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时候啥都不知道了,一碗药都只能灌进去一半儿,我们都说是救不活了。还是二狗子,他说你是个好人,从前救过他的命的,硬是捏着鼻子灌进去的药,这不,果然是好了,可见好人有好报的。”
王婶子是感慨万千,陈昭却满头雾水,她在原主记忆力搜寻了许多遍,都想不起原主曾经救过一个什么“二狗子”。
不过原主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也知道这世道大家过的都艰难,若有能帮人一把的时候,从不吝惜气力。后来时常出没在十里洋场中,那里刀光剑影,也确实帮了不少人,或许那个二狗子,就是原主曾经帮助过的。
原主从前偶然的善意施为,如今却救了自己的命,陈昭也不禁感叹起来,同时越发憎恶起原主那过河拆桥的家人来了。
知道了前因之后,陈昭就不再多话,跟着王婶子又回了屋。
看着陈昭喝完了一碗粥和一碗药,王婶子叮嘱了几句,端着碗又走了。她接了浆洗的活计,整天也是忙的脚不沾地的,要不是二狗子出了钱也给了东西,王婶子即便觉得陈昭可怜,也未必会如此热心。
无他,穷困的生活容不得她乐于助人罢了。
这屋里没有炭火,陈昭又不想再回床上躺着,就不停在小房子里走动起来,一边为取暖,一边是放空思绪,想想自己如今该怎么破局。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木门嘎吱一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了进来。说是少年也不对,这人明显黑瘦的很,个子不算特别高,五官算是端正的,脸上表情很是凶狠,眼睛里却透露出几丝懵懂,想来应该是王婶子说的二狗子了。
陈昭前一世猝死的时候,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亲戚家的侄子外甥女什么的,速度快的几个都结婚了。所以现在看这十七八岁少年,就像是看孩子一样,心中莫名还有些长辈的感觉。
他似乎也没有想到陈昭醒了,愣了愣才憨憨的问道:“陈小姐,您醒了?”
陈昭意外于对方的外表年纪,但面上还是非常感激的样子:“多谢您救了我,不然我这会儿估计尸体都凉了。我都听王婶子说了,这回花了您好些钱,如今我是身无分文,不过以后我肯定会加倍还给您的。”
二狗子挠了挠头,意外的腼腆:“陈小姐别客气,从前您救过我的命的。两年前在霓虹大酒店,我和几个兄弟不小心惹怒了刘三爷,要不是您帮着说了话,我们哥几个估计就被丢进海里喂鱼了。还有上个月在不夜城,我们五爷被斧头帮的二当家刁难,也是您帮着转圜了几句,才免了一场血拼。”
陈昭回想了一下,第一件事在原主的记忆中,已经没有印象了,上个月的事情倒是闹得很大,勉强还能扒拉出一些前因后果。
到这个时候,陈昭才知道,这个救了自己的小伙子,居然是个道上的小混混儿。不过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陈昭经历的多了,倒是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看不起谁。
而且现在这个年代,还真的就是这样的,才勉强能够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不被人仗势欺压了去,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救了自己的命呢。
陈昭心里想的多,脸上却只有满满的真诚:“还是要多谢你,从前我不过是顺口说了几句话,而你是实实在在从街上把我捡回来,又请了大夫给我治病,我才能活着和你说话。”
陈昭郑重的鞠躬道谢,不等对方回避,又笑道:“我还不知道小兄弟的大名呢,你家中可有长辈?我该去拜访拜访才是。”
二狗子避之不及受了陈昭的礼,又听她问自己的姓名,急忙回道:“我本来叫陈二狗,可是五爷说二狗子这名字太傻气了,给我重新取了名字,叫陈安。至于长辈,我娘和我妹妹都没了,如今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了。”
这个五爷第二次出现了。
听着陈安的意思,这个叫五爷的,应该是他的主子了。
有闲心给自己的手下起名也就算了,一个混帮派的居然叫安,想来也应该是个有趣的人。
