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你是不是在……”
内室并不是个封闭的空间,绕过玉屏风后,内室与外头的小小湖泊相连, 微风徐来, 凉爽非常。
她预想中的画面,没出现, 萧琰在跟人煮茶谈话, 而煮茶的对象却并不是女人,是两个男子还有三四个小孩子, 都是女孩。
谢期不认得别人,可有一人她是认识的,先帝的五皇子,定王萧瑾。
当着王爷的面,她直呼了萧琰的名字,还那般气势汹汹,像要找他麻烦似的,跟有些大臣家中母老虎一样的夫人,有什么区别。
定王了然的笑了,跟几个王侯交换了眼神,是那种男人都懂的既感叹又好笑的眼神。
原来皇后娘娘也是个母虎,陛下也是个怕媳妇儿的耙耳朵。
谢期顿时羞红了脸。
萧琰只是笑,咳了一声,对她伸出手:“梓潼莫怕,都是自家人,快过来见一见。”
除了定王外,另外两位也是皇室宗亲,一位恭郡王,一位镇国将军,定王年纪大萧琰很多,却是他的亲兄弟,而恭郡王、镇国将军与萧琰不同辈,算起来是萧琰的子侄辈了,但年纪也都比萧琰大。
这几个人都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拜见了皇后娘娘,谢期也只好端着脸坐下。
萧琰指着那几个年岁大小不一,但基本都在十岁以下的小女孩道:“梓潼,你瞧瞧这几个丫头,看看喜欢哪个,我们抱到宫中养在身边,好不好?”
谢期瞪大眼,不太明白萧琰的意思。
萧琰摸了摸她的侧脸,也没有当着几位皇室宗亲的意思解释:“咱们住在甘泉宫的时候,这几个丫头也都在这,慢慢相处,你总能选的出来。”
萧家高祖草莽出身,生的不大英俊,但这么多年娶的皇后妃嫔,都是世家出身的娇小姐,世家小姐们金尊玉贵的养着,哪个能不漂亮呢,这么多代下来,皇室宗亲,自然也都各个有一张好相貌。
这几个丫头,也都是玉雪可爱。
说了一会儿话,皇室宗亲便退下了,这几个郡主县主乡主,年纪也都不大,陪着坐了一会儿也累,谢期便让她们下去休息。
这一回内室中只剩下帝后二人。
甘泉宫将引下的山泉水在宫殿深处蓄了个小小的湖,侧面便是人工开凿的假山,泉水潺潺流下,落在假山石上,叮叮咚咚,此时谢期萧琰并未说话,越发显得像是在深山老林中,安静非常。
萧琰率先打破平静:“谁惹你生气了,这么气势汹汹的进来,一副要对我兴师问罪的样子。”
吵架是吵不起来的,谢期也觉得自己误会了,做错了,倒是很坦诚。
“我以为你背着我在临幸宫女什么的,门口那小德关的徒弟见了我满脸惊惧,还问我要你的旨意,我就以为……”
“就以为朕在临幸宫女?”
萧琰噗的一声笑了:“以朕的地位,后宫宫女也都算朕的女人,临幸几个也没什么吧。”
谢期在生气,眯着眼睛睨他。
“不过宫女出身,也就封个宝林最多了,要是世家清流出身,怎么也得是才人婕妤什么的,说起来前些日子,还有臣子建议朕选秀呢。”
眼看她面色越来越难看,萧琰却丝毫没有危机感:“梓潼在吃醋吗?”
他笑眯眯,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
“对啊,我吃醋,不仅吃醋还不会饶了你,你临幸谁我就把谁打进暴室里去,把你锁在乾元殿的龙床上,让你几天几夜都下不了床!”
谢期去捏他的下巴,做出一副调戏良家女子的纨绔样儿。
下一刻,便被萧琰抱了个满怀。
梅花冷香扑满鼻间,谢期慌乱又无助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我好高兴啊,阿鸢,你终于能真正将我放在眼里。”
她什么时候没将他放在眼里了,谢期抿着唇,嘟着嘴,满脸不高兴实则心里很高兴。
“你会吃醋了,是不是也意味着有些爱我了呢?我以前总觉得,你不爱我也没关系,选择嫁给我,我就好好护着你,哪怕不能一生一世。”
“人心到底都是贪婪的,我自变得体弱多病,这么多年也早就看开了,所做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鞠躬尽瘁而已。”
“可你选择了我,竟让我也开始贪生怕死起来,我好想,好想跟你永永远远在一起,好好过完这辈子,我竟也开始奢望,得到你的心。”
“我真的很高兴,阿鸢!”
