声。
小杨也来凑热闹,临上车的时候趁乔瑜不注意,她跳到许晏禾面前装模作样地说:“啊?哪个熟人?”
许晏禾作势要拧她:“你还好意思问!”
小杨耸了耸肩,摊手道:“那没办法,谁给我发工资,我听谁的话。”
许晏禾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次在江荷举办的国潮汉服节可以称得上声势浩大,光是一个华服巡游活动就邀请了上百位同袍,场地布置就花了三个月,万事俱备,只等汉服节的到来,届时白天游园昆曲表演,晚上有和刺绣博物馆联名举办的文创集市,还有各种各样的表演活动。这样的盛况不仅吸引了很多汉服爱好者,还有多家媒体蜂拥而来,争相报道。
走出机场的人里,有好几个穿着冬装汉服的女孩子。
许晏禾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她们的汉服款式和面料,然后被小杨催着上车。
乔瑜租了一辆中巴车,载员工们去酒店安顿。许晏禾拎着行李箱上车,片刻茫然后,她模仿着小杨的动作,把行李箱放上置物架。
但她一时没估量好行李箱的重量,行李箱正摇摇欲坠时,有人帮她抬了上去。
她以为是闻浔,待视线清晰后却愣住。
是叶今安。
他朝许晏禾笑了笑,“箱子里放了什么?这么重。”
许晏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解释道:“冬天的衣服比较厚。”
其实不止是棉服,她把她那套藕色袄裙也带过来了。
出于某种莫名的直觉,收拾行李时,她忽然抬头望向那件尘封在衣柜里的嫁衣。
想到江南,想到秀水镇。
这件袄裙的归宿。
把袄裙折叠好放进行李箱时,许晏禾都没想好带上这件裙子要做什么,但她已经扣上了行李箱的锁,像是被什么冥冥之中牵引着。
所有员工都上车落座。
叶今安似乎有意坐在许晏禾身边,许晏禾朝小杨使了眼色,小杨立即会意,嗖的一下,从另一边坐了过来,两个人仰头朝叶今安灿烂地笑了笑。
阻碍的意思很明显。
叶今安勾了勾唇,就近挑了个位置坐下。
许晏禾暗暗松了口气。
中巴车准备发动时,许晏禾转头看向车窗外,企图在茫茫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遍寻不得,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别紧张,他说不定比我们先到”。
许晏禾回过头,对上小杨戏谑的目光。
她嘴硬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车子开到一半时,许晏禾突然反应过来,瞪大眼睛问小杨:“你不会把我和他的酒店房间安排在一间了吧?!”
小杨摆了摆手:“我不至于这么没下限。”
许晏禾虚惊一场,正要松口气,就听见小杨说:“隔壁而已。”
“……”
许晏禾头顶飞过成群结队的乌鸦,脸上写满了“无语”两个字,她真是纳闷:怎么她和闻浔的事,除了她不急,别人都急得要命?
她现在不想要谈恋爱,不可以吗?
闻浔的怀抱是温柔乡,是避风塘,是许晏禾辗转难眠时最想回到的地方,但许晏禾不想当温水里的青蛙,她还没看到更大的世界,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没真正开创自己的事业,她想要做的事还很多。
许晏禾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阅历也很浅,虽然吃过苦,但没能变成一个圆滑周全的人。大多数时候,她的思维都是单线程的,一次只能处理一件事情。
如果闻浔总是沉默,找不到好好沟通的契机,心结打不开,那许晏禾也做不到一边和闻浔谈恋爱,一边全身心投入工作。
感情的事真是麻烦。
许晏禾再次叹气,转眼就到了酒店。
小杨已经提前登记好,下一步到前台领了所有人的房卡,许晏禾接过房卡的时候,身边正好走过一个穿着明制汉服的女孩,领口的金属扣似乎不怎么结实,走几步路就松开了。
她正懊恼着,停下来重新扣。
许晏禾走过去,礼貌地问:“需要我帮你吗?对付这种扣子,要用点力气,把子扣的钩子按得弯一些。”
许晏禾长得面善,女孩很轻易地就相信了她,许晏禾带着她走到沙发上,帮她处理好金属盘扣,这次子母扣果然牢牢抓着。
许晏禾看着女孩身上的披袄,“这是漳绒吗?”
“你怎么知道?”女孩眼里全是遇知音的惊讶,见许晏禾迟迟不敢伸手摸,她还主动说:“是,非遗漳缎,真丝的,你摸摸看,质感真的很好对吧?”
许晏禾这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看起来就好。”
女孩很是得意,“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18岁生日礼物,半年前就预约了。”
“真漂亮。”许晏禾笑着说。
女孩还赶着去集市,谢过许晏禾之后,忙不迭跑出酒店,许晏禾刚起身,就看到叶今安站在沙发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许晏禾。
“怎么了?”
