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婳一双眸眨了又眨,最后还是落下泪。
惶然间,又想起这十年发生的一切。
他尊重她,对她温和教导,细心照料,但这些,不是源于爱。是因为他是端方守礼的公子,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因为她是这丞相府的主母。
他在用宽待一位妻子,宽待一位主母的要求,给予尊重,给予爱护,给予照料。可抛开她的身份,抛开她用设计换来的一切。
当她只是那个姜婳时。
矜贵的公子只会用清冷如冰,予她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
不是她,是任何人,只要那人是谢欲晚的夫人,那被她认为是表露爱意的挡箭,就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谢欲晚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无可挑剔,是她庸俗无礼,用爱去妄断。
也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纳妾之事,他不会拒绝,但谢欲晚不是姜禹那般的人,他会告诉她,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夫人,是这丞相府唯一的主母。
她曾经怎么会以为这是表白呢,这明明是,端方君子践行的日常。同他食不言寝不语一般,没有任何差异。
姜婳哭得不能自己,雪落在她眉间,唇间,同她的泪一切,化作苦涩。
是啊,怎么会有人爱她呢。
姜婳轻笑一声,想起那日烈烈的火光,她望着,似乎有些发呆了,一个失神,坠入了一片冰寒中。
她眼眸怔怔地,可能是水太冷了,她浑身都没有力气。
就那样,坠入湖底。
橘糖煮好了饺子,一直等到了傍晚。
在门边望了几次,也没有看见娘子的身影,不知为何,她有些担忧。
撑了把伞,寻了个灯笼,漫天风雪中,她向着公子书房的方向走去。从前,娘子应她的事情,没有没做到的。
她实在怕,出了什么事,一边提着灯笼,一边路过了一方安静的湖。
橘糖这才想到,她已经许久未走这条路了,是条偏僻的小路,这湖里面,从前淹死过人,后来下人们嫌晦气,就都不走。
她也不由得脚步快了些,她可是要去见娘子的,莫让她沾了晦气。
她对着湖中拜了拜,忙提着灯笼走远了。
到了书房,橘糖敲门。
莫怀从里面打开了门,见到是她,有些惊讶。橘糖向书房里望了一圈,最后看向在书桌前批改公文的公子,怔了一瞬。
“娘子呢?”
谢欲晚定眸望向她:“什么?”
橘糖一瞬间慌乱起来:“午时,娘子提了一盅暖汤,说要来寻公子。我将娘子送到了小院门口,娘子自己进去了。我,我还和娘子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娘子就可以回来吃饺子了。可我一直等到黄昏,娘子也没有回来。”
谢欲晚怔了一瞬,望向莫怀:“去问当值的侍卫。”
橘糖急的团团转,谢欲晚提着笔,轻声道:“她不是孩童,可能只是在旁院中休息。”
莫怀很快回来了,冷声道:“公子,侍卫说,夫人今日的确来了。从前门来的,说是天寒,要给公子送一盅暖汤。过了半个时辰,又从后门走了。”
谢欲晚声音清寒:“后门?”
似乎想起了什么,谢欲晚按住书页的手紧了一分,却还是没有起身。他今日听闻,她又为了他寻了位王府的小姐......
那般时辰,应当是在门外,听见了他同王意的谈话,闹了脾气。
不是无缘由,他心中那股慌乱,就消失了大半。
橘糖焦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看见一脸平静的公子,不顾礼数,直接跑了出去。
谢欲晚没说什么,对着莫怀吩咐:“去寻寒蝉。”
莫怀蹙眉:“公子,今日寒蝉,被商阳那边唤回去了。在府中,暗卫那边也就没暗卫旁的人。平时,橘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的。”
谢欲晚眼眸一暗:“自己下去领罚,现在让府中的人都去寻。”
莫怀应下,退了出去。
书房中。
谢欲晚怔了一瞬,随后慢慢捏紧手中的玉扳指。为何要同他生气,暖汤都不给他,王意的表妹,同她有何关系。
还为他又寻了位王府的小姐,不懂朝中局势就罢了,这般家世地位,为他纳进来,日后她是要如何。
谢欲晚心陡然一闷,想着,这一次,他不会再如上次一般退让了。
门外突然很热闹,他站起了身,准备去见姜婳。
算了,他同她说,明日他们就可以去江南了,那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气了?这些日天子和安王的事情一团乱,他每日都在处理朝中的事情,这些日才终于忙完。
江南那边下雪要晚些,明日过去,乘船,到江南时,应当刚好能看见雪。
他在江南那边买了一处宅子,以后每年冬日,他们都能去江南那边看雪了。她不是,在梦中都念着江南的雪。
谢欲晚一双凤眸中,笑意徐徐。
日后每一年冬日,他们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没有觉得江南的雪,同这长安的雪有什么不同。但她喜欢,他们便去。
想到要见到她,他将自己眼中恍若不值钱般的欢喜褪了褪,平静着眸。
他推开门,就看见奴仆全都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片。
橘糖哭得快要昏过去:“公子,娘子死了。”
......什么?
