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浔思忖:还是要找个机会,把许晏禾送去警察局。
他走上前把小锅从许晏禾手里抽出来,扔进垃圾桶,走到岛台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
许晏禾呆住,她察觉到闻浔突然变冷的情绪,和孔夫人发火前一样,一句话没说,眼神先结冰。
她立即低下头,呼吸都不敢出声。
她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锅不要了,我出去一趟。”闻浔撂下一句话就出去了。
咣当的门响把许晏禾吓了一跳。
闻浔径直去了小区对面的商场,找了家中餐厅,打包了四菜一汤。
回家的路上,闻茜茜给他发来消息:【我越想越不对劲,哥,万一她是装出来的,那你岂不是很危险?她目标明确,谁也不要,只缠着你,她说你和那个少爷长得一模一样,谁能验证?她是不是想偷你的钱啊!!!你保险柜锁了吗?】
闻浔脸色一凛。
保险柜锁了,但他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是不少,不提他衣帽间里有很多他妈给他买的手表手链,就是他电竞房里随随便便一个游戏手柄,都不低于五位数。
闻浔快步回了家,匆忙按下密码。
一拉开门,看不到许晏禾。
闻浔心里一沉。
许晏禾不在玄关也不在卫生间。
家里无声无息的。
闻浔的暴躁情绪一下子被点燃,正要看去监控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厨房的岛台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走过去,许晏禾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两手背在身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闻浔悬着的心落了一半,他冷声质问:“手里拿着什么?”
许晏禾低着头不敢说。
闻浔往前走了一步,她就吓得跪在地上,膝盖撞在大理石地面上,咣当一声让闻浔心惊,她把两条胳膊慢吞吞地从身后收回来,战战兢兢地抖着。
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拿着筷子。
闻浔愣住。
“对不起,少爷,我、我有点饿,就把水饺吃了,我吃的是糊掉的那几个,袋子里的我没有碰,对不起少爷,对不起……”
她愧疚得低着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
闻浔沉默许久。
他把好不容易拎回来的两只保温袋放在桌上,问许晏禾:“那这些,你还吃吗?”
许晏禾当然是不吃的。
她视闻浔买来的东西为洪水猛兽,都不敢正眼看,整个人在浸泡在闻浔冰冷无情的质问中,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还跪在地上。
没了宽袖袄裙的遮挡,浴巾也掉了一半在地上,她只穿着短袖和长裤,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和闻茜茜跳芭蕾舞的细长身形不同,许晏禾只是瘦,是那种常年吃不饱穿不暖的瘦,手腕和脚踝都瘦骨棱棱。
就这样她还敢动不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像膝盖是别人的。
闻浔最怕许晏禾摆出这副架势,又不想伸手扶,只闷声说:“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
他的语气并不温柔,可许晏禾的表情却忽然软化,她缓缓抬起头。
她像是被某个字眼触动到心弦,眼里溢出泪光,在呆滞了几秒之后,她整个人都卸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她茫然地看着地面,闻浔用余光看她。
“怎么了?”
“少爷您之前就说过这样的话。”
闻浔撕开保鲜膜的动作停顿住,下意识紧蹙眉头。
闻浔的话唤醒了许晏禾的很多记忆。
在许晏禾的印象里,少爷一直是藏在纱帘后面的人,是一个由汤药、咳嗽和有气无力的声音组成的很脆弱的生命,像一根烧了许久就快要融化的蜡烛,风一吹就熄灭了。
她来孔家十一年了,见少爷的次数加起来不超过一双手。
大多数时候,她就是煎好药端到少爷的床前,少爷的小厮会服侍少爷喝药。
她和少爷的对话也仅限于,少爷觉得药苦,询问:“今年的药又添了什么?”
