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浔好像在等她的电话,声音懒洋洋的,“许晏禾,走丢了?”
许晏禾抿了抿唇。
“人在哪儿?我去接你。”
闻浔在展览馆门口找到许晏禾。
许晏禾正捧着一盒米糕坐在展览馆门口的台阶上, 茫然地望着来往的下班族。
闻浔并不急着走过去。
许晏禾观察现代社会,他观察许晏禾。
没过几分钟,许晏禾的目光就穿过人群落在闻浔身上, 她的表情瞬间由阴转晴,眸子都亮了起来,闻浔看着她飞奔而来,像倦鸟归巢, 可怜兮兮,迫不及待。
她跑到闻浔面前, 歉然道:“对不起,少爷, 我有点分不清方向, 也不敢随便乱跑……麻烦您了。”
许晏禾的沟通一定要以“对不起”为开头,闻浔听得耳朵生茧。
见闻浔没反应,许晏禾讨好地献上还没打开过的米糕,“少爷, 尝尝。”
她在闻浔面前总是小心翼翼。
闻浔接过米糕,分了一根小叉子给许晏禾,手腕往前送了送, 示意她先吃。
许晏禾愣了一愣。
“许晏禾,自己买的东西自己吃第一口, 这是很简单的规矩。”
许晏禾还是不敢伸手。
“不要总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
许晏禾连忙尝了一块。
幸好天热, 米糕放久了也没有变硬,还是软乎乎甜津津的。
闻浔跟着尝了一块,许晏禾握着小叉子, 朝闻浔笑,汇报道:“少爷, 今天我一个人去了小公园,还在外面买了米糕,然后又跟着一个老爷爷来了这个展览馆。”
闻浔点头,“不错。”
他指了指马路对面:“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又一个大商场,你明天可以去那里逛一逛。”
“文滨广场吗?”
闻浔讶然:“你怎么知道?”
许晏禾想到工作人员的话,整个人都陷入困顿,她没有回答,而是问闻浔:“少爷,你见过挂在墙上的刺绣吗?”
挂在墙上的刺绣作品,闻浔的家里多的是,他母亲乔瑜专门在别墅二楼留了一个房间,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刺绣作品,平时她还会高价买下艺术家的作品,那房间俨然成了一座小型博物馆。
闻浔从小看到大,对此没有兴趣。
他回答:“见过。”
“为什么要把刺绣挂在墙上?”
“有人喜欢,觉得好看。”
“可是绣花在我们那时候就是、就是很平常的事情,我们会给自己绣手帕,做衣裳,会给主子们绣手帕,做衣裳,纳鞋底,不会这些就不配在主子跟前伺候,心灵手巧些,能讨主子的欢心,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百年后,这成了一项本事,还会被人称作老师?”
对于许晏禾的小脑瓜终于开始运作,思考不一样的问题,闻浔感到很欣慰,他说:“许晏禾,因为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许晏禾生活在落后的时代,僵化的思想如同烙印,将她困在时间的缝隙里。
闻浔指着路上的汽车,指着路灯,指着远处的建筑工地上的塔吊:“你看,现在的人出门坐汽车,电灯取代了煤油灯,人们用起重机械建造高楼大厦,你可以用手机打电话给我。和以前不一样的是,现在所有事情都可以用机器完成,你身上穿的衣服,在工厂里每分钟可以批量制造出上百件。”
许晏禾争辩道:“刺绣一定不可以!”
“刺绣也可以。”
许晏禾瞪大了眼睛,第一次对闻浔话语的可信度产生怀疑。
闻浔的车停在路边,他让许晏禾坐进去,二话没说直接开车去了工厂。
眼见为实是最好的教学模式。
汉艺服饰的工厂并没有设在北潼,因为北潼地价接近北上广深,成本费高昂,闻易城和乔瑜把三家工厂都开设在离北潼不远的其他城市,只在北潼留了一个面积不大的机绣厂。
其实许晏禾如果一直待在孔府,再过三十几年,也许她可以看到缝纫机传入中国,看到女孩们走进传习所,学会新技术。那她就会知道,她们习以为常赖以生存也赖以打发时间的刺绣,即将被机器取代,再精致的图样,再精妙的绣法,就算是旧时供奉王公贵族的佳品,都会成为电脑程序里的一串代码。
闻浔把车停在工厂门口,他曾经被乔瑜拖着来过,保安也记得他的脸,笑呵呵地上来迎接:“小闻总,今天怎么过来了?乔总和闻总也来了吗?”