橘糖却无心管顾他的反应,只是颤抖地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 跪在地上, 一言不发。
昏暗的雪色之下, 谢欲晚站在台阶之上,越过漫天的风雪,看见了被一方白布盖住的人。
风雪刮着,虚虚将担架上的躯体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那一瞬, 谢欲晚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怔了许久, 才在众人的沉寂中, 向那方白布在的地方走去。待到走近些,才发现, 白布似乎被什么东西蔓湿了, 此时冰天雪寒,风一吹, 上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下人抬着担架的时候, 薄薄的冰受不得颠簸,顿时又裂开了。
他走近,甚至能看见细小的冰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平静,似乎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哪里寻到的夫人?”
一众奴仆颤颤巍巍, 最后一个守门的侍卫被推到了前面。
侍卫看着有些上了年纪,府中统一的服饰穿在身上, 松松垮垮的。陡然被推到了主子前面, 腿一下就开始颤抖了,他害怕地说道:“在湖中, 未明居前面那个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谢欲晚手搭在了白布之上,没有掀开。
闻言,也只是轻问了一句:“那处鲜少有人去,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这般短的时间,尸体当是浮不起来。”
年老的侍卫被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谢欲晚也没有催,眸光平静地望着手下的白布,寒风刮出女子纤细单薄的身形,他的心骤然疼了一瞬。
他安静着,旁的人便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连一直大哭的橘糖,此时都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往肚子里咽。
年老的侍卫颤抖地哭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砸着头:“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错。当时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逻,路过那湖时,似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闹鬼的传闻,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来来了命令,说有没有谁看见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小人路过时,那里面挣扎的,原来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错,求公子饶小人一条命。”
一旁橘糖的神色陡然变了,莫怀从一旁拉住了她。
橘糖大声哭道:“公子!”
谢欲晚垂上了眸,轻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橘糖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欲晚,如若不是莫怀拉着,她怕是就要上去质问。
年老的侍卫爬起来时,腿都是软的,最后还是被人扶着,才能向远处走去。随着年少的侍卫一同走的,还有原本一起寻找的奴仆。
他们惶恐地,同年老的侍卫一同离开。
等到这方风雪只剩下寥寥数人的时候,橘糖直接挣脱了莫怀的手,踉跄跑到了谢欲晚身前,红着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方白布依旧好好地盖着,谢欲晚手搭在上面半刻,依旧没有掀开。
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橘糖的情绪,只是平静对着一旁的莫怀吩咐:“天寒,先进门吧。”
橘糖一双眼已经满是泪,拦在了谢欲晚身前,她的声音带着些绝望:“公子!”
谢欲晚一怔,平静地看向她。
橘糖从未有一刻,这么厌恶,他眼中的平静。
她惶然地指着身后被白布盖住的尸体:“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卫,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公子!”
谢欲晚手一顿,倒也没说她‘逾矩’,只是望向她通红的眸,平淡地问:“那你希望我如何?”
在橘糖一愣时,他继续平静说道:“关进牢中,赐一顿饭,明日处死?”
橘糖一时间哑口无言,如何也说不下那个‘对’。她咽了数口气,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这般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他神情淡然,似乎同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他的身侧,躺着一架苍白的尸骨。
他没有掀开白布,手也只轻触了担架的边沿,面对那被寒风勒出的轮廓,他深深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他此时,正看着橘糖。
橘糖的伤心、悲痛、愤怒如此显而易见,不像某个人,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表露完整的情绪。
他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如常:“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侍卫所言,并没有说谎。侍卫陡然遇见,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报。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谁也不会知晓,他同这事之间,曾有过牵扯。”
橘糖颤着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她不知,他为何可以如此平静,处理娘子的死,就像是处理一封不重要的文书般。
此时,谢欲晚也正在看着她,两人对视间,谢欲晚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轻声道:“天寒,本就是从湖中捞出来,再这般冻着,她会冷。”
说完,已经踏入了院子。
橘糖瘫坐在原地,又想笑又想哭,捂住头,最后埋下去的那一刻,漫天的风雪,开始大作。
莫怀看了看雪地中的橘糖,又看了看已经向院子中走去的公子,顿了一下,最后向院子中走去。
随行的抬着担架的人,也沉默着脸,将盖着白布的尸体,一并抬到了院中。
是谢欲晚开的门。
他对着抬着担架的人道:“放到书房里面吧,里面烧了炭,她不会那么冷。”
他面前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平稳地将尸体抬到了书房中,就退下了。
莫怀留在原地,被谢欲晚淡淡看了一眼,也退下了。
书房内炭火烧得其实并不足,才到冬日,即便府中不缺炭火,但是谢欲晚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今日是天气骤然变冷,书房内当值的人也还未去将炭火领过来,如今书房内只烧着去年剩的一些。
门缓缓关上,隔开一室的风雪。
谢欲晚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骨,许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声。
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姜婳常觉得,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她很喜欢他的手,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说:“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他不太在意这些,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
他平静地望过去,手指维持着掀开白布的姿势,许久之后,才动了一下。他望着担架上,她苍白狼狈还有些浮肿的脸,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一分。
怎么变得这般瘦了,被水泡了半日,还这般瘦。
他从一旁拿出帕子,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蹲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指尖隔着帕子,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寒,他怔了一瞬。
记忆中,她总是温热的。
温热的手,温热的唇。
现在,却是冷极了,比他常年冰寒的手,还要冷些。
他握住她同样冰寒的手,试图想让她的手,暖上一些。但一双本就冰寒的手,如果暖一双同样冰寒的手呢?