许晏禾回答:“夫人让我多加了一钱党参。”
对话结束,少爷再没开口。
许晏禾起初还对纱帘背后的人很好奇,想知道少爷长什么模样,丫鬟们都说少爷俊秀,她听了会默默脸红。后来日子久了,她就没什么兴致了。有一次她照例端药给少爷,少爷房里刚打扫过,地上滑,许晏禾穿着新鞋,一时没注意,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一碗汤药全洒在她自己的身上。
瓷碗刺啦碎了一地。
她都顾不上烫了,也顾不上后脑勺撞在门槛上的疼痛。
她扑通一声跪在孔少爷的床边,等着受罚。
孔夫人打人很疼,许晏禾只期望孔少爷不要打到她伤没好的地方。
她暗暗想着:不要用柳条抽,就用板凳吧,板凳只疼一下子,柳条抽出来的伤,能火辣辣地疼好几天。
可是少爷没有责罚她。
一只细瘦伶仃的手从纱帘中伸出来,孔少爷挑开墨色帘子,在昏暗中露出一张病容憔悴但难掩清俊的脸,他打量了一下许晏禾,问:“你是晏禾?”
许晏禾局促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跪。”孔少爷说。
孔少爷的声音如同无波无澜的江面,平静中带着久病的羸惫,好像每多说一句话,胸腔里的气就要耗损几分。
许晏禾不敢让少爷多说话,立即站了起来。
她借着煤油灯偷偷看了看少爷。
她想:少爷比她想象中的好看,可少爷好像活不了多久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脸色那样灰白的人,半点血色都没有。
没人告诉许晏禾,要是少爷没了,她会不会变成寡妇?寡妇还能留在孔家吗?
这些问题许晏禾只能自己思索,她不能问别人,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会说她咒少爷死,到时候又免不了一顿打。
那年她十五岁。
从十五岁的秋天起,许晏禾每天都真诚地希望少爷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不要让她变成小寡妇。就连出门烧香拜佛的时候,她都是祈求菩萨保佑少爷早日痊愈。
照顾好少爷成了她的执念。
就连来到一百年后,看到少爷因为不会用锅所以煮糊了水饺,她的第一反应也是把少爷挡在后面,生怕体弱多病的少爷碰了火沾了水,又落下病来。
但是少爷好像很不高兴。
因为她偷吃了水饺。
可是她真的很饿,许晏禾咬了咬嘴唇,心想:糊掉不要的水饺也不能吃吗?在孔家都没有这么严厉的规矩。
许晏禾感觉有一点点委屈。
闻浔把保温袋里的四菜一汤拿出来,他听着许晏禾的描述,从秀水镇到那座青瓦白墙的清末民居宅院,他推测许晏禾应该是江南人,所以他特意挑了几道口味清淡的菜。
结果许晏禾一口不吃。
她直愣愣地站在餐桌旁边,低着头,两手在身前紧攥。
闻浔清了下嗓子,问:“吃吗?”
许晏禾连忙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您吃吧,我……我已经饱了。”
她还反问闻浔:“少爷,您要喝水吗?我帮您把杯子拿过来?”
现在换作闻浔一口都吃不下。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许晏禾却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模样。
“许晏禾。”他第一次喊许晏禾的名字。
“在。”许晏禾立即站定。
“我没有怪你吃水饺,”闻浔指了指桌上的菜,“我出去是为了买晚饭。”
这句话进入许晏禾的耳朵里,就自动翻译为:你还好意思吃水饺,我都没东西吃,只能出去买,怎么能让本少爷亲自出去买东西?
许晏禾羞愧难当,深深埋着头。
闻浔又说:“坐下来吃吧,都说了是一百年后,没那些规矩。”
许晏禾想,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一百年前就没规矩,现在还是。
她觉得一百年后的少爷比一百年前还要难应付,虽然不是病蔫蔫,但是变得凶巴巴。许晏禾在心里叹了口气,她转过身,回到水槽边,弯腰拿起被闻浔扔进垃圾桶的小锅,放在水龙头下面,继续洗。
“……”
闻浔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次性筷子几乎被闻浔单手拧断。
有种拳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和许晏禾完全沟通不了,原本他还有些愧疚,觉得自己听信了闻茜茜的无妄猜测,就认定许晏禾是小偷,冲回来捉贼,结果许晏禾只是偷吃了几个糊掉的水饺。
闻浔刚想道歉,许晏禾先道了歉。
唯唯诺诺的样子惹得闻浔心烦。
许晏禾就像他命里的克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许晏禾在他面前刀枪不入。
闻浔没有应付异性的经验,从小到大,他连闻茜茜都没哄过几次,他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和许晏禾说话,许晏禾才能听懂,他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是想让许晏禾坐下来吃顿饭。
他还想知道,许晏禾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哭、不道歉、不下跪啊?
