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和裴铮说起前不久看到过的一句话,“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裴铮缓缓的重复道,神色微怔。
朝朝只是低眉,将自己的手从裴铮的手心里一点一点的抽出来,他一愣,随即握得更紧了。
朝朝面上并无恼怒之色,只是用另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指,“镇南侯府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他的手指被尽数掰开,面前的人决绝的离开,并无半点留恋之意。
裴铮只能看见她远去的背影。
原来,他已无法让她安心了吗?
朝朝走的毫无留恋, 裴铮却呆呆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曾经在脑海中设想过千万次重逢,却从来都没有想过, 事情会变成这样。
桌上的菜都是朝朝喜欢的, 但她却碰都没有碰, 只是喝了一盏茶。
她和他说了许多话, 每一句话, 裴铮都记得, 但却觉得每一句话都听不懂,也听不明白。
裴铮呆呆的看着门外,就算已经见不到朝朝的背影, 他依旧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有收回视线。
他们之间明明连误会都没有,为什么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朝朝甚至,都不愿意和他走。
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是觉得这个地方, 可以给她安心吗?
所以, 在他的身边,她是不安的吗?
有些事情就这般赤、裸的摆在面前,裴铮才惊觉,原来是这般难以接受。
福财和福全并未听见他二人说了什么, 但他们都是亲眼看着朝朝离开的, 之后,就看到了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福财和福全倒是进屋来劝过, 结果裴铮像是没有听到一般, 这俩人说的多了, 他才敷衍的回了一句,“我略坐一坐就好。”
两人对视一眼, 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裴铮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改变,之前是面无表情,如今是迷茫不已,朝朝说的话,带给他太大的震撼。
以至于这会儿他都尚未反应过来。
福全和福财并不知道世子爷说的这略坐一坐,究竟要多久。
他二人耐心的在外头等着,眼看着时间过得越来越久,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大人,小少爷还在客栈中等您。”
“他若是等不到您,会担心的。”
玖玖的名字让裴铮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慢慢的站起身,才发现外头的天色已经那么暗了,“是什么时辰了?”
“已是戌时。”
裴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他慢慢的从茶楼走了出去,走到了街道上,路两旁有着不少的摊贩,这是每个城市都有的场景。
摊贩的主人,男女老幼皆有。
迫于家中生计,他们往往都是起早贪黑。
裴铮一边想着,一边走马观花的看着,一家卖糖糕的摊子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映入他的眼帘,摊子后头,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学龄幼童。
牙牙学语的爹娘就那么毫无意外的传到裴铮的耳朵里,这些声音本不过是最平常的言语,但他却无端的想起朝朝说过的那些话。
“您和她成亲之后,那个孩子会叫您父亲,会叫她母亲…”
“她会是您的妻子,您是她的丈夫。”
“旁人会艳羡你们一家三口…”
那些话就这儿不断的在他脑海里重复,而裴铮却根本无法制止,就算他拼了命的想要将脑海中的声音赶走,也是无计可施。
他办不到,什么都办不到。
“不要再说了。”裴铮捂住眼睛,喃喃低语,“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他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
福财和福全跟在裴铮的身后,并没有听清楚他的低语,只是他们很快就看见,世子爷疾步离开,仿佛背后有什么猛兽在追赶,那模样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两人对视一眼,立马跟了上去。
裴铮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驿站的,他归来的时候,玖玖还没有睡下,只是坐在床上玩着玩具,春荷便在一旁守着他。
自从那次过后,春荷根本就不敢离开玖玖半步,除非裴铮归来,或是福全和福财在跟前,她才会离开。
玖玖见到裴铮归来,便将手中的玩具随意一扔,光着脚跑到裴铮的身边,惊喜的喊道,“爹爹,你回来啦。”
甜腻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终于冲散了裴铮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声音,他蹲下将玖玖抱起,轻声问他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在等爹爹回来。”玖玖回答的理所当然,他伸出手揽住裴铮的脖子,依恋的靠在他的肩膀上,“爹爹为什么出去玩都不带玖玖?”