“没有,我带我——”闻浔顿了顿,“朋友,过来看一下,她对机绣好奇。”
保安连声说好,领着他们两个人走进工厂,工厂占地面积不大,机器比人多得多。
许晏禾看着整齐排列的白色机器,不禁心里发怵,工厂负责人为她介绍,“这是大电脑飞梭绣花机,那边的是小电脑绣花机台前面的房间里放的是打样机,后面是生产机。”
许晏禾找到一个工作人员的身边,看着他把布料放在机器下,白色显示屏上亮起绿灯,然后机器开始运作,不到二十秒,布料上就出现了一只熊猫样式的双面绣。
精致、迅速、准确、牢固。
和许晏禾绣的那些相比,难说谁优谁劣。
四面八方的机器都在运作,成千上万件长衫从生产机里出来。
负责人介绍:“这是去年签下来的一批影视服装订单,八月份就要出货。”
“那是什么?”闻浔指着一个从没见过的蓝色机器。
“那是乔总最近刚买回来的智能绣机,我还没有使用过,听说是有自主学习的功能,掌握了一百七十多种特殊技法,什么苏绣蜀绣都不在话下,还可以达到和手工绣肉眼难以分辨的精细度……”
工厂负责人还在讲解,但许晏禾已经听不进去了。
耳边只有虚实不分的嗡嗡声。
许晏禾脑子里缠缠绕绕的麻绳终于解开了,她终于明白今天在展览馆里,她为什么那么难受,因为她想明白一件事。
一百年后最大的变化是——
她的作用不复存在。
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少爷不需要丫鬟了。吃饭有外卖,刷碗有洗碗机,平日里有电脑陪他说笑逗乐,连衣服都由机器做,少爷不打她不骂她,不用她端茶倒水,不用她在寒冷冬天,用长满冻疮的手洗衣服。
许晏禾存在的基础没有了。
她刚刚找到的一点点,让她和现代社会勾连的东西,突然变成了旧时代的遗留。
许晏禾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震撼,神色变得苍白,闻浔敏锐观察到许晏禾的情绪,他把许晏禾带到工厂外。
这里临近乡郊,正对着工厂大门的是一个小土丘,闻浔带着许晏禾爬上去,正对着夕阳坐下,许晏禾望着脏兮兮的土地,心存犹豫,闻浔于是回到车里,拿了两本书过来,放在许晏禾要坐的位置。
许晏禾局促地坐下。
滚烫火球正在收敛光芒,缓缓下坠,鸟雀归林,远处传来小孩的嬉笑声。
“许晏禾,什么感觉?”
许晏禾呆呆的,不说话。
闻浔也不催她,就慢慢等她开口。
几分钟之后,许晏禾忍不住说:“……我、我有点难过。”
“难过什么?”
“我没有要做的事情了,缝缝补补的工作很快也会被机器代替。”
闻浔对机绣和手工绣的差别并不了解,但他了解计算机,“许晏禾,你有你的价值,那是机器永远不能取代的东西,你也可以绣那些挂在墙上的画。”
“我没有价值,我只会缝缝补补。”
“我连缝缝补补都不会。”
许晏禾怔了怔,转头望向闻浔,晚风吹动闻浔的头发,他朝许晏禾肆意地笑了笑,自嘲道:“许晏禾,我还没赚过钱呢,我的房子,我的车,我家里的三台电脑,音响,游戏机,都是我父母买的。我长这么大,连一百块钱都没赚过,可是你才来这里没多久,就赚了将近两千块,你多了不起啊。”
了不起……许晏禾从来没想过这个词可以和她放到一起。
了不起,也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吗?
“许晏禾,你现在不应该哭,你应该捂着嘴偷笑,你是带着本事穿越过来的,你的手艺比那些在职业学校里学了四年的人还要好。”
“可是,可是少爷,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呢?我是不是要去学怎么使用机器?”