许久之后,他松开了手,又去外面要了热水。
热水被奴仆端进书房,他们一眼都不敢多看,也不知公子究竟要作何,将热水放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谢欲晚没有做什么旁的事。
他只是一遍遍用热水打湿了毛巾,然后用温热的毛巾,将她被湖水泡得有些肿胀的全身都擦了一遍。
即便是谢家最落魄之时,他身边依然有两三奴仆,这般事情,他做的并不熟练。但此时,他平静着脸,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了。
那些被奴仆端进来的热水,几番折腾之下,在这寒日中,也成了冷水。谢欲晚将帕子放进去,手已经感受不到温热时,就没有再将帕子拿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开了书房的窗,谢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变白了。
他只看了一瞬,便上前,关上了窗。
随后,将‘姜婳’抱了起来,放在了软榻上,等到下意识为‘她’盖上被子的时候,他的手又一瞬的顿住。但他没有在意,只是将被子又往上面拉了拉。
等到一切做完,他坐到书桌前,平静地开始处理文书。
似乎......一切与平常,也没有两样。
只是,在持笔时,他陡然想到。适才掀开白布时,‘她’的眸便是闭着的,她不会水,他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眸会是闭上的?
思绪了许久,他也只能对自己道,可能是‘她’挣扎时,水入了‘她’的眼睛和喉咙,入了水,眼睛便睁不开了。
他又开始处理手上的文书,桌上这些,是这些日最后一点了。
本来,他准备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在同她,商量去江南的事情的。待到商量完了之后,他再将这些最后的文书处理完。宫中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安王和圣上的事情也该落下帷幕。
秋狩倒是过了季节,但去江南,倒是无妨。
到时候,在那边过个年,若是她喜欢,左右他已经差人买了宅子,日后每年过年,他们都去江南便是了。
在他未注意到的时候,他手中的毛笔尖上的墨一凝,缓缓滴在文书上,染出杂乱的一团。
他平静看着这团杂乱的墨,不知为何,望向了被被褥盖住,面色苍白的‘人’。
有什么东西,涩涩的,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今日这文书,改的让人有些烦躁。
墨也不好,为何会凝住,笔也不好,不该能滴墨。
该换一家供给的铺子了,该是偷工减料了,笔和墨,才会这般。这般事情,平时是‘她’负责的——
思绪至此,他捏住毛笔的手僵了一瞬。
以前这般时候,他晚间同‘她’说了,隔日,新的笔和墨,便会到了他的书房。他从前,似乎也从未将这当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丞相府的主母,这些,原就是应该的。
他予她需要的一切,尊重,爱护,照料。
她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明媒正娶将人迎进门;她惶然不安,他予她府中的生杀大权;她想去江南看雪,他寻江南的宅子,同天子告假。
这般,她做那些,本就是应该的。
他抬笔就要是写,却如何都觉得,这笔,这墨,乃至这文书,都令人心烦。冰天雪地,这屋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足了些,他松了松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不知为何,那扇窗,又被风吹开了。一眼望去,又是漫天的雪色。
纷纷扬扬,似乎,一夜都不会停了。
外面亮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谢欲晚也只能看见一些房屋的轮廓,但入目,都是黯淡的一片白。似乎因为光不够亮,原本洁白的一片,都晕晕沉沉的。
谢欲晚长眸半闭,少许,望向了软榻上的‘姜婳’。
‘她’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
他放下了文书,坐到了软榻边,手轻轻同她十指相扣。软软的,凉凉的,又有一种怪异的僵硬,谢欲晚轻握着,什么都没说。
似乎,他也知晓,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一日都在忙着公务,此时到了深夜,却一点都不疲累。只是,不疲累,也不想处理公务了。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冰凉森寒的一片。
直到一阵风,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他才恍然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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