谢期眼睛有点热,却不由自主抱紧了他:“真是个笨蛋。”
“哈哈,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说我。”
谢期满头问号:“什么意思,我们年幼时见过面?”
“自然,你不记得了,那时我八岁,你才五岁大,那么大一点,冬日跟着你阿娘入宫来,裹着一身白狐裘的披风,头上扎着白绒球的头饰,我当时还想,这是谁家的雪团子进了宫来。”
“我的偃甲鸟飞到树上去下不来了,你帮我爬树摘下来的,忘了吗?”
谢期想不起来。
萧琰也不恼,徐徐对她说着那段往事:“你当时说我,这么个小胖子,看着挺壮,居然不会爬树,只在这里哭,真是个笨蛋。”
“我……我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因为帮我捡偃甲鸟,你从树上摔了下来,磕到了后脑勺,血流了一地,岳母吓坏了,却因为我是太子什么怨言都不能说,后来再也没有带你进宫来玩过。”
萧琰语气非常低落,谢期摸了摸他的头:“我早就忘记了,而且我现在不是也没事嘛。”
“还好,还好你选了我。”
“所以你这个大笨蛋,八岁的时候就喜欢我了?我说我跟着阿娘进宫的时候,你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一个大男人,盯着我的脸,盯着我的脚踝一直在看,我还以为这太子,是个登徒子。”
萧琰将她抱起,捉住她足踝,给她套上鞋袜。
“八岁的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喜欢呢,你摔下来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总想补偿你的,谁知,当年那个白白胖胖的雪团子,现在长成少女,竟变得如此美貌动人,我怎能不喜欢。”
“哦,你是见色起意。”
谢期很得意,萧琰也不否认。
“所以,你让内侍官在外头守着,防着我,既然不是想偷腥,是要做什么坏事呀。”
“嗯……,就是我说的那样,这几个丫头,你看有没有合眼缘的,挑一个进宫来,做我们的女儿,好不好?”
谢期面色一变:“你……你是嫌我生不出来,等不了了么?”
萧琰哭笑不得。
“不是那样的,我就是觉得,你最近弦崩的太紧,太逼自己了。”
“这几个丫头的八字,我也叫钦天监算过,都是利子的,她们至少都是乡主出身,自小便很规矩懂事,入宫来陪着我们,不是很好嘛?”
“民间不也有说法,有个一个孩子,第二个很快就会来。”
谢期沉默不语。
萧琰有点急了:“这件事没跟你商量,是想给你个惊喜,你生气了吗?”
她摇摇头:“是我最近疯狂求子,让你压力大了是不是,我……我只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并没有别的想法。”
谢期仍旧不觉高兴:“若是这辈子,我们都没孩子怎么办,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也许该让你纳妃,让你跟别的女人试试……”
“说什么呢,就算生不出,也是我的缘故。”
萧琰叹气:“你道那些投机倒把的世家为何不愿把女儿送入宫中,尤以吴次辅那个老狐狸为最,本朝也不是没有无子嫔妃殉葬的先例。”
就算是有子的,不也被他父皇强行殉了?
“这些人可不做赔本买卖,也就只有你,傻乎乎的,往我身上撞。”
她不开心,萧琰着急的很,眼巴巴的看着她,亲她,简直像个绕着人脚边撒欢的小狗。
这人真是奇怪,明明第一次见面时,是那种看着温和实则很有距离感的男人,现在竟变成了哈巴狗。
萧琰顿了顿,做了决定,要说大事,缓缓道:“我已经决定了,倘若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便从宗室中过继一个,你我抚养他长大,就如同亲生子一般的孝顺你,叫你母后。”
谢期惊愕,嘴唇翕动,想说很多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你确定?你不是一开始打算,叫萧直继承皇位的吗?抚养皇室宗亲之子,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你当真……愿意?”
