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压低嗓子,把原主的从前说了一遍。
包括她少年时候父母的娇宠,父亲离世后的天塌地陷,为了养活弟妹一步步的退让沉沦,最后被榨干价值后扫地出门,险些丧命街头。
末了,陈昭说道:“我其实已经对那些家人绝望了,可我还是想活着,这世界虽然残酷,但活着或许能看到希望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但是这个世道,一个孤身的女人活着太难了,你为人厚道仗义,我与其说是因为恩情选你当弟弟,不如说是因为你的人品。”
“小安,我没有办法,我得给自己找个互相帮衬的人,不然我恐怕……”
陈昭欲言又止,陈安却都明白,像是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身后又没有依仗支持,若是叫人注意到了,后果不堪设想。从前和陈安一个院子的姐姐,长得不过清秀,还是有爹娘兄弟的人呢,不也被卖到了白楼子里,不过三个月就吊死了么。
陈安想起从前那个教他做饭的姐姐,又看着身边这位气度沉静的姑娘,一时间觉得二人似乎重合在了一处。可她们俩,分明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从长相身材,到气质谈吐绝不会叫人认错啊。
陈昭不知道他内心的迷茫困惑,只是耐心的等着,凭借她对陈安的了解,这人会答应下来的。
果不其然,在两人走到大杂院的巷子口时,陈安低声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衬到陈小姐,但是如果您觉得可以,那么以后我就认下您这个姐姐了。”
“我笨,没读过书也不认识字,只会凭着一把子力气讨饭吃,如不是有五爷照拂着,怕是早就不成了。但是您放心,只要我认下您这个姐姐,日后就会把您当做亲姐姐一样看待,咱们姐弟两个齐心协力,一定能过上太太平平的好日子。”
陈昭笑了,重重的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的过日子,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映着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两人笑得如出一辙的傻气,却又格外欢快。
第6章 机遇
转眼间,陈昭已经在西餐厅工作十天了,她也在张姐和店里其他员工的介绍下,在附近寻摸到了个小院子。
说是小院子,统共确实也只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外加一个堆放柴火杂物的小棚子。
院中立着一颗怀抱粗的枣树,靠着院墙的地方,许是前任租户收拾出来的,有一个半米宽四米长的小菜圃,里面还零星能见到几颗葱。枣树底下,是一张青石板小桌子,旁边围放着几个同样材质的圆墩子,供主人家小憩用的。
房东看在张姐的面子上,并未多要房租,可一个月陈昭也得付三块大洋,外加一百新币,价格不低。
不过也有几个好处,离西餐厅很近,走路三分钟就能到,附近住的都是殷实人家,环境看着也都安全干净,往出一拐,又是个自发聚集的小菜市场,买东西也方便。最难得的是,屋角还有一口水井,平日里洗衣做饭就不用大老远去打水了。
所以纵然陈安觉得这价格太贵,陈昭还是预支了半个月的工钱,把这房子租了下来。
三间正房,她住了东边,陈安住了西边,中间那间就布置成了客厅。至于两间厢房,一间是厨房,另外一间暂时做杂物间,倒是刚刚好合适。
搬新家要置办的物件儿不少,陈昭现在虽然算是能赚钱的了,可手里支的半个月薪水,外加这些天打赏收到的大洋外钞,几乎都花了个一干二净,不过换来的效果也斐然。
姐弟俩都换了新棉花做的被褥,暖和轻便,还各做了两身新衣裳。陈昭的选了长袖旗袍,素雅端庄;而陈安的如早前她许诺的那般,做了一套立领的西式衣裳,外加一套陈安常穿的束腿服。
厨房里头的各色调味品,外加米面粮油,也都备足了一个月的量,还有各种生活上用得到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等等,一应都采买了新的。这些东西一一搬进来,原本空荡荡的小院子,顿时便有了几分家的感觉,再一开火做饭,连烟火气都足足的了。