“不,你继续做你的事。”
出于对父母事业的抵触,闻浔一向厌恶刺绣,他实在给不出专业的意见,平生第一次希望乔瑜这时候在场。
乔瑜一定能给许晏禾解答。
他只能看着许晏禾求助的目光,用他一向带着点命令感的口吻,说:“许晏禾,继续做你的事情,做好再说。”
许晏禾像在迷茫海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她抽了抽鼻子,乖乖点头。
“好。”
她抹着眼泪说:“少爷,一百年太久了,我觉得自己像个灰扑扑的老年人,我永远都没法变成那种年轻的女孩子。”
“许晏禾,一百年有什么大不了的,太阳都存在几十亿年了,它还是金灿灿的。”
他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扔进许晏禾手里,“你也可以发光的。”
结束了忙碌的高考,闻茜茜终于抽空来闻浔家吃了顿饭。
她上次的汉服秀并没有用上许晏禾,因为那个生病的女孩子为了不拖累组织,挺着病体坚持到了现场,十几个女孩共同完成了一场用心的演出,市电视台还特意转播报道。
闻茜茜的微博粉丝数突破三十万,还顺便带动了汉艺新款的销量。
小小年纪,事业就颇有成就的闻茜茜,面对高考,完全没在怕的。
她的心态非常轻松,无论考前考后。
她带着一堆叮叮当当的首饰来到闻浔家,一进门就熟稔道:“晏禾,晏禾,热死啦,我要喝冰可乐。”
闻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许晏禾连忙端上她煮好又凉透的玫瑰红枣茶,解释道:“闻小姐,不要喝冰可乐,太冰了对身体不好,喝这个,对身体好。”
闻茜茜笑着说:“晏禾,你真可爱。”
许晏禾红了脸。
闻茜茜一口闷了半杯茶,“哇”了一声,“真好喝,晏禾,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她撞了一下闻浔的肩膀,坏笑道:“你真是好福气。”
闻浔没搭理她。
“装什么高冷?你是不是喜欢上晏禾了?”
闻浔的心停了一拍,脸色却依旧平静,他继续看着手机,说:“没有。”
“这样朝夕相处一个月,真的不会产生感情吗?”
“好奇的话,你也可以试试。”
闻浔忽然有些不耐烦,起身往电竞房的方向走,许晏禾捧着一件马面裙从书房里走出来,两个人正好撞上,她仰头问:“少爷,怎么了?”
闻浔想到闻茜茜刚刚说的话,闷不做声地回了电竞房。
许晏禾一头雾水,转身走向闻茜茜:“闻小姐,你让我做的裙子,我帮你做好了。”
“天呐,晏禾,你每次都出乎我的意料。”
闻茜茜爱不释手地看着裙子,一边和许晏禾聊天:“晏禾,你不要叫我闻小姐了,叫我茜茜就行。”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你想想啊,你是我的嫂子,我也就是你的妹妹,叫妹妹还要叫闻小姐吗?当然是直接喊名字咯。”
许晏禾脸颊绯红,两只手害羞地攥在一起,小声说:“好。”
“你也别叫我哥少爷了,喊他闻浔就好。”
“那不行。”
闻茜茜还是那句:“怎么不行?”
许晏禾摇摇头,“就是不行,少爷是少爷,直呼其名就不是少爷了,就、就不一样了。”
闻茜茜听不太懂,许晏禾主动岔开话题,“茜茜,这件马面裙是你设计的吗?”
“不是,是曲小雨。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之前跟你介绍的那个化妆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是美术生,是不是很有设计的天赋?”
闻茜茜朝许晏禾眨了眨眼,许晏禾笑着说:“有,好厉害。”
闻茜茜撞了下许晏禾的肩膀:“厉害的人就是喜欢和厉害的人玩。”
许晏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给你买了两套衣服,你换着穿,我哥说你衣服太少了,还不肯出去买,喏,你看看,这个长裙你喜不喜欢?长到脚踝也不露胳膊,配一串珍珠项链的话简直美死了。”
许晏禾连连摆手,“不要不要,这怎么能行?”