甜甜的奶香味钻入裴铮的鼻尖,怀抱着软乎乎的小家伙,裴铮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玖玖并不知道因为自己,他的父亲才没有彻底的崩溃,这会儿还在生气爹爹不带他出去玩。
“我一个人在客栈里很没有意思。”玖玖毫无顾忌的和裴铮说起自己的不开心。
这份坦率,又不可避免的让他想起朝朝来。
昔日的朝朝并不那么坦率。
如今她倒也是坦率,只是她说的那些话,每一句都让裴铮痛不欲生。
让他不知道是要听,还是不要听。
但若真的让裴铮选,他还是愿意听的,只因为面前的才是真真切切的朝朝,并非幻象。
裴铮今日和朝朝见了面,非但没有得到什么安慰,反而脑子里的思绪更加的混乱。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心情说话。
若非面前的人是玖玖,裴铮只怕会喊丫鬟将人带下去,但正因为是玖玖,裴铮才会不一样的看待,如今更是强打起精神来哄他,“爹爹今日可不是出去玩的,是有要事要办,所以才会回来晚了。”
“玖玖一人在驿站,可有乖乖的?”
“有。”
“可有好好吃饭?”
“有的。”
“今日吃了些什么?”
“好多好多好吃的。”
父子俩的对话从卧室中传出来,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话语,听着却让人倍感温暖。
福财和福全两个如同门神一般的杵在外头,聚精会神的听着里头的动静,都忍不住感慨,果然,世子爷唯有在小少爷面前,才会这般温和。
明明是很温馨的对话,可他们两个越听,越觉得心里堵得慌,春荷将乳酪端过来是,瞥见的就是这俩人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她都被吓了一跳,疑惑的问道,“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福全和福财还能如何?
自然是心疼他们的世子爷。
想到此处,他们自然不可避免的想起柳朝朝来,于是拉着春荷走到一边,问她今日小少爷可有说过什么,“小少爷今日如何?”
春荷听到莫名其妙的,“小少爷还能如何?自然和平时并无二致,只是今日比平日晚起了半个时辰。”
玖玖还未去学堂,一些学识都是裴铮自己教他的,裴铮希望他可以有个无忧无虑的童年,去学堂这件事并不需要太着急。
但开心快乐的日子毕竟有限,裴铮已经决定,来年就送他去学堂。
“你们两个怎么了,怎么瞧着有些奇怪?”
裴铮当初离开京城,镇南侯府的人,唯独只带了他们三个,这些年来,三人相互扶持,关系更是突飞猛进,有什么事情福财当然也不会瞒着。
“今日,世子爷见到柳姑娘了。”福财脸色凝重的开口。
虽说如今称呼朝朝为“柳姑娘”也并不怎么合适,但“柳姨娘”是更不合适的,世子爷若是听见这个称呼,只怕更加的不乐意。
“什么?”春荷一惊,差点将手中的乳酪全部给洒了,她看向面前的两人,似乎想要确认这话是真是假,“当真吗?”
