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牛排继续挨刀。
多汁的红肉被送进嘴里,钟予麻木地用牙齿咀嚼,又慢慢吞咽下去。
他现在什么都思考不了。
脑海里,全是两个小时以前,那个狭窄的杂货间。
黑暗里触觉和听觉更清晰。
气息的交换,喉结被她用手抚摸着,他气息不顺,断断续续,被压在墙上仰着头跟她接吻。
她的手强硬地制着他的脸,钟予大脑一片空白,被动地承受着她的亲吻,唇齿被撬开,舌尖缠绕,她的气息蛊惑又不容拒绝。
钟予只感觉自己烫得快要融化,思维停滞,都在嗡鸣。
直到她说,钟予,呼吸。
喉结在她的手掌之下滚动了一下。
钟予这才感觉自己的意识恍惚回来了一点。
原来他下意识屏了气。
一张脸已经通红滚烫,不知道是因为窒息,还是因为过度的紧张。
空气又重新灌入气管,他小声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了声谢谢。
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但是大脑已经宕机了,钟予怎么都想不出来还应该能说些什么。
于是他又傻傻地仰起头,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苏蓝顿了一下。
那么昏暗的光线里,她却能看见他说话时候唇间若隐若现的湿红舌尖,微肿的唇上带着微弱的水色。
他的眼神慌张又无措,眼睫乱颤,像是迷失了方向的小猫,无助地在她怀里蜷成一团,还在发抖。
“对不起。”
他又轻哑道,声音带着颤抖,“我没有怎么……亲过……已经忘了……”
上一次,还是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
“忘了?”
黑暗里,任何声音都很清晰。
他的气息又热又烫。
于是钟予的脸被用力抬起,她的吻又落上来了。
吻仍然强硬又极具攻略性,钟予后背紧贴着墙壁,仰着头青涩地回应,精致形状的喉结在她的指腹下断续地攒动,他努力地吞咽着。
最后两人身侧的塑料摩擦哗啦啦的声音还是太过吵闹,走廊里传来了越来越逼近的脚步声。
清脆的钥匙声响起的时候,苏蓝猛地撤开了身。
她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他们似乎交涉了什么,苏蓝解决一切回来的时候,钟予已经身体瘫软,茫然无力地滑坐在了墙角。
门打开,映进来的那一扇细窄的光线,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上。
钟予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彩色艳丽的花球中间,脸上红晕漫布,眼眸还在失神。
他呆呆地抬起头,仰视她。红肿的唇瓣鲜嫩欲滴,还带着水色,像是被人采撷摘下的玫瑰。
现在也是这样。
苏蓝的目光,落在对面正在麻木地切牛排的钟予身上。
他好像不知道,现在他刀叉下的那块肉,已经被他翻来覆去切了好几次了。
矜贵优雅的玫瑰,现在散乱地乱七八糟。脸上表情怔忪僵硬,耳侧后面的头发还有一缕微微翘着,自来卷的发梢弯弯地卷起。
衣领也还凌乱。
白皙漂亮的手握着刀叉,都在微微发抖。
苏蓝手指在自己手中酒杯的杯璧上无意识敲了两下。
她放下杯子,抽走了他手里的刀叉。
“……苏蓝?”