如此一来,不说陈昭觉得舒服,连肉疼的陈安都觉着,这样或许才是姐姐说的好日子的过法。
时间倏忽就是两月,陈昭一直在西餐厅里弹琴,如今已经彻底站稳脚跟了。如今每个月薪水加上小费,她能到手近一百块大洋,刨去生活费和房租等日常开支,还能落下一半,陈昭却不是很满足。
这五十块大洋看着多,可真到用着的时候,可就不起眼了。
别的不说,单是她所在的这个苏城到南江市的火车票,二等车厢的都要二十块大洋一张,就这还不一定能买得到。
再加上苏城有原主的家人在,虽然如今还没有找过来,可日久天长,那群吸血吸惯了的所谓家人若是知道她没死,还不一定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所以陈昭一直想着要离开苏城。
还有陈安,虽然这两个月来,她知道陈安并不是跟着那个五爷做烧杀劫掠的事情,但也免不了跟人动棍棒打架,时常浑身青紫的回来。
陈昭认了这个弟弟,而陈安确实也掏心掏肺的对她,见这个便宜弟弟如此,心中哪里有不心疼的,就想带着弟弟一起走,离了这个苏城,重新给他找份安稳些的活路。
而陈昭在西餐厅里,也能看到各式各样的报纸,听到客人们的谈话。她知道虽然苏城还算太平,但是夏国如今却狼烟四起,风雨欲来,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到那时候估计只有南江市那些外国人住的租界,还能稍微安全些。
如此一来,赚钱就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单靠现在的固定薪水和小费,离着陈昭的计划而言,可就差点太远了。
这一日,陈昭例行在西餐厅工作,休息的间隙里,张姐却身姿袅娜的走了过来:“昭昭,你跟我来三楼,有事情想跟你商量。”
陈昭有些莫名,但看张姐神色缓和,觉得恐怕不是什么坏事,便跟着她去了楼上谈话。
果然是件好事,张姐数了几个常到店里光顾的客人,含笑道:“他们几人家中都有姊妹或者女儿,见你钢琴弹得好,所以想请你去家里做个教习先生,你觉得如何?”
陈昭当然有些意动,可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心里是想的,可是当初我无路可去的时候,是张姐和史密斯先生给了我爬起来的机会,如今我却走了,那成什么人了。还请张姐帮我美言几句,退了吧。”
张姐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这个倒是不用担心,那些姑娘小姐的,白日里的事儿多着呢,你又是咱们店里的顶梁柱,若是想要挖了你走,我可是不许的。我都帮你问清楚了,晚上七点到八点,教一个小时就好,一个礼拜去三次就好。”
“总共有五个姑娘,薛家一个,宁家和赵家各两个。我帮你要了束脩,一人一个月一百大洋。”
陈昭听到这里,简直喜出望外了,这样一来,她一个月额外能再入账五百大洋!
这可真是瞌睡来了枕头,陈昭笑的眼睛都眯起来了:“谢谢张姐,您可真是菩萨下凡,普度众生来了!若是这事儿能成,隔壁锦绣坊新出的首饰,您随便挑一件,我送您!”
张姐见她这般高兴,自己也觉得得意:“那可就说定了,难得你大出血一回,我可得挑一件好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张姐的品行陈昭是知道的,最是个心思清正的人,而且难得并不嫌贫爱富,也喜欢对女人施以援手,实在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
得了这样一件好生意,陈昭心中快活,不由得问道:“张姐,你是怎么说动他们出这样高的学费的?一百块大洋一个月可不低,且还是单独教一个,而是五人一起。”
张姐听到这里,脸色有些得意,“他们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一件衣裳首饰也不止几百块,如今跟着你能学些东西,一百块岂不是划算的很。”
“再说,原本也不是五个人都要学,里头只有薛家的姑娘是真心想学,她新近订了个留洋回来的未婚夫,对方是南江市的大户人家,这才起了念头。而赵会长和宁老板家的千金,纯属是为了拍薛家马屁,自己主动凑上去的。”
“你想对于那两家而言,是一百块大洋重要,还是薛家的好感重要?”
