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彻忍着“贼心不死”四字,诚心发问:“《追妻三十六策》中讲道,心之所欲,不可恣也。”
玄姬点头:“不可恣。你压不住骨子里猖獗的占有欲|望,谋爱时依旧在算计她,要知道巧诈不如拙诚,不如先修缮自心,学会尊重与让步,或许,神主她会动摇一两分。”
弗彻皱眉,“我让步这么多,只有一两分么?”
玄姬扎心道:“但凭你曾经做的事情,或许一两分都是多的?”
弗彻:“......”
星光溶溶,男人高大的身体立于巍峨的殿前,身影披上了一层冷色星辉,微风吹起他的银色长发,覆住他眉眼中的沉思。
须臾,青衣仙使匆匆而入,跪姿呈禀,“帝君,天宫之外,有一位仙子求见。”
“那位仙子无诏令,然她是您上次带来的那位。守门天兵拿不定主意,遂派我速速前来问您的意思。”
他话音刚落,弗彻已经消失在这处大殿。
弗彻身形化成无形金光, 几乎扎眼之间便来到了天门。
周围薄云被一寸寸浮散,他大步行至巍峨天柱前,抬眸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风阮。
弗彻走近她, 英俊的面容上是罕见的怔愣, 她来的太突然, 又太出于他的意料之外, 弗彻一时之间拿不准她在打什么主意。
风阮见他怔怔地盯着她瞧, 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斟酌地道:“弗彻,曲明府今夜灯火盛会, 你可愿与我同去?”
男人看着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深邃。
风阮不讶异他这样的反应,毕竟他心深似海, 她一改往常态度,他肯定是会怀疑的。
但他会来。
微风夹杂着一丝凉意吹动少女身后的长发, 风阮转身,声音飘散在薄云散雾中, “跟我来。”
......
七月初七,乞巧节,人间一片盛景,今夜处处灯火辉煌。
曲明府灯景甲天下,万年前风阮自岐水镇回京城时, 着实被这里的灯景惊艳了一把, 今夜景色不压于当年。
夜幕上的烟花辉煌照空,形态绚烂变幻, 几乎遮蔽了整个上空, 噼啪不断的声响震耳欲聋,望之如置如梦如幻烟火世界。
烟花光影璀璨, 照得整座城池恍如割裂白昼,长街中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几乎要到人踩人的地步了。
置身拥挤的人潮中,弗彻显然异常亮眼。
明暗灯火里少男少女人头攒动,人人皆是墨色长发,唯他银袍白发,恍若神祇的面容上还印有一枚深刻的朱砂情印。
而他身侧少女容颜亦是惊为天人,比今日盛景还要璀璨三分。
弗彻见周围男性都不自觉盯着风阮瞧,心生不悦,他拉住身侧少女,走到一个卖面具的货郎跟前,随手拿了一只最丑的带到她脸上,道:“入乡随俗。”
明明是他私心作祟,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风阮冷不丁被他带上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慢悠悠道:“弗彻,你有钱买吗?”
弗彻慢条斯理为她理顺鬓边乱发,薄唇扯出一抹傲娇的弧度,“自然有。”
他将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褪下,递给了卖货郎。
卖货老翁却是一个老实的,面容和蔼,声音有些苍老,“公子,我这是小本生意,受不得公子这么大的恩惠。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风阮道:“老伯,乞巧节应该有猜谜、耍技赢头筹得银钱亦或其他奖励的活动吧。”
卖货老翁小本生意,自己不愿吃亏,也不愿白占便宜,道:“有呢。往前行约莫过几个小摊有一处穿针乞巧的技艺比试。拔得头筹者赢磨喝乐一对,另加几贯钱。买老夫这面具足矣。”
风阮从小到大就没学过女红这样技术,闻言将手指放到了置于后脑勺的长绳之上,想把面具放下来。
一只大手扣住风阮意欲解下面具的手指,不容置喙道:“我们将这枚扳指抵押在这里,待赢了银钱再行兑回。”
风阮被他重新拉入人流中,她瞥着身侧男人冷峻的容颜,问他道:“你不会是准备跑路吧?”
弗彻声音阴阴凉凉,“你对我的人品就这点信任?”