第74章 身世
萧琰没作声, 只是拉了她的手:“梓潼跟我来。”
他带她去了后殿,那里有一处小小的祭龛,里面有两副画像, 画上的男子星目剑眉, 很是英俊, 看着有些眼熟, 而另一幅画像上的少女则更加眼熟了。
谢期越看越觉得, 这画里的人生的很象萧琰的母后裕太后。
另外一副画上是先帝?看着又不大像。
可若要祭祀,为何在甘泉宫设个小像祭祀呢,谢期不明白。
“这不是我的母后, 这是废太子之母,废后赵氏, 也是阿直的祖母。”
谢期很疑惑,她知道这位废后赵氏, 因为先太子卷入五王之乱,先帝不肯原谅, 一定要置太子于死地,说他不堪大任,连带着生下太子的赵氏,人都已经死了,还被牵连废了皇后之位。
可她看着, 怎么看怎么像萧琰的母后裕太后。
“很像吧, 跟我的母后?其实不能说赵后像我母后,而是我母后像赵后, 毕竟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母后才被父皇宠幸,且独霸后宫多年。”
谢期很糊涂, 听得一头雾水,但她听明白的是,裕太后竟然是废后赵氏的替身?
“父皇冷血冷情,自己去了也不放过后宫这些可怜的女人,包括我的母后,可他年轻时也是有过心爱之人的,便是他的元后赵氏。很可笑吧,他恨赵氏,她的儿子他也要杀,她的后位也要废掉,可最后跟他合葬,同如棺椁的,还是赵皇后。”
“我父皇强夺□□,还是自己的皇婶,终究他这一脉,也得了报应。”
萧琰为她讲了一桩旧事,昭烈帝与温皇后恩爱一生,三子一女俱都是温皇后所生,其中长女泰山公主便是谢期的曾外祖母。
三子乃是哲宗皇帝,时王和雍王,可这三个儿子,除了时王,哲宗皇帝和雍王子嗣都不茂,老雍王的爵位传到最后,是从萧氏宗族过继了一个孩子,便是现在的雍王,因并非昭烈帝血脉,拥兵自重,野心勃勃,与皇室嫡系并不亲近。
哲宗皇帝大行后,穆宗皇帝多年无子,不得已立了时王之子为皇太弟,本来这皇太弟当得好好的,谁知穆宗年纪到老居然老蚌生珠,有了儿子。
穆宗偏向亲子,如何愿意堂弟家的孩子霸占储君之位,自己亲生子反倒成了臣,便废了皇太弟的封,让这位堂弟仍做时王。
“皇太弟做了多年储君,自觉并无错处,却一朝被个奶娃娃夺了储君之位,一气之下便去了,父皇便是那位皇太弟的嫡长子,他咽不下这口气,不仅是皇位被夺,他自小青梅竹马心爱的姑娘,也被指给穆宗幼子做王妃。”
谢期却听却觉得可怕,这,这可是皇室辛秘,这样说给她听真的没关系?
“我父皇的性格睚眦必报,皇祖父做了多年储君岂能没有势力。”
萧琰顿了顿,长叹一声:“父皇暗中毒杀了穆宗幼子,对外说是他病死,顺利继承皇位,还强夺婶娘为妻,这便是他钟爱一生,却又恨了一生的元后,赵氏。”
“父皇那么爱赵氏,哪怕赵氏这辈子被囚深宫,从未爱过他,他也坚定不移要立赵氏子为太子,可后来坚持要杀太子……”
萧琰的声音也轻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了,太子并未他亲生儿子,而是赵氏与他那位小皇叔之子,赵氏瞒天过海,充作父皇血脉,父皇想到这么多年被心爱的女人欺骗,为他人做嫁衣,爱便转成了恨。”
“所以先帝才执意要杀那么贤明的太子,对萧直也不闻不问,任由他自生自灭,这才是真正原因。”谢期接过他的话头。
“你不是萧直的皇叔,你们分明是未出五服,血缘到了第四代的堂兄弟?”