陈昭恍然大悟,她就说怎么突然之间,苏城能有这么些想学钢琴的姑娘,实在不合理。
如此一来就明了了,而她上课的时候,也能有侧重点了:那薛家的姑娘要格外细心仔细的教,其他几家的么,中规中矩就好,不能喧宾夺主。
因为有了这件喜事,下班回去的时候,陈昭路过菜市场便格外大方。新鲜的排骨要了两斤,又切了一块上好的牛肉,买了一兜子活蹦乱跳的河虾,并几样水灵灵的蔬菜,兴致高昂的提回家去。
陈昭原本是不会做饭的,但大三那年就出国交换,硬生生逼出了一手好厨艺来。后来工作之后独自居住,时时下厨之下,更是煎炒烹炸,样样都能来上几手了。
不过陈昭懒得洗碗,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实在不行回家的路上买上两样,热一热就是她和陈安的晚饭了。
今日这般表现,可见是欢喜极了。
已经到了三月里,天儿越发暖和起来,太阳下山的时间也迟了。
陈安踏着夕阳走到小院儿门口时,就闻到一股扑鼻的异香,脸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喜气:姐姐肯定是做好吃的了!
这个味儿,一闻就是红烧牛腩,还有糖醋排骨,这可都是他爱吃的菜。
蹭蹭蹭的跑进厨房,果然煤炉子上炖着一个砂锅,里头的牛肉在红汤里翻滚,弥漫着诱人的香气。而陈昭手底下,正在给排骨收汁儿,扬手撒了一撮白芝麻和绿色的葱花,又动作麻利的盛进瓷白的盘子里,亮红色的排骨更显得美味。
陈安伸手想要偷捏一块,被陈昭一把拍到手上:“先去洗手洗脸,把青石板桌子擦擦,今天在院子里吃。”
陈安挠了挠头,听话的出去洗干净,又把桌子擦好,这才进屋端菜。
趁着这个功夫,陈昭飞快的白灼了个河虾,又炒了一盘碧绿的茼蒿菜,晚饭便算是齐活了。红烧牛腩,糖醋排骨,白灼河虾,外加一份青菜,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整整齐齐的摆在桌子上,赏心悦目。
陈安乖觉的盛了两碗饭,把其中半碗的递给陈昭,这才乐呵呵的问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做了这么多好吃的?”
陈昭在他旁边坐下,笑着说道:“大好事儿!我店里的张姐你记得吧,她给我介绍了个好工作,去教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弹钢琴,一个月有一百大洋!”
“那么多!”陈安长大了嘴,震惊的说道,“哪家的姑娘这么舍得?会不会有危险啊,若是不正常的,姐,要不你推了吧,咱们现在也够花的了。”
陈昭心中一暖,含笑道:“没事儿,是薛家姑娘订婚了,未婚夫是个洋派的留学生,所以想学点西方的东西,添点儿底气。再说这事儿是张姐牵线的,安全肯定是有保证的,这苏城里,难不成还有人敢为难史密斯先生的心上人?”
陈安放下心来,憨笑道:“那听起来是真的不错了,史密斯先生的名声儿,我经常听谢五爷提起来呢。姐,你什么时候去教她们,到时候我负责接送你吧。”
“还没有定下来,等定好了我再和你说,先吃饭吧,待会儿菜就凉了。”
陈安早就馋了,闻言埋头大吃起来。
陈昭现在每天早晚跟着陈安练一套拳法,活动筋骨,饭量也比从前大了许多。只是和陈安比就格外逊色,故此还是她先吃饱,然后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人照例把饭菜一扫而光。
实话说,看陈安吃饭,在陈昭心中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
或许是他年少时候吃的苦头太多,所以对于饭食总是格外热烈而执拗,满怀热情。不论面前摆的是清粥小菜,还是大鱼大肉,陈安总能吃的津津有味,宛如一场生动的吃播,看着就极为下凡,叫人胃口大开,忍不住多吃半碗饭。
不过他吃的又凶又猛,长久来看对肠胃倒是不好,所以这些日子以来,陈昭总是有意的叮嘱他放慢速度,细嚼慢咽。
好在陈安现在极听陈昭的话,一日日的提醒下来,现在他虽然没有学会细嚼慢咽,但是比之狼吞虎咽来说,也好了很多了。