叶今安恢复往日惯常的笑容,温声说:“我以为你回到这里,情绪会有波动。”
许晏禾左右看了看,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实在酝酿不出她的思乡之情,她讪讪道:“一下车就来这里,说实话,我还没什么感觉呢。”
叶今安弯了弯嘴角,把手放在许晏禾的行李箱拉杆上,“走吧,先上楼。”
许晏禾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连忙说:“不用的先生,我自己来就好。”
“这里都是地毯,拖起来得用些力气。”
他左右手各一只行李箱,许晏禾追上去,几次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箱子,叶今安却岔开话题,“你住几楼?”
许晏禾看了眼房卡,“十九楼。”
“我在十七楼,我先送你上去吧。”
许晏禾生怕被乔瑜看见,眼睛一直四处乱瞟,紧张道:“真的不用的。”
“晏禾,你喜欢北潼吗?你不觉得那里气候干燥吗?美食荤腻不精致,不如江南。”
许晏禾疑惑:“那您为什么留在北潼?”
“当初是为了远离故乡,想找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然呆在故土,却见不到故人,长时间会崩溃的,还有一个原因,北潼离首都近,我在北潼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趟紫禁城,看看皇宫,也算是了了一桩憾事。”
电梯慢慢往上升,叶今安接着说:“北方住久了,终归还是没有归属感,每次一回来这里,总觉得空气都是不一样的。”
许晏禾耸起鼻子嗅了嗅:“是嘛?”
叶今安看着许晏禾愈发红润娇俏的侧脸,又想到她刚刚主动喊住那个女孩,随便和一个陌生人都能愉快地聊上天,他忽然意识到,许晏禾的变化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甚至比他还要融入得更好些。
怎么会呢?
电梯门缓缓打开,许晏禾先一步迈出去,叶今安又问:“明天我带你回秀水镇吧?”
“明天?”许晏禾想了想,“开头几天我们不能乱跑吧,得听从乔阿姨的安排,万一她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不在,岂不是给她添麻烦?”
“你不想立即回到秀水镇?”
“我想啊——”许晏禾话音刚落,后面的话就卡在喉咙边。
因为闻浔站在走廊里,和她只隔了几米的距离。
他身量太高,黑灰格纹的毛呢大衣长至膝盖,配上黑色长裤和马丁靴,再加一个黑色的箱子,地狱使者似的站在宽阔亮堂的走廊,遮住了半边光,朝着许晏禾的方向看过来时,许晏禾吓得直接停在原地。
叶今安的声音徘徊在许晏禾的耳边。
“晏禾,你不想立即回秀水镇看看吗?”
闻浔抬起眼皮,视线从许晏禾的脸移到叶今安手上的行李箱,那是他给许晏禾买的行李箱,许晏禾最爱的白色。
他的目光倏然变冷。
许晏禾则是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两只手无处着落,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
叶今安先开口:“闻先生,你也来了,若是感兴趣,改天我们回秀水镇的时候,闻先生也一起?”
他说,我们。
许晏禾能看到闻浔手背上的青筋鼓起。
闻浔回答:“好。”
许晏禾左看看右看看,无可奈何,她连忙拿回自己的行李箱,想要掏出房卡,又失手掉落在地,简直一团乱麻。
闻浔俯身帮她捡起来,交到她手上。
指尖碰了一下,许晏禾触电般地收回。
她对叶今安说:“先生,我先进去了。”
叶今安用一种熟稔的语气叮嘱她:“好,舟车劳顿,你先休息一下,乔总说晚上七点在一楼会议厅开个短会,别忘了。”
许晏禾偷偷看了闻浔一眼,正对上闻浔灼灼的目光,她欲言又止,先关上门,等叶今安离开后,她又缓缓打开门。
闻浔果然还在。
他递了一只牛皮纸袋给许晏禾。
“酥饼,应该是正宗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竟然站在房间门口,打开了牛皮纸袋。
自己拿了一块酥饼,又分给闻浔一块, 两个人就站在五星级酒店的走廊里,各拿了一块酥饼,默不作声地吃。闻浔也不觉得有任何怪异的地方,只是盯着许晏禾。
芝麻味的酥饼, 应该是刚出炉的,拿在手里还留有余温。
其实吃这东西挺不淑女的, 咬一口,碎屑掉一大堆, 嘴边还要沾上一圈, 很不利于许晏禾在闻浔面前继续维持高冷形象。
但她还是想当着闻浔的面尝,因为她不想让闻浔白跑这一趟。
从机场到酒店总共四十几分钟的路程,闻浔就算开私家车抄小路,要先去一趟酥饼店, 再回酒店,还要赶在许晏禾前入住,时间也够紧张的。
最重要的是他记得。
许晏禾随口说过的话, 他总放在心上。
许晏禾又咬了一大口酥饼,嘟囔着:“谢谢, 很好吃。”
“那就好。”
闻浔抬起手, 将许晏禾毛绒领口上的酥饼碎屑拂下来。
许晏禾看到他纤长的手指,蓦地想起飞机上她泄愤似地握住这只手,她知道, 闻浔任她欺负,其实是带着求和的信号。
“你——”她想试探着问。
刚要问出来, 电话响了,那端传来小杨的声音:“晏禾,你现在有事吗?没事的话来一趟二十三楼,2315房,乔总找你。”
“哦,好的。”许晏禾答应下来。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的问话就这样被打断,许晏禾捏了捏牛皮纸袋,说:“我带上楼,给阿姨尝一尝,可以吗?”