“千真万确,我们俩都亲眼瞧见了。”
只不过世子爷和柳姑娘之间的会面,似乎并不如意。
“那…世子爷这是…”春荷想了想主子方才进门时候的模样,愣是没有想出来情况到底如何。
“瞧着世子爷的架势,自然是想将柳姑娘接回来的,他们一家三口也好团聚,小少爷也不至于这般可怜,但柳姑娘好像并不愿意。”福财也不敢乱说,但是朝朝走时候那决绝的模样,他们可是看的一清二楚的。
“柳姑娘她…原本就是一个,很坚定的人。”春荷轻声说道,想起了昔日和朝朝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只是外表看着柔弱而已。”
昔日在侯府时,她们主仆二人散步,曾经撞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世子爷的身份,围绕在柳姑娘身边的那些流言蜚语,从来都不会减少。
真真假假先不去论,但朝朝从不会裴铮说什么,并且她自己也是不相信的,每每听见,只是走得远一些。
甚至在春荷生气的时候还能劝她。
“柳姑娘她,只相信世子爷说的话。”
这是春荷自己观察出来的,她和那个侯府是格格不入的,她的世界里,只有世子爷一人。
但世子爷的世界,太大太大,里面有太多太多的人。
“世子爷有吩咐过,这件事情先不要让小少爷知晓。”福财仔细的交代裴铮说过的话,他俩起初觉得还挺疑惑,但后来一想也就明白了。
世子爷这是担心小少爷知道了难受。
“我知道了。”春荷轻声应下,又看了眼手中的乳酪,走到前头去敲了敲门,她还惦记着小少爷方才说要吃乳酪的事情。
卧房里,玖玖还在缠着裴铮说话,“爹爹,你今天还没有给我讲故事。”
“嗯。”裴铮轻描淡写的应了一声,将春荷端过来的乳酪接过,顺手递给了玖玖。
裴铮虽然很疼爱他,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从来都是让他自己来做。
玖玖看见之后,就乖乖的自己捧着,慢吞吞的吃了起来。
“今天,我们将一个猎人和猎物的故事…”
随着裴铮温和的声音渐渐响起,玖玖的眼皮子也越来越沉,很快就睡了过去,倒是那碗乳酪被他悉数的吃完了。
裴铮摸了摸玖玖圆滚滚的小肚子,只觉得爱怜不已。
他看着熟睡的孩子,又不可控制的想起朝朝来,他缺失了太多太多的空白,裴铮想知道,她在怀远县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才会让她说出不要打扰的决绝话语。
他越想越觉得烦躁,于是便走到外间,唤了福全进来。
没过多久,福全领命离开。
而裴铮则继续全神贯注的看着玖玖。
他想,若是朝朝知晓,定然觉得他并非君子。
可是他,当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按捺的住自己不闻不问。
他办不到。
城东·徐家。
朝朝一进大门,就感觉到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太对,门房处虽然有人值守,但这人并非是平日里熟悉的那一个。
她见了只觉得有些疑惑,还没等朝朝多想想,管家就从里头迎了出来,“朝朝小姐,还请您跟老奴过来。”
朝朝一见到管家,心中立刻警醒起来,“这,可是伯父伯母找我有事?”
“您跟老奴进来就好。”管家笑眯眯的开口,并不回答,但是朝朝却有些莫名的心慌。
从大门到正厅,不过短短一炷香的距离,但朝朝这会儿已经猜出来是发生何事。
想来是她和云姐互换的主意被发现了。
朝朝的猜测并没有错。
一进正厅,就瞧见徐云跪在蒲团上,身边还有另外一个蒲团,瞧着像是给她准备的。
“回来了?”徐兴文掀了掀眼皮子,看着走进来的人说道。
朝朝不敢多话,喊了一声徐伯伯。
徐兴文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既然回来了,你也就一块儿跪下吧。”
徐兴文指了指徐云身边的那个蒲团道。
朝朝老早就瞧见了这个蒲团,这会儿知晓是为了自己准备的,倒也不辩驳,实诚的跪了下去。
徐兴文见两个孩子都到了跟前,才终于开了口,语气尚且算温和,“知道今日为何罚你们吗?”
徐云和朝朝都不敢辩驳,两人的脑袋垂的一个比一个低,若是搁在平时,徐云也许还会插科打诨一番,但今日老爷子的脸色实在是太难看了。
徐云真的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老虎头上薅毛,只希望老爷子发过这一阵子脾气就好。
徐兴文原本还想好好的说话,但一想到今日之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俩,你们俩怎么就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徐兴文将手边的戒尺拍的震天响,“我的脸都被你们俩给丢尽了。”
朝朝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反驳,徐云也同样开始装鹌鹑。
徐兴文心里堵着一股气,脾气更是没有半分收敛,“说,这馊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他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来处理这种烂摊子,平日里,谁不羡慕他?女儿这般能干,义女也是极其优秀的。
怀远县谁不想和他当儿女亲家?