闻浔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点,然后就推开塑料饭盒坐着,胳膊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懒洋洋地看着许晏禾打扫厨房。
许晏禾做事情很认真,虽然她看上去对这个厨房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每次伸出手之前都有所犹豫,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拭大理石台面,把调味的瓶瓶罐罐摆正。
察觉到闻浔不动筷子了。
许晏禾很有眼力见,迅速洗了手,恭恭敬敬地把岛台上的杯子端给闻浔。
闻浔瞥了她一眼,她还以为是自己态度不够恭敬,于是把肩膀压得更低。
“……”闻浔也懒得纠正她了,接过杯子。
许晏禾如释重负地松了肩膀,转过身继续打扫。
她从厨房台面一直打扫到地面,蹲在地上,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擦。
闻浔百无聊赖地看着她。
许晏禾当他是监工,做得更加仔细。
不多时,许晏禾把厨房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锃亮到能反光,纤尘不染,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累得额头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气回身对闻浔说:“少爷,从明天开始,我给您做饭吧。”
她好像闲不下来。
闻浔抬了抬下巴,示意许晏禾看向台面上的说:“那些你会用?”
许晏禾摇头。
“你想做就做吧,明天让钟点工过来教你,”闻浔决定任许晏禾自由发展,拎着自己的杯子回了电竞房,关门前又想起来什么,折去客房,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长袖外套,扔在沙发上,“闻茜茜的,你——”
他本来想说,你想穿就穿。
但他知道这句话对许晏禾无用,于是改成:“穿上。”
许晏禾忙不迭小跑过来拿起外套。
闻浔咣当关上门。
闻浔长这么大没像今天这样无语过,他平静的生活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一个听不懂话、无法沟通、唯唯诺诺、惹人烦躁的旧时代封建小丫鬟。
闻浔揉了揉眉心。
给邢远昭发了消息:【上线。】
不知不觉,游戏就打到凌晨,邢远昭开麦说:“不玩了不玩了,网吧这边空调冻死人了,我回宿舍了。”
闻浔推开键盘,仰头闭了闭眼。
凌晨一点半了,也不知道许晏禾在做什么,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咚”,像是某个实心的重物撞了一下门。
像是鬼打墙。
闻浔狐疑地起身,步伐放缓,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轻轻往下压。
他先看到一袭如瀑黑发,四散开来,发尾垂在地上,和恐怖电影贞子的镜头别无二致,闻浔的心悬到嗓子眼。
然后他就看到许晏禾迷迷糊糊地抬起头,一副困乏的模样,但还是强挺着精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捧着一只玻璃壶,脑袋一晃一晃地问闻浔:“少爷,您渴了吗?这边有水。”
闻浔诧然:“……你在干嘛?”
“我在给您守夜啊,”许晏禾真的困了,站都站不稳,可怜巴巴地揉了揉眼睛,咕哝道:“少爷,已经很晚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啊?”
他指着床,对许晏禾说:“给我睡觉。”
许晏禾一下子就清醒了,打了个激灵,慢吞吞地往门板和衣橱之间的角落里挪动,闻浔抬手搭在门边,拦住了许晏禾的退路。
许晏禾低着头。
“许晏禾。”
“在。”许晏禾的眼睛开始左右乱瞟。
深夜两点,闻浔和陌生异性共处一室,这件事要是被邢远昭知道了,闻浔估计能被他不间断念叨三年。别提邢远昭了,就连闻浔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他和许晏禾的相处时间满打满算加起来刚超过十二个小时,短短半天时间,闻浔的情绪高高低低起伏了十几遍。
夜太深,闻浔也不想和许晏禾再纠缠,于是用了许晏禾能听懂的句式:“你,现在住在我这里,是不是要听我的话?”