在钟予愣愣的目光里,服务员又无声无息地上来,给他端上了一份新的牛排。
这回是全部切好的。
钟予一下抬眼看向她,整张脸又惊地红透了。
“苏蓝,我……我可以自己切的……”
苏蓝目光扫了一下被撤下去的那个盘子,牛排已经都快被银刀切得惨不忍睹。
“嗯,是吗。”她悠悠道。
钟予也看见了。
他垂下眼睫,不说话了。
乖乖地拿起了新的银叉,叉上切好的肉,默默地吃起来。
叉子送进嘴里,他的唇还红肿着,下唇边缘有一道小小的血痂。
她咬的。
苏蓝目光在那处停留了一会儿,微微向后靠了靠身子,靠在椅背上,手里的红酒随着动作,在杯子里轻轻地晃悠。
酒液沉沉,玻璃杯上映出窗外夜景的细碎的光,酒红色与亮色交织,绚丽又烂漫。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没有怎么说话。
漆黑的车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路上,窗外的霓虹色彩静谧。
钟予手撑在座椅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他悄悄地转过脸,去看身侧的女人。
苏蓝正侧着脸,看向窗外,淡金色的眼眸微敛,映着夜色,唇角随意地弯着,看上去非常自然。
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钟予轻轻咬了下唇,唇上带来的微微刺痛,让他知道之前的一切不是他幻想出来的……
苏蓝吻了他。
要不是唇还轻微地肿着,他的头发和衣服还凌乱,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跳动,钟予都几乎要相信,那个黑暗狭窄的杂物间里缠绵极致的亲吻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
但苏蓝……
苏蓝看上去……好平静。
她在想什么?
钟予不安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之前她是一时兴起……所以才亲了他吗?
只是短暂地……
短暂地跟他亲密了一下……
钟予小心翼翼地凝视着她的侧脸,
目光又垂下,移向她放在身侧座位上的手。
座椅上,她的手跟他的手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如果只是一时兴起……
她后悔……亲了他吗?
心底的不安慢慢地扩大,加深,有一阵钝钝的抽痛抵在胸膛里。
钟予有些害怕。
窗外的夜色朦胧又深。
他忽然惊地意识到,一天要结束了。
钟予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
午夜里钟声远远敲响,一切漂亮的外表都会褪尽伪装,回到最初的原点。
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跟她仍然没有任何关系。
就像是终场的烟花,绚烂的色彩散入夜空,一切归于寂静,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两条平行线。
苏蓝……是这么想的么?
车停在钟家主宅门口。
钟家的管家佣人早就得到了指示,不会在门口候着。
空空荡荡的门廊之下,只有两侧昏黄的灯光孤独地映照着,在花纹精致繁复的大门前铺洒下柔和的光线。
钟予被她一路送上台阶。
走到门前,他站住了。
停顿了下,他转过身,面对向苏蓝。
苏蓝注视着他,两人站得很近,钟予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情绪。
他咽了咽嗓子。
嗓子里干涩又疼。
“谢谢你……陪我一天。”
钟予低低地道,“我过得很开心。”
说话的时候,他唇边那一处小小的血痂,让他看起来无助又脆弱。
密长的眼睫低垂着,轻轻颤抖,在脸上撒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苏蓝没有说话。
“这是我过的……最好的生日了。”
钟予的声音很轻,慢慢地散在风里。
“苏蓝,之前,在北山森的时候……”
“我知道,你平常一直也很忙,是因为我的问题……为了让我好好听医嘱养病,让我身体恢复起来,你才也陪着我一起,去北山森呆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做那些冲动的事了。”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让身体好起来,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苏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她微微蹙起眉,开口,“钟予——”
“等一下,苏蓝,你,你别说……”
钟予抿了抿唇,长睫微颤,他抬起了眼,直视向苏蓝,眼圈已经红了,他小声地哀求道,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结束了。你别说出来,好不好?……”
他不敢去听她要说的话。虽然知道了结果,但他仍然不想要从她嘴里听到那句话。
“别让我听见你这么说……”
他带着克制的哭腔,鼓起了全身的勇气,闭了闭眼又睁开,才终于说出口,
“对不起,苏蓝,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应该再任性……”
“以后,以后……以后我可以去你参加的宴会吗?”
“我不会自作主张的,也不会跟你说话……我会装作不认识你,就很远地看你一会儿,可以吗?”
钟予的哭腔断断续续,他仰着脸,祈求地望着苏蓝,睫毛都被泪水打湿,
“我保证……我不会打扰你的,就让我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的,别人不会知道我们的关系,我只是……只是很想偶尔见上你一面……”
“苏蓝……可以吗?我可以也去……那些宴会么?”