风阮想说,帝君你身上不带人品这种东西。
话到嘴边,想起此行的目的,又咽了回去,她道:“可我不会女红,更别提穿针引线。”
弗彻看向身侧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少女,眯了眯眼眸道:“我会就行。”
他会?他怎么会这种女孩子的活计?
两人一路穿过巧棚,并肩行过百姓所筑仙桥,缓步行于满街罗绮彩幕,来到欢声最响人头攒动的台前。
用几层木架子搭筑的台周,摆放着各式各种的灯笼,赛事尚未开始,十几个手执纨扇宫灯的少女衣香鬓影围成一圈,年轻的脸上洋溢着憧憬之情。
台上说书人打扮的年轻俊秀书生道:“七夕乞巧!规则如往年一般,对月穿针,谁先穿完谁胜出!获胜者可得一对磨喝乐以及三贯钱!”
对月穿阵,顾名思义,便是对着月光穿针引线,且所穿之针为扁形七孔针,谁穿得快,谁乞的巧越多。
“最后再问一遍,除了台上的几位姑娘,还有要参加的么?没有的话......”
“我来。”
男人的声音磁性悦耳,众人循声望去。
灿烂烟火中,弗彻立于人群最末,偏他身量修长高大,比前排众人高了一头不止,容颜又极为扎眼,非常好认。
他拉着身侧少女往前走,众人不自觉为他让开了一条路,行至台前时,弗彻放下风阮的手,独自上了台。
说书人经过短暂的怔愣之后,笑道:“这里可不是公子开玩笑的地方。”
弗彻睨了他一眼道:“此台有规矩说男人不能上台比试?”
“......倒是没有。”
七夕乞巧赛事向来默认女子参加,也没有硬性规定说男子不能参加,只因诸人皆默认既是比试女红,断然不会有男子上台。
同女人们比试穿针引线,正如君子远庖厨,男子上台穿针引线,多掉价啊。
弗彻肆意道:“既然没有这个规矩,为何不允许我参加比试?”
几位少女乍见如此英俊的男人,不由调笑书生道:“我看这位郎君所言甚是在理,没这规矩凭什么不允许人家上台?”
“是啊!我倒是想看看这位公子的技艺!”
“哎呦我说蔺韵贤,你书多得多,人也越来越死板了,快些应下人家!”
女郎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传入蔺韵贤的耳中,他苦恼着看了看弗彻,又听台下也哄闹起来。
他咬了咬牙道:“好!公子请落座!”
风阮抬眸注视着弗彻从容坐下,又见他对自己无声笑了笑,默然垂下眸光。
比赛很快开始。
今夜月朗星稀,苍穹之上烟花璀璨,加之周围布有纹绣着花鸟丽人的灯笼,倒也不算是太过昏暗。
各色光线打在弗彻身上,不同于以往他狠厉冷酷的气质,今夜的他似乎格外得温暖。
好似周遭光影急速褪|去,天地间仅有一束光线打在他身上,男人眉眼深凝,灵活的手指拿着一支格外细小的针,彩线接连穿过七个孔洞,速度比台上最好的绣娘还要快。
他穿罢,骄傲地举起手臂对着风阮摇了摇,嘴角噙起一抹淡笑。
他很少露出这样真实温暖的笑意,大多时候是带着嘲讽之意,或是冷笑。
风阮怔在他愉悦的笑意里,想起那年与他一同逃荒,他挖出盐渍方柿,也是对她这样晃了晃手臂,示意她来吃。
众人皆愣,谁也没行到眼前这位矜贵冷傲贵公子模样的青年能有这样的绝活。
台上有位女郎好奇道:“从前我自认无人能比我快,今日甘拜下风。公子方便告诉我等缘何你穿针技艺如此高超么?”