但徐兴文的眼光挺高,早已经将朝朝当亲生女来看,自然替她相看也是比着徐云来。
徐家有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一位姓李,一位姓黄。
黄少爷仰慕徐云,李少爷一直都对朝朝很有好感。
这一回相看,也是黄李两家的长辈,主动提出来的。
但徐云和朝朝并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两人互换之后,就闹出了笑话。
“你们便是不去,也比互换来得好。”徐兴文气得口不择言,他无奈的摁住额头,只想将眼前的这两个丫头都揍上一顿。
黄少爷这边,原本是不会穿帮的,但谁让裴铮忽然出现?
何况李少爷是认识人的。
于是这件事情就瞒不住了。
徐兴文原本是和黄李两家的长辈一块儿下馆子,这件事一出,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回府之后徐云竟然还能面不改色的告诉他,今日相看气氛极好。
甚至还编出了许许多多的细节来。
若非徐兴文早就清楚事情原委,还真的要被她给骗过去。
另一个更好,戌时了才回府,简直是无法无天!
最终,在徐夫人的求情下,两人各自挨了三十戒尺,离开的时候,徐云简直要疯了,“我爹这也太狠了,快疼死我了,朝朝,让我靠一靠。”
徐云靠在朝朝的身上,似要寻求安慰。
朝朝看她这么没有骨头的模样,实在没忍住提醒她,“阿姐,伯父打的是手。”
徐云听出朝朝的弦外之音,有些哀怨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提这件事也就罢了,一提起来,徐云就不干了,“你可知道你回来之前,我跪了多久?我足足跪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呐!”徐云不满的说道,“也不知道我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徐云老大的郁闷。
而朝朝本就玲珑心思,很快猜测出事情的原委,想来伯父黄、李两家,是有默契在的,但全被她俩给搞砸了。
伯父才会这般生气。
“阿姐,黄少爷今日同我说,他非常的仰慕于你。”
“呵,仰慕于我。”徐云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瞧着还有些瘆人,“他若是仰慕于我,怎么会连我长什么模样都认不出来?”
朝朝:“……”
“你今日和那黄少爷,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对着我说‘你阿姐做人不厚道?’”徐云有些奇怪的问道。
她和黄少爷还是在自家府门前遇上的,徐云想到此处还有些心悸有余,要不是自己回来的及时,难不成他还想和他爹告状?
徐云好说歹说,总算是将黄少爷给哄走,满肚子的疑问想要问朝朝,结果朝朝一直没回来。
朝朝想起黄少爷临走时候的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要怎么和徐云解释罪魁祸首的事情。
她其实远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平静,离开茶楼之后,她又找了一个地方坐了许久,让自己平静了许久才回来,“阿姐,我送你回院子?”
“你今日要不要同我一块儿睡?”徐云发出了邀请,朝朝自然是同意的,她知道徐云有许多话要和自己说,她也是一样的。
两人互相搀扶来到水云居,哆哆嗦嗦的从柜子上面取下伤药来,徐兴文知道她们俩都要算账,写账本,故而打的都是左手,这会儿虽然有些不便,倒也能相互上个药。
“我爹今日也太狠了。”徐云疼的龇牙咧嘴的,不住的和朝朝吐苦水。
朝朝却奇怪徐云今日为何什么话都没有反驳。
“你不懂。”徐云咬着布条,将自己的手掌包裹起来,免得将药给洒了,她一边动作一边和朝朝说话,“你别看我爹那个人,平日里跟个弥勒佛似的笑眯眯,实际上这人的脾气深不可测。”
徐云从来都不敢真正的得罪徐兴文。
朝朝也知道徐伯伯并非一个简单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