“随你。”
闻浔总是惜字如金,许晏禾开始庆幸自己刚刚的问话被小杨打断,她才不要做先开口的那个人,明明是闻浔先放弃她的。
当时闻浔以为她好的名义,狠心推开她,说了绝情的话,又逃避出走,全然不顾她会不会伤心,会不会痛苦。
许晏禾觉得自己有理由和闻浔冷战。
“那我先上楼了。”
许晏禾把行李箱里的平板电脑拿出来,见闻浔直直地盯着她,她解释道:“我现在用这个画设计稿。”
“我能看看吗?”
许晏禾拒绝:“不行,都是草稿,不好看。”
“平板是你自己买的?”
“茜茜陪我买的,我自己付的钱,买的是旧款,没那么贵。”
许晏禾一边搭理着闻浔的没话找话,一边在心里想:闻浔为什么就不能像和林钰清聊编程代码那样,和她聊一些她感兴趣的东西呢?也不一定非要刺绣和汉服,就算问一问,你画图用哪个软件?用得顺手吗?要不要我教你……也比“平板是你自己买的?”这种没营养的对话强。
闻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
明明在海边还想亲她来着。
许晏禾在心里吐槽完了,就抱着平板和牛皮纸袋准备离开,闻浔木桩似地站在门口,许晏禾根本走不出去,她小声咕哝:“让一让。”
闻浔才侧过身子。
经过的时候,靠得很近,许晏禾还是忍不住慌了神。
都快走到电梯口了,才想起来门没关。
一转身,闻浔帮她把门关上了。
许晏禾咬了咬嘴唇,用闻浔根本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了一句“谢谢”。
莫名烦躁的情绪萦绕在许晏禾的四周,被她带到了乔瑜的房间,乔瑜的房间自然是豪华套间,她坐在办公桌后,朝许晏禾招了招手,“还没来得及休息吧,主要想让你看看明天的流程,叶教授说想和你回一趟秀水镇,估计是没时间看巡游了。”
“不是明天回去,”许晏禾坐在乔瑜身边,疑惑道:“我没有答应先生明天回秀水镇,明天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巡游也会从头看到尾,您放心。”
乔瑜看着她,莞尔道:“那你不想回家吗?”
她大概是在帮闻浔试探。
乔瑜知道许晏禾的身世,因为两个月前的某天,闻茜茜在饭桌上说漏了嘴。
当时乔瑜说想去拜访一下许晏禾的父母,闻茜茜一边看手机一边说:“怎么可能啊?她父母又没跟着穿越过来。”
满座皆静,闻茜茜吓得筷子都掉在桌上。
随后,闻浔和闻茜茜两个人并排坐在闻家的沙发上,闻浔一言不发,闻茜茜做贼心虚,怕零花钱被克扣,在乔瑜颇有威慑力的眼神下,交代了实情。
乔瑜和闻易城一开始根本不信,可闻茜茜说:“我发誓,我用我和我哥的命发誓。”
话还没说完,就被乔瑜一巴掌打在头顶:“胡说什么呢?”
乔瑜思忖良久,起初还是不能接受,但当她看到许晏禾在展馆里细细观察每一件复原汉服的模样,顶灯打在许晏禾的身上,许晏禾的沉静、她的质朴,她的简单和她的天赋……和“穿越”这两个荒唐的字眼,似乎又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她主动问许晏禾,许晏禾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点头承认,乔瑜不得不信。
“我想回去,但我此行的目的不只是回家,参加汉服节也是我的行程之一,同事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准备,我很想看。明天我也会去现场帮忙的,要是临时遇到谁的衣服坏了破了,我还可以免费当裁缝补救。”
乔瑜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好,明早给你支个摊位。”
许晏禾惊喜道:“真的吗?那我可以干回老本行了。”
“这么喜欢当裁缝吗?”
“喜欢啊。”
“可是小裁缝赚不到大钱。”
“工作只要能养活自己就可以了,我的梦想也不是想赚大钱,只是觉得老天让我再活一回,一定不是当个小裁缝那么简单,所以我会努力,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结果不是最重要的,赚钱多少也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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