不过这个叫陈安的少年,也确实可怜,居然是个孤儿。
难怪他要去混帮派,想来是家里没有长辈照顾,为了活命罢了。
陈昭心里胡乱想着,愧疚的回道:“对不住,是我不知道,勾起你的伤心事了。不过你说的五爷,听着倒是有趣,给你取的名字也好,平平安安,说来真是巧,我也姓陈呢。”
陈安闻言憨笑道:“五爷人是好,我们身边许多兄弟都是他带回来的,要不是有他护着我们,这年月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
陈昭没有细究的意思,顺着陈安的话夸了几句,才问道:“我如今被家里人给丢出来了,也不想再回去惹人闲话,想问问小兄弟,附近有没有招工的地方?总得先去挣点钱,自己吃喝不说,也得把欠你的银钱赶快还了才是。”
陈安闻言挠了挠头,他一个街头小混混,就算知道招工的消息,也都是什么洗衣做饭之类的粗活,明显是不适合陈昭去做的。
不过好在他现在住的大杂院里头,人是非常多的,消息流通也便利,出去问问倒是不为难。
陈昭听他说了之后,忙道:“我如今也好了,跟你一起去问问吧,这两日我住在这里,也承蒙王婶子多多帮助,现在我好了,也麻烦你跟她说一声,日后就不用再费心照顾我了。”
陈昭说的在理,陈安也没有不同意的,就带着她一起出门,去院子里打听消息。
“找活路?”
王婶子和井边的另外两个嫂子大娘听了,都愣了一下,实在是陈昭的气质谈吐,不像是个干活儿的人。
陈昭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自己家道中落,又生了重病没钱治,所以被家里人撵出来不许再回去了。如今身无分文,所以需要找个工作,挣点饭钱。
三人听了叹息一回,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嫂子就开口了:“我们这样的粗人,都是靠着给他们浆洗衣裳,做点鞋袜什么的赚钱,可陈姑娘您这双手,肯定是做不来的。倒是昨天我听我家那口子说,城南新开了家西餐馆,说是要招服务员。”
“陈姑娘不如去看看,我家那口子说,西餐厅布置的可漂亮了,连窗户都是玻璃做的,听说老板还是个外国人呢。不过,听说人家要求高呢,长得漂亮会说话还不够,还得会说什么洋文,会弹那种大黑琴才行。”
陈昭闻言喜出望外,这工作可算是正撞到她身上了。
原主从前在外国人办的学校上过学,岂不正是会说外文,至于大黑琴,估计是钢琴了。原主倒是没有正经学过,不过她从前有个同学家里有,原主从前跟着玩过几次,勉强能认识琴键,谈是不会的。
但是陈昭会啊,她本人好歹是经过陈母十二年鸡娃的冠军选手,别说钢琴了,小提琴都能划拉两下。
至于什么画画,书法,象棋,围棋,跆拳道等等,凡是市面上能有的,陈昭都曾经被逼上过辅导班,不说多好吧,唬人用是够了。
看着陈昭面露喜色,大家就知道她肯定是会的,陈安当即就站起来:“陈小姐,趁着现在还早,我带你过去看看吧,这样的工作很抢手的。”
陈昭当然没有意见,再三谢了提供消息的嫂子之后,跟着陈安一起走了。
从小巷子出来,扑面而来的喧嚣让她晃了晃神。
大街上人来人往很热闹,举目望去,街道上的建筑风格各不相同,有中式的木质小楼,也有西式的三层洋房。
一楼大多是铺面,门头挂着或木或金属的匾额,若是中式的铺子,大多还有个竹竿儿挑起来的幌子,招来飘去引人注意。
路上穿着长袍、马褂或者西装,短打的人来来往往,时不时有黄包车叮叮叮的声音,提醒前面的行人避让。小汽车倒是少见,陈昭走了约莫十来分钟,一次也没有见着,可见是个稀罕东西。
或许是知道陈昭对这里不熟悉,陈安边走边给她介绍,哪里是做衣裳的,哪里是卖米面的,哪家吃食干净,哪家又是黑店千万别去等等。
陈昭耐心听着,一一记在心里,这都是陈安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社会经验,她最缺的东西也是这个,自然不敢马虎。
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转弯,陈昭就见到了那家西餐厅。
整栋楼是三层半的高度,外层涂了乳白色的漆,在周围灰扑扑的老房子映衬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一二楼都是锃光瓦亮的落地大玻璃,洁白的窗纱垂顺的挂在两侧,偶尔一阵风吹过,便摇曳着摆动一二,给卡座上的客人们,平添几丝梦幻。