许晏禾飞快点头。
闻浔指着床:“去睡觉,被子盖好,不许乱动,明早日上三竿再醒。”
许晏禾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要质疑闻浔的命令,但还是下意识抿住,乖乖点头。
闻浔目送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一条腿先抵在床边,两手按在床中央的时候,床被的柔软让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她顿了顿,又不敢回头看闻浔,只能一声不吭地钻进被窝里,直挺挺地躺下。
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好像闻浔逼她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闻浔转身时关上了客卧房门,他打着哈欠回了房间,洗了个澡之后,不知是累了还是烦了,总之倒头就睡着了。
许晏禾没有睡到日上三竿。
她很早就醒了,她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软的床,像是躺在棉花上,心总是悬着,所以她一夜辗转,睡得不太舒服。
她本来想早起给少爷做早饭,但她不会用少爷家的那些西洋货,也不敢乱动,只能蹲在沙发边发呆。
少爷倒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主卧间里响起洗漱水声的时候,许晏禾的眼睛冒了下金星,她都快要饿晕过去了。
昨天她就没吃什么,一夜没睡好,现在胃都在抽痛。
她想做点什么缓解饥饿感,四处看了看,没有一件东西是她能碰的,她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期待闻浔早点出来。
这厢闻浔睡饱了觉,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起来洗脸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家里多了一个人。
因为门外太过安静,有一瞬间闻浔突然怀疑昨天的事情也许都是一场梦,于是他飞快地洗了脸,期待一打开门,家里空空如也,那个封建小古板从来没出现过。
但现实让他失望。
他一打开门就对上许晏禾惊喜的眼神。
“……”闻浔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无视许晏禾的目光,走出来,先给钟点工发了消息,约好钟点工十一点上门,又点了个跑腿,买了一堆鲜肉蔬菜。
然后就和许晏禾大眼瞪小眼。
许晏禾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少爷,怎么了?”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叫唤了一下。
许晏禾立即变得窘迫,脸颊通红,匆忙转过身子,背对着闻浔,恨不得钻进木地板的缝里。
闻浔后知后觉:“你饿了?”
许晏禾摇头:“没有。”
闻浔上大学之后就昼夜颠倒,早饭基本上没有按时吃过,偶尔在他妈的耳提面命下敷衍地起床喝杯牛奶,就又躺回去继续睡了。习惯了这种作息之后他也就忘了早饭这回事,生物钟自动调整,早上不吃也不会觉得饿。
但他忘了许晏禾会饿。
昨天她只吃了几个水饺,能不饿吗?
闻浔径直去电竞房里翻了两袋面包,撕开包装袋递给许晏禾:“吃点这个。”
许晏禾受宠若惊,一时不敢接。
闻浔把面包塞到许晏禾手里,然后就坐到沙发上玩手机。
家里只有许晏禾吭哧吭哧吃面包的声音。
许晏禾一边观察着闻浔的脸色,一边干嚼,面包有些噎,正想着怎么喝水的时候,闻浔已经冷声发出指令:“杯子在你左手边的柜子里,你挑一只,以后归你一个人用。”
许晏禾怔了怔,“归我……一个人用?”
闻浔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发愣的,随口说:“是。”
许晏禾连忙蹲在柜子前面挑杯子。
她不知道这些杯子用作什么,只觉得眼花缭乱,各种各样的玻璃杯和大肚陶瓷杯,造型别致,花纹有简单有繁复,和一百年前孔家的主人们用的瓷杯一样好看,许晏禾没想到有生之年也可以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杯子。
专属于自己的。
许晏禾的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她挑了一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一只带杯柄的圆身白色陶瓷杯,上面有白色线条勾勒的小兔子。
许晏禾用指尖摸了摸小兔的耳朵,然后捧着杯子去饮水机前,学着闻浔昨天晚上倒水的动作,按了一下最中央的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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