等到两人吃完饭,陈安自觉的收拾了碗筷去刷洗,而陈昭去客厅收拾了书桌出来,等他来练字。
教陈安读书认字这个事情,是从他们俩搬过来就开始了,如今已经过了两个多月,陈安从目不识丁也能断断续续的读完千字文了。至于写就费劲点,笔画简单的还好,若是超过十五笔的,他那个字便写的格外大,看着十分不协调。
而这个世界中的字,与陈昭原本世界的繁体字大同小异,笔画都很复杂,给陈安平添不少麻烦。
好在陈安知道读书不易,这年头能认字更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平时随身总会带着木棍,没事儿就在沙土地上划拉几笔,时时刻刻不忘记复习。
谢五爷偶尔一次见了,心中纳罕还特意问过,陈安老老实实的说了缘由。谢五爷感叹了一回,便不再管了,闲下来的时候,甚至还会出声点拨点拨陈安,纠正一下他的错处,倒叫知道此事的陈昭心中,莫名多了几分好感。
第三日,西餐厅来了三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还带了五位长相俏丽,活泼青春的小姑娘。
张姐对着陈昭使了个眼色,陈昭便恍然,这就是要学钢琴的几个“学生”了。恰好手底下的这曲将完,陈昭心中一动,流畅的接了下一曲。
这是首舒缓的钢琴曲,节奏柔和,叫人听到就能联想起夏夜的星空森林,充满着诗一般的青春气息,格外讨女孩子喜欢。果不其然,乐曲刚起了个头,几位姑娘都不自觉睁大了眼睛,好奇的往陈昭这里打量。
等到一曲罢了,陈昭起身谢礼,这几人更是拼命鼓掌。
其中一个姑娘更是激动的脸都红了,连声道:“这个真好听,仿佛能从里面听到夏夜的星空!”
陈昭柔声道:“小姐好耳力,这首曲子就叫《仲夏夜之梦》,写的就是夏夜的星空和森林。”
那小姑娘更开心了,旁边一个戴着金丝边眼睛的男子,也满脸的与有荣焉,看年纪两人应该是兄妹。
张姐在一旁笑道:“陈姑娘,来见过薛总长、赵会长和宁老板。这几位,就是他们家的千金了,今日是慕名前来,也是想实地看看你的水平,够不够格去教她们。”
“够了够了,哥哥,陈姑娘弹得真好听,我要学!”
这个性子跳脱的姑娘,正是薛总长的妹妹薛辞秋,应该也是家里娇宠长大的,满脸写着天真稚气,又带着几分不畏世事的虎气。总得来说,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很讨陈昭的眼缘。
她哥哥薛总长对这个唯一的妹妹,看样子是十分宠溺的,闻言便点头道:“好好好,都听咱们秋秋的,回去我就叫你嫂子给陈姑娘下帖子,请她过府教你,好不好?”
小姑娘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拉了陈昭同坐:“陈姑娘,我现在每周二要去学马术,周日有读书会,其他时间倒是空闲的,你看你什么时候合适呢?”
旁边宁赵两家的人都没吭声,显见是默认这位薛辞秋小姑娘来安排了。
陈昭见状思索了片刻,随即道:“那就周一,周三和周五晚上吧,中间隔一天,也好留给薛小姐练习的时间。只是这上课的地方,还有钢琴……”
薛辞秋自然的接话道:“自然是在我家里,嫂嫂前些日子就托人在国外,为我定制了一架钢琴,前几日已经到了。”
“如此倒是很方便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薛辞秋想了想:“明晚吧,明天刚好是周一呢,我实在对那钢琴感兴趣,可从前在苏城教这个的玛丽夫人回国了,旁人弹的我都不喜欢,唯独你的动人心弦。”
陈昭莞尔一笑:“薛小姐过誉了,如此我明晚七点去府上拜会,这几位小姐,到时候也一起去薛家吗?”
旁边四位小女孩都点头同意。
陈昭理清了章程,休息时间也过了,便礼貌的起身告别,又去工作了。这几个位高权重之人,也没工夫在西餐厅里耽误时间,薛辞秋尽了性,他们便一同走了。
等到午休时候,陈昭从张姐手里,拿了三张支票,上面是五人三个月的学费,共计一千五百大洋。
陈昭捏着三张支票,乐得见牙不见眼,恨不得凑到嘴边亲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