时不时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二三成群的走进去,也有本国人,大多穿的是长衫或者西装,浑身上下的穿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也是,这个装修风格,家里没有几个钱是万万不敢进来的,不然怕是门童都不会放行。
门口的柱子上,果真贴着招聘广告:招服务生五名,要求五官端正,会认字能讲一门外语;招钢琴师一名,要求能熟练弹奏十支曲子,会说两门外语。待遇请入内与史密斯先生面谈。
陈昭驻足看了两眼,正准备往里走,眼角的余光瞟到陈安的腿有点打晃。
注意到他的紧张,陈昭笑着说道:“小兄弟,也不知道我进去得多长时间,那边有个茶铺子,不如你去那儿歇歇脚,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陈安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今天不忙,陈小姐您慢慢谈,等出来了就去茶铺找我就行。”
看着陈安扭头去了茶铺,陈昭借着旁边的一块玻璃打量了下自己,外表还算是整洁得体,这才笑着对门童说道:“你好,我是来应聘的。”
门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忍不住晃了神:这姑娘眉间若蹙,肤色白皙,是极妩媚的长相,可眼睛却沉郁如一汪秋水,生生压下了几分媚意。穿着一身青布做的薄棉袄,上面还打着几个补丁,看着很朴素,头发却烫成大大的卷儿,披散在身后,叫人一时难以分辨,到底是何身份。
不过陈昭的气质文雅中带着淡然,瞧着也不像是胸无点墨的人,反而很有几分贵气,门童不敢为难,推开门领着她进去了。
小门童进屋之后,左右张望了一眼,快步走到一个身穿月白色掐腰旗袍的女人身边,低声道:“张姐,那位小姐想要应聘。”
张姐漫不经心的抬眼望去,待到看清了陈昭的长相,突然坐直了身子:“叫她跟我上楼。”
陈昭跟着她上了三楼,推开一间包厢的门,张姐摇曳生姿的走了进去,挑了把椅子坐下:“你也坐下,先说说叫什么,家里是做什么的,为什么想来我们这里上班。”
陈昭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把原主的身份和现状都说了一遍,末了诚恳道:“从前歌舞厅的活儿,被我母亲给辞了,如今我身无分文,还欠着人家的药钱饭钱,所以想来找份工作糊口。都说您这儿待遇好,老板为人也和善,我就过来了。”
“外语我最近几年自己在学,差不多的也都能听会说,写估计有点难。至于钢琴,从前跟着同学练过几次,基本的曲子也能弹,您可以让我试试。”
张姐点燃了一支烟,脸隐在烟雾之后若隐若现,看不分明脸上的神色。
半晌,才轻笑道:“我知道你,不夜城的小茉莉,你们领班杜姐和我相熟,前几日还在跟我叹息呢,说是离了你,不夜城好些个熟客都不习惯了。”
乍听到杜姐两个字,陈昭忍不住脸色一变,这是原主在不夜城的师父。
原主在不夜城干了将近八年,从一个青涩懵懂的小姑娘,变成风情万种,游刃有余的当家台柱子,说起来大半要感谢杜姐的指导和帮忙,不然她怕是撑不到自己过来,早就被人连骨头渣子都咽下肚了。
可原主后来一步步的沉沦,也有杜姐的引诱蛊惑,两人之间的关系,很能说的清楚。
不过在陈昭看来,那个杜姐可比原主的家人有良心,一直劝原主自己立起来,好歹攒点私房钱,不要把薪水全部拿回家去。可惜原主打小就为家人奉献,早就养成了习惯,从来没想过要防备陈家人,所以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张姐饶有兴致的看着陈昭变脸,等到看够了,才懒洋洋的说道:“史密斯先生上午不在,我呢也只是简单问问,得等到下午三点,史密斯先生才会过来查账,到时候你再过来跟他面谈吧。”
“店里现在没有钢琴师,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先来谈一天,我给你一个银元。如果下午面试成功,钢琴师的基本薪水是一个月五十块大洋,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五点,中间有一个小时吃饭休息的时间。收的小费和打赏,都归自己。”
这年头的一块银元,那是能买二十多斤大米,七八斤好肉的,相当值钱了。一个月五十块大洋的薪水,还不算小费,这工资可真心的不低了,怪不得要求那么高,人家有资本啊!