弗彻很少融入这样的人世生活中,今晚罕见的脾气不错,他将手中的针线放下,道:“我曾经年累月为一人织星光道。”
他不在意笑了笑,“只能说是熟能生巧。”
在人世,风阮死去的七十余年中,他日复一日的织出了漫山遍野的五彩经幡。
这种女子的活计的确难做,他一开始手上一直由于用力过大被扎出很深的血眼,后来他去找村中一擅针线的老人学习了大半年,才慢慢知道各种针法,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做最细致的活。
那些难以入眠的深夜里,他的手指未曾停歇,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麻痹自己。
弗彻拿着一对磨喝乐以及几贯钱下台,拔下发簪在男娃娃身上刻上自己的名字,又在女娃娃身上刻上风阮的名字,把男娃娃塞到她怀中道:“不许弄丢。”
风阮摸着手中冰冰凉凉的娃娃未语。
两人将钱交给卖面具老翁之后夜已经很深了,主街上人烟稀少了不少,偶有听闻少男少女调笑打闹的声音。
两人踏上西桥,桥下的落樱河波光粼粼,泛着很多漂亮的荷花灯,烛光点点,绮丽非常。
今夜的一切像是一场梦,神赐之梦。
弗彻牵起风阮的手,用了点力道将她的手握在手心中,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肯定地道:“阮阮,你把我带到人间,不是想同我过七夕。”
他声音凉薄,甚至带了点不安的戾气,“你想做什么?”
风阮闻言神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把眸光落在了那座恢宏庞大的望月楼之上。
她没有抽出自己的手指,反而握住了弗彻的手掌,转瞬之间将他带到了望月楼之巅。
零星烟火照亮少女寡淡的眉眼,她声音飘散在凉风中,“我曾和即墨随来过这里。”
弗彻淡腔笑了一声,“我知道。”
风阮这次倒是露出了点惊异之色,“你知道?”
弗彻侧脸轮廓冷硬,唇畔掠过没有温度的笑意,“你那时也是站在此处,顺从了你和亲公主的命数。”
她答应了会嫁给即墨随,而他被囚于笼中,看着即墨随将她拥入怀中,余光睥睨着他的方向。
也因为这样,让他的复仇计划几乎快了一倍不止。
风阮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命。那时的我别无选择,正如你也别无选择。”
少女站在楼阁高处,璀璨灯火照得少女容颜如三月春花,“弗彻,其实你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薄中无我了,是吗?”
弗彻瞳眸重重一缩。
这是风阮的猜测,很显然弗彻的表情证明她猜对了。
玄姬是弗彻最信任之人,同时知晓众仙命数,命薄在她手中,弗彻定然一早翻过。
他知道命中无她,所以一直穷追不舍。
他本就是个不信命的人。
看着少女沉静的眉眼,弗彻端庄了一晚的神情开始漫上阴鸷,他低低柔柔笑道:“阮阮,命这玩意做不得真。那是蠢人给自己无能挂上的借口。我要你,逆天又如何?”
他的回答在风阮意料之中,她倦怠地抬眸看着苍穹,“你看,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隔着万千星辰,那条银河横亘在二星之间,他们是深爱却依然不能见面。”
弗彻听她说完,双手扳着少女的肩膀面多自己,唇角笑意加深,“我不是说了么,无能的人才会听从命运的安排,何况,我不是牛郎,你也不是织女,帝星和神星之间也没有王母。”
“是,他们之间没有王母,而是永远都迈不过去的数十条性命。”
弗彻眼眶发红,哑声道:“我也说过,他们会回来。”
风阮看着眼前偏执入骨的男人,摇了摇头,“他们不会回来了。正如琴师于我,风阮于你。”
她扳开弗彻不自觉用力握在她肩膀的手指,红|唇勾起浅浅弧度,“弗彻,你来我的心上走的这一遭,让我心累爱消。”
“其实这一切,早就该断了。”
她说着决绝的话,温暖的指尖却抚上男人艳色的朱砂情印,双眸也撞进了他翻滚着情绪的漆黑双眸中,两人的鼻尖近乎相抵。
弗彻未动,嗅着熟悉的馨香气息,眸底晦暗如墨。
风阮继续道:“唯有遗忘才能让你彻底不再纠缠。”
弗彻眸中迅速漫上警觉,他第一次想推开少女,然而神光已经悄无声息亮起。
他挣扎着脱离,然而他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强行破镜之下让他猝然吐出一口鲜血。
他冷冷道:“阮阮,你要做什么?”
风阮退后两步,眸中安安静静没有半分波动,诉出了此行的目的,“我来拿走你脑海中关于我的所有记忆。”
弗彻俊脸剧变,狠戾的声音炸在风阮耳侧,甚至开始叫风阮全名,“风阮,你若是敢这么做的话,待我想起来,我定......”
风阮打断他的话,“你不会想起来。我会连同你的情印一并消去。”
弗彻怒吼出声:“你敢!”