萧琰点头,眼神复杂而无奈:“我的确想过,等我去后,将皇位交给阿直。”
“这皇位本就是我们时王一脉,夺了穆宗皇帝的,废太子贤德并无错处,阿直乃是哲宗皇帝之曾孙,穆宗皇帝之孙,本就应顺理成章继承这个位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谋朝篡位还抢夺□□的话。”
萧琰说的很慢,很慎重:“而且阿直他,与我政见相和,若我故去,一些政策在他手中能被贯彻到底,阿直是个有抱负的孩子,将来会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太子的事,是因他不遗余力推行海阁老新政,得罪了士绅阶层,而那时,父皇尚且年轻,身强力壮,我那几个哥哥们,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诬陷太子大哥以压胜之术诅咒父皇,父皇又在此时得知,太子非他亲生。”
萧琰笑了笑,很是无奈:“父皇盛怒之下,废了大哥,又要一日杀三子,二哥三哥被逼无奈,只能谋反,这便是五王之乱的由来。”
“阿直生于皇室,却长于民间,年幼时过得很是孤苦,正因吃过苦,才知道底层百姓活的是如何不容易,他有一颗心怀苍生的心。”
“我原本想,把江山交给阿直,他来做个守成之君,皇位传回到哲宗皇帝血脉手中,也算归了正统,总比江山落到雍王之流手中更好。阿直只是性子有些孤傲,既自卑又极度自傲,太过敏感,猜忌心比起我那父皇,他的皇祖不遑多让,若是阿直心胸再宽广些,能容人些,不要那么偏激偏执,爱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我便是去了,也会放心。”
萧琰看得真是准。
萧直可不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对自己认可的臣子们有多好,便对不认可的有多坏,如棋子般利用,用完就丢,毫不可惜。
“那你现在改主意了?”谢期小声问他。
萧琰抬头看她,目光温暖和煦,如六月的阳光,让人软软的,暖暖的,想瘫在他怀中。
“是,我现在有了你。”
萧琰的身体,不知看过多少名医圣手,他并不是得病,而是早年中毒,救治不及时,拖垮了身子。
他的父皇前二十年励精图治是个好皇帝,可惜太长寿了,后三十年开始昏庸起来,对推行新政的海阁老起了猜忌之心,面对世家豪绅的威逼,放弃海阁老,让他成了平息愤怒的替罪羊。
越到老的时候,开始贪图享受,挪用军费修陵寝,成了昏庸的皇帝。
外面朝臣都知道他身子不好,作为储君,其实是不应考虑他的。
可父皇不管不顾祖宗基业,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一定要寻个跟五王之乱没关系,清清白白的皇子继位。
皇帝长寿,有时是把双刃剑,但一个英明励精图治的皇帝长寿,一定是好事,比子弱母强的儿皇帝,身子不好的短命皇帝要强得多,至少是能让大梁稳定的运转下去。
这个道理,谢期也懂。
“我总在想,若有一天我走了,谁还能护着你呢,我朝没孩子的嫔妃,即便是皇后,也成不了太后,过得也并不好。阿直会好好待你,尊敬你吗?你不喜欢阿直,得罪过他。”
“我不舍得把你一起带走,更不舍得让你过守活寡的生活。”
“若我们没孩子,便过继一个,自小养着他,爱他,让他孝顺你,等我走了,你对朝政也逐渐上手,有这个孩子在,至少也能护着你,不至于让你被规矩欺负,现在我才明白了穆宗皇帝的私心。”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只要他能多活几年,把储君培养长大,他一定会选择他们的嗣子做皇帝。
为了她,将他看重的皇位第一继承人放弃,选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萧琰总是将去啊死的挂在嘴边,他不乐观,但谢期嘴上安慰他会长命百岁,却知道他的寿数,前世他从继位到去世,也只活了五年。
这份信任,为了她做出的改变,如何叫她不动容?
她现在已经开始爱他了。
离去是这样撕心裂肺,叫人难过,谢期想哭,却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也许她娘说的对,她这辈子都无法领会情爱,傻乎乎的过完这辈子,却有单纯无知的快乐。
如今知晓的多了,却更感伤。
“我不想要别人的孩子,过继什么的,一点都不好,我只想要我们俩的。”
她蹭着他,拱着他的下巴。
真是个爱娇的姑娘,萧琰心口软软的:“现在还不急,我们先过继一个女孩儿,让她在宫里陪你,先试试,好吗?”
谢期怎么能说不好,他完完全全是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