他就这么直直地凝视着她,没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眼尾被泪水沾湿得绯红。
他哭得脆弱又单薄,像是一阵风都能伤害他。
“你不需要和我说话,也不需要理会我,就当我不存在就好……”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保证……我保证我会很乖,我很听话的……”
“我一直很听话的……”
夏末里的夜风微凉,吹拂着他的头发,乌黑的发梢被泪水濡湿,贴在他的面颊上。
钟予哀求地望着她,脸色苍白,眼尾却湿红地厉害。
“苏蓝……”
回答他的是她上前一步的靠近。
微弱沙沙声的夜风里,他被拉进了她的怀里。
他哭着被她亲吻。
“少爷, 您……”
管家见到情形震惊无比,但老道的经验让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就带着其他佣人退了下去, 把完整的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偌大的主宅里便空荡起来。
灯火柔和地点缀在墙边, 钟家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上一世的苏蓝生前喜欢的模样。
家具的摆放,用到的香氛,桌上摆的花, 脚下那足够柔软的羊毛地毯也是。
……但没有人关心。
没有人在这一刻有心思去在意。
这是苏蓝第一次在上了二楼的楼梯之后,转向右侧。
右侧这一半的走廊,都属于钟予。
以前的她, 从来没有踏足过。
陌生又熟悉。
钟予完全已经空白,手拽着她的衣襟, 满脸泪痕,气息不匀。
他完全没意识到从来没去过他房间的苏蓝,怎么会那么轻车熟路地推开了他卧室的门。
卧室里没有亮光, 昏暗一片, 也没有人想要去开灯。
只有在鬼魂状态来过一次的苏蓝第一次真正地踏进钟予的房间。一进去,就有一股极淡的玫瑰的香气。
那是钟予的味道。
满脸都是泪的钟予被她摁着亲吻。
仿佛记忆重叠, 鬼使神差地, 黑暗之中,苏蓝推开了浴室的门。
温热的水流被一只手打开, 直接打湿了两人的衣服,带着水珠重重地坠着。
哗啦啦的水声中,雾气氤氲,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气息又湿又热, 舌尖又甜又软, 钟予的唇瓣也带上了玫瑰的香气。水流冲刷而下,一切都是潮湿的。
钟予比她想起来要好亲得多。苏蓝想。
让人很上瘾。
让她上瘾。
像是蛊惑人心又不自知的玫瑰。
她舔咬着他的唇瓣, 侵略性极强地攻城略地,不知道是谁的涎水被他呜咽着吞咽而下,她手掌之下他精致小巧的喉结也在艰难地攒动。
被咬得重了,钟予就蹙起眉呜咽一声,但还是乖乖地仰着头承受着她的亲吻,努力地回应着。
他很害怕,像是溺水的人要抓住一点什么才不会被淹没,他的手指也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
钟予后背抵在已经被雾气打湿的大理石墙壁上,眼尾泪水混着水流一起往下落,滴落进衣领,那件单薄的单衣早就被打湿贴在身上。
啪嗒,有什么落入水里。
是那颗绿宝石的袖扣被扯掉,在黑暗中闪着蒙蒙微弱的光。
没有人看见。
黑暗里的触感格外清晰。
头顶上仍然有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头发都打湿,贴在脸颊和脖颈,往下滴着水珠的珠串。肌肤滚烫,唇舌纠缠,她一手向下就着水流进入沾上了玫瑰的味道,另一只手掰着他的脸,加深了亲吻,并不理会他脊背忽然的僵直,将他的哭咽声都吞进了唇齿之间。
玫瑰哭得很厉害。
害怕和绝望在心里交织,生理性的泪水也不停地流。
钟予不想推开她,想要离她更近一点,那些哭求让她慢一点的话都溢到了唇边,又被他生生咽回嗓间。
他不想让她走。
一点也不想。
“别丢掉我……苏蓝。”哭得断断续续之中,他仍然哑哑地哀求道,“别丢掉我……”
“让我多见你几面,好不好?……”
“我很乖的,我真的很乖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明明水流烫热,钟予却像是冷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发抖,被抵上的时候都快痉挛,晶莹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但很快,唇瓣被舔咬住,他像是有了力气,撑着忽地努力地把自己往前送了一点。