“收下。”
有时候闻茜茜的“霸道”和闻浔如出一辙,兄妹俩都很喜欢用命令的语气说关心的话。
“你免费给我缝了这么多衣服,放到小禾裁缝铺里,至少得花个几百块。”
闻茜茜自动抹掉一个零,“这衣服也就几百块,很便宜的。”
许晏禾于是收下。
闻茜茜看了许晏禾的淘宝店后台,帮着她加上了几种商品,还狠狠批判了闻浔的直男审美,给许晏禾的淘宝小店换上了漂亮的简介。
她说:“小禾裁缝,你就等着赚大钱吧!”
许晏禾抿唇笑,她给闻茜茜和闻浔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做了闻茜茜回家之后还念念不忘的红烧小羊排,香得闻茜茜嗷嗷叫,“晏禾,你快嫁过来,我要和你住一起。”
许晏禾听到这句话,羞赧的红从耳根蔓延到脖颈,她试探地看了看闻浔。
闻浔积压已久的怒意和烦躁在对上许晏禾清澈眸子的一刻陡然消减。
许晏禾也许还在期待着。
她适应新世界,但忘不掉旧道德,把他当成那个成了亲但还没有夫妻之实的孔家少爷,怀着懵懂的情意,不求回报地对他好。
许晏禾不可能不期待婚姻。
但闻浔给不了。
因为他根本不是所谓的少爷,许晏禾迟早也会想明白,他不是。
许晏禾很聪明,她会想明白的。
用不了多久,许晏禾就能彻底适应现代社会,她会变得逐渐自信开朗,有能养活自己的本事,不再需要他的指点和帮助,许晏禾吃苦耐劳的品格会让她走得越来越远,闻浔在她眼里,将不再无所不能。
他想:那时候,他们应该也没什么关系了。
他没有回应许晏禾眼巴巴的试探,只是夹了一块莴苣片,放进碗里。
许晏禾失落地低下头。
闻茜茜在一旁看得干着急。
她说:“你要是带晏禾回家,妈妈会高兴疯掉的。”
闻浔眉宇间的烦躁更甚。
许晏禾最会察言观色,她知道闻浔不喜欢听到嫁娶一类的言论。
闻浔的“不婚不恋”言论发表于三年前,在乔瑜的生日宴会上。
那天乔瑜见儿子独自站在酒店的落地窗边,神色疏冷,便特意介绍朋友的女儿同他认识。闻浔表现出了强烈的抵触和反感,不耐烦就差写在脸上,等到宾客散尽,他告诉乔瑜:我这辈子都不会恋爱结婚,不会有家庭也不会生小孩。
乔瑜的脸色一下子白了。
一开始他们全家都以为这是闻浔的赌气话,后来慢慢的,他们发现,闻浔真的将自己排除在家庭之外。
他拒绝温情、无法沟通、极端自我。
乔瑜对闻茜茜说:哥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哥哥叛逆期的时候犯了那么多错,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责备过他,难道还不够吗?
闻茜茜也不知道。
也许没人知道。
闻茜茜走之后,许晏禾忽然感觉到闻浔的心情很不好,周围的温度都跟着下降。
少爷一开始就说得很明确,把她从警察局带回来的路上,少爷就告诉她:我先暂时收留你。
少爷不喜欢她,许晏禾看出来了。
许晏禾不懂什么算得上“喜欢”,孔府的深宅大院容不得她情窦初开,以她对婚姻的浅薄理解,她认为喜欢并不是婚姻的前提,成亲的仪式才是。
拜了堂,就是夫妻了。
夫妻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好与坏,都分不开的。
许晏禾给他端了玫瑰红枣茶,闻浔也不喝,沉默地窝在电竞房里打游戏。
许晏禾站在电竞房门口,小声说:“少爷,茜茜——”
闻浔指尖微顿。
当着闻浔的面,许晏禾不能逾矩,于是把称呼改了回去,“闻小姐说的话您不要放在心上,我都听您的。”
她现在平均一天两个订单, 剩下的时间用来看书识字听课。
闻浔偷偷给她充了少儿教学频道的年费会员,确保许晏禾能学习完小学的全部课程,但他预计, 许晏禾能超额完成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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