她把自己骗到人间来,是因为人间没有他的天兵,更加方便她动手而已。至于今日七夕,恐怕也只是撞了个巧合。
风阮漠然看着他,“弗彻,走散的人,本就不必再相逢。”
“行到此处,或许忘记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弗彻看着少女决绝的神情,双眸已经血红得不像话,他几乎恳求着道:“阮阮,我不会再纠缠你,你不能这么狠心。”
风阮指尖神光漫越到他的朱砂情印上,“你做不到的。”
那些于万年时光中的往事化成急景凋年迅速自弗彻脑海中剥离,他拼劲全身法力想要挣扎摆脱出少女对他施加束缚的白色光芒,口中涌出愈来愈多的鲜血。
缓缓的,他几乎已经跪在了地上,跪在了少女身前。
细碎的泪水从眼瞳漫出,记忆已经凋零到只有一点,这是这个男人有生之年的第二次痛求。
弗彻的声音哽咽又凄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一字一顿道:“风阮......你最好给我剥干净了......否则,我要是想起来......”
他话没说完,最后一丝记忆剥离,倒在了地面上。
苍穹之上的七夕烟火恍亮男人落在斑驳地面上的大滴大滴泪水以及完整消绝了的朱砂情印,所有关于风阮的记忆都以离群之势消弭在他漫长的人生中。
风阮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身影,拿走他身畔的磨喝乐,压下眸中深深浅浅的情绪,身形一动,消失在了望月楼。
第84章 疑团
夜色已深, 星空下的落樱河畔已悄无人烟,唯余花灯点点,如白玉映沙, 粉饰着繁闹之后的萧瑟余景。
风阮立在河畔, 直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才将眸光调转过来。
玄姬走近她, 眸中倒映着风阮无悲无喜的模样, 似讽非讽道:“神主好气魄。”
她一直知道风阮骨子里的血性极烈,今日还是被她的做法惊到了。
风阮淡淡道:“司命星君知道我带他出来不怀好意,却并未提醒, 难道心中不也是期盼我们之间有个结束吗?”
玄姬点点头道:“我承认。我不愿看到他日日自苦,宁愿他恢复成往日无情凉薄的模样。”
她又继续道:“同神域八大长老一样, 我乃神龙族护法长老。弗彻乃天地共生,自小无人教化, 他野蛮生长到几百岁的时候,我才找到他, 那时他被人打得骨头近乎全碎,眼神却桀骜得像是一个狼崽子。”
“神主生而为神,而他历劫本为化神,然而经此一遭他情印刻骨,终究是历劫失败, 所幸保留了一条性命。在人间时, 他对神主做了那样恶劣的事情,所以我也无颜求神主可怜可怜他......”
风阮笑道:“司命星君有话不妨直说。”
玄姬定定瞧着眼前少女漠然无情的神情, 心底叹息一声, 才道:“冥夷神力所创伤势太过严重,他仙躯经脉俱损, 唯有创世本源之力才能让他完全恢复。”
风阮眼睛黑白分明,那丝笑意也凉了下来,“你知道的,我没有理由救他。”
玄姬默了默,神情冰冷,紫袖一荡,指着望月楼的方向道:“神主是笃定......我会把帝君脑海中没有关于你的记忆一事,所产生的纰漏用其他事情瞒过他。那我现在告诉神主,若是你不治好他,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会掩饰。”
“神主知道,他那么敏锐机警的一个人,我若拼劲全力密藏一切漏洞,他或许会怀疑,但总归我会用其他理由搪塞过去,甚至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可若神主不治愈他,我什么都不会做,但凡一点蛛丝马迹露出,他就会发现记忆的缺陷。”
风阮:“......”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玄姬其实也很无奈,她没想这么无耻的威胁眼前少女。
但她也不做赔本的买卖。
风阮抬起手臂,指尖燃起白光割裂手臂肌肤,血液汩汩而出,于半空中闪出红色微光,另外一手翻转,使神印覆刻其上。
玄姬化出一个瓷瓶接下半空中的血液,看着风阮转身离开的背影,叫停她,温和的声音响起:“神主,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瓋,更遑论爱欲。爱有七罪,他占其三,他自私偏执,又富有极盛的占有欲,做了很多不对的事情......可囚牢里的罪犯尚且都能在狱中赎罪而出,因为他们会在狱中偿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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