唇被咬破,血腥味被水流冲散,钟予一瞬间僵直地思维空白。
哭着掉眼泪的钟予实在是太漂亮了。
苏蓝想。
浅色的眼眸里色泽加深,浓郁地被雾气化不开了。
她平常一向是个客气礼貌的人,但这种事情上从来不是。
于是借着钟予的动作,手径直揽住他的腰,将他的后背砰地一下撞在墙上。动作很用力,钟予哭咽出声,眼睛一瞬间都睁大失神。
他的手胡乱地抓着她的衣襟,红晕遍布了脸,苏蓝难得柔和地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说他乖,他很快又沉浸在了亲吻里。
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钟予呜咽地上气不接下气。
可能是因为亲吻的关系,每一次都到得很快。然后他仰起头,迷乱中害怕地想去寻她的吻,不安极了。
“好不好,苏蓝?……”就算这样,他还在不停地问,害怕又绝望,怕被孤零零地抛弃,“别丢掉我……”
钟予一遍一遍,带着哭腔地祈求,嗓子都慢慢哑了。
到最后,他只能发出呜咽和断断续续的气音,其他都没力气了。
苏蓝把他裹进被子里的时候,钟予阖着眼,眼尾哭得全红了,垂着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被子柔软,苏蓝半敛着眼,躺下在他的旁边,淡金色的眼眸里色泽很浅,她注视着他的脸。
女人漂亮纤长的手指拂过他密长的睫毛,那一颗晶莹坠着的泪水,便像融化的雪一般,融化在了她的指腹。
湿润又滚烫。
她尝了尝那颗泪。
竟然,也是玫瑰味的。
钟予睡得很沉,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气息,不自觉地向她拱了拱,想要汲取温暖。
苏蓝手臂环上他,阖上眼,睡意袭来,也沉沉睡去。
半夜的时候,她是被他轻微的声音吵醒的。
“苏蓝……”
钟予似乎是又梦见了她的死亡,整个人被噩梦魇住。
轻声地喃喃。眉头蹙着,极度地不安。
他在梦里又掉了眼泪。
“别走……带我一起……”
“别留下我……我不想和你分开……”
钟予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阖上的眼睫颤动,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呜咽地无助又脆弱。
苏蓝顿了顿,把他更紧一些地圈进怀里,安抚地顺着他的背。
他单薄地像薄薄的羽毛,轻易就能被折断伤害。
“不要死,苏蓝……”
钟予在噩梦里哭得眼泪掉了线似的掉下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我快要坚持不住了……”
“我好痛苦……”
哭音又哑又轻。
他哽咽地断断续续。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
“可是当初明明是你说,让我做你的新娘的……”
“苏蓝……”
苏蓝微微怔住。
顺着他的脊背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有些茫然。
她让他做她的新娘?
……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是什么时候……
苏蓝在怔神的时候,钟予的哭声越来越弱,最后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趴在她的怀里,他又睡了过去。
安静,乖顺,像依偎恋人的小猫。
窗外洒进来的夜色雾霭沉沉,晚上没有月亮,云雾遮挡之下,只有静谧暗淡的微弱的昏黄的光,映在窗棂之上。
在那拱形的木头上,抹出一道很暗的橘色。
臂弯里传来他温热的体温,苏蓝怔忪地盯着那一抹橘。
她说过,让钟予做她的新娘?……
脑海里,记忆哗啦啦地翻着,像是翻起一本尘封已久的相册。
她试图寻找那一条痕迹。
她认识钟予是高中。
那钟予呢?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
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苏蓝下意识顺手揉了一下他脑后的头发。
难道是……更早以前?
或者是更早……更早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