至于张姐说的今天兼职的事情,估计是知道陈昭现在囊中羞涩,照顾她了。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当即鞠躬道:“谢谢张姐,只是不知道咱们店里,提不提供工服?我现在这身儿衣裳,有些不适合弹钢琴。”
张姐瞟了她一眼,起身道:“你又不是侍应生,哪儿来的工服,不过隔壁有我几套衣裳,你来试试能不能穿吧。”
陈昭再次感谢了之后,厚着脸皮跟过去了。
没办法,她现在真的一贫如洗,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张姐领她进来的,应该是她自己的休息室,里面有一张雕花大床,还有梳妆台衣柜等等,布置的奢靡阔气,满是西式风情。拉开衣柜的门,里头琳琅满目都是华服,其中大壁江山是各式各样的旗袍,零星有几件洋装,但是并不多。
“自己挑一件吧,当我送给你的。”张姐示意陈昭上前,随手拎出一件珍珠白的小洋装,在陈昭身上比划了几下,“咱们俩高矮胖瘦差不多,我的衣裳你应该都能穿。”
“不过话先说好,我现在送你一件,等你下个月发了薪水,可得还我一件才行。这些个东西,可都是我的心头宝,要不是看在杜姐的面子上,才舍不得给你呢。”
从进到西餐厅到现在,这个张姐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状态,现下这几句话,才看出几丝女儿家的娇俏来。
陈昭先点头应下,也没有多选,接过张姐手里的小洋装笑道:“这件就很好,张姐的眼光果真不错,柜子里的件件都是精品。”
听到她这样夸奖自己的品味,张姐笑的更得意真切了些,又摇曳着走了出去:“快点换了衣裳出来,别磨磨蹭蹭的。”
陈昭飞快的把衣裳换好,又借着屋里的梳妆镜理了理发型,确保一切完美,这才打开门,跟着张姐下了楼。
她先是请门童去隔壁跟陈安说一声,自己下午才能回去,这才安心的坐在钢琴前,准备先试试音。
琴键软硬适中,音色也柔和细腻,看样子保养的极好。
深吸一口气,陈昭思索片刻,选了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这曲子温柔轻快,节奏平和,不至于引起人太大的心情波动,倒是适合冬日洒满阳光的西餐厅。最关键的是,这个世界没有这首曲子,即便陈昭随意发挥,也不会引人诟病。
抬手起落间,悠扬婉转的音符,随着阳光在西餐厅里跳跃,又穿过玻璃,飘散到大街上去,引得行人不由得驻足聆听。
张姐倚靠在吧台内侧,看着钢琴旁边神色沉静的女子,又瞧了瞧屋内客人们的反应,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个陈昭并未说谎,还真的有两把刷子,虽然她不懂钢琴那洋玩意儿,但也知道是好听的。
不过从前的时候,不论是她还是杜姐,两人闲聊之时都觉得这人孝顺太过,供养着一家子狼心狗肺之人,日后恐怕落不得个好下场。如今这般,还希望这丫头能吸取前车之鉴,日后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待到一曲终了,屋里的几个客人,不约而同的鼓起掌来。
还有几个甚至高呼道:“再来一遍!这是什么曲子,从前倒是不曾听过。”
陈昭起身鞠躬示意,笑着说道:“是一位叫做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家写的曲子,名字叫做《水边的阿狄丽娜》,我也是偶然听到,借花献佛,叫诸位见笑了。既然大家喜欢,那我就再弹一遍,祝大家有个愉快的中午。”
她谈吐温婉有礼,更是得了店里客人的高看,有几个已经示意服务生来送小费了。
陈昭并未多看钢琴边放着的小费,静了静